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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宇:為什麽反智主義盛行的美國,仍是世界科技的中心?

2024-12-18社會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這兩天,美國77個諾貝爾獎得主簽了個聯名信,希望參議員能夠阻止杜林普將小羅拔·堅尼地任命為美國衛生及公共服務部的部長,擔心他的各種反智立場會危害美國科學的發展和美國公民的健康。
當然在美國,這些專家寫聯名信一般都沒什麽用,即便是諾貝爾獎得主。畢竟就在兩個月之前,還有82個美國諾貝爾獎得主集體支持哈裏斯,反對杜林普對科學界的攻擊,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再之前還有16個諾貝爾獎得主聯名反對杜林普的經濟政策,認為杜林普那一套會推高通脹損害經濟,結果嘛……
其實你看小羅拔·堅尼地的反智言論,什麽「wifi致癌」、「疫苗有害」、「中國人制造新冠」等等……全世界信的人都不少,這些東西本身沒有什麽美國特色。你就是在國內的短影片平台上轉一圈,都能找到一大堆同樣離譜的東西。
但是在別的國家不常見的、比較有美國特色的地方在於,公開抨擊現代醫學和公共衛生政策的小羅拔·堅尼地,馬上就要去主管美國的醫學和衛生了。
杜林普和小羅拔·堅尼地
當然,身居高位的精英反智本身也沒什麽奇怪的。精英們頭腦聰明不代表不反智,甚至可能本來也沒那麽聰明,比如靠電影和算命來策劃政變的尹錫悅。
但美國畢竟是科技最為發達的地方,反智主義也如此流行,就有些怪了。一邊是美國發達的科學和眾多的科學家,一邊是依靠民間反智主義上位,反對科學、鄙視科學家的美國政客,這種科學發展與反智政治的結合,是美國反智主義最有趣的特點。
談到美國的反智主義,一部繞不開的著作就是霍夫斯塔特的【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這本於1963年出版的書,講述了美國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反智主義文化及其歷史淵源,而杜林普在2016年的勝利又把這本書重新推回到了公眾視野。美國人發現他們所體驗的反智主義亂象和背後的原因,就和半個世紀前沒什麽區別。
霍夫斯塔特在1963年為什麽寫這本書?因為他剛剛經歷了麥卡錫主義對知識界的瘋狂攻擊,見證了政客們如何煽動和利用人們對科學和專家的不信任;目睹了在他看來鄙視知識分子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艾森豪威爾兩次擊敗受到知識分子歡迎的民主黨候選人史蒂文森;感受到了美國人因為蘇聯首先發射人造衛星而對美國科學發展所產生的焦慮……這些事情你在當代美國都能找到對應。
而霍夫斯塔特對於美國反智主義原因的分析,從公立教育的缺陷,到保守派政客對美國進步主義的恐懼,到商業界實用主義對專業知識的鄙視,到民粹主義和精英主義的對立,再到美國宗教勢力特別是福音派與政治的聯合……這些全都是21世紀的美國人所經歷的,並不是什麽新鮮事物,而是經典復刻。
比如現在很多人調侃的,「因為黑人學不好數學,所以數學應當被排除出基礎教育」的「政治正確」的教育理念,其實並非當代產物,也跟黑人無關。早在一百年前,美國的公立教育推崇的「平等」與「民主」的教育理念,就是鼓勵教育去遷就能力弱的學生。和現在一樣,在美國文化中鄙視知識、重視實用和品格的背景下,歷史上美國公立教育的目的從來不在於訓練智識能力,而在於培養「有用公民」。所以對教師和好學生的鄙視和嘲笑,在美國也是一種自古以來的風尚,只是現在換了一些詞匯罷了。
【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對於美國的理解是如此地經典和經久不衰,以至於如果我今天想要介紹2024年美國的反智主義,把這本1963年的書稍微洗稿一下,就可以整出很多付費文章了。
【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作者李察·霍夫斯塔特 資料圖
同樣,就和1963年一樣,美國當代的反智主義也是個復雜的問題,是文化、宗教、教育、政治、經濟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想要講清楚這件事,一篇文章大概是不夠的,我也得像霍夫斯塔特那樣去寫本書。
但是在寫那些反智主義背後的深層原因之前,其實最先需要問的一個問題,也是霍夫斯塔特在當年所無法預見的一個問題:
為什麽美國在反智主義盛行的同時,仍然是世界科技的中心?
是美國其實沒有反智主義?還是反智主義無所謂?還是說反智主義被解決了?
這個問題同樣復雜,卻是我們去理解當代美國反智主義的一個關鍵。
一個最簡單的想法,就是認為霍夫斯塔特所寫的反智主義,被善於反思的美國人所解決了。美國人在「斯普特尼克時刻」之後被蘇聯的科技進步所刺激,痛定思痛,意識到要重視科學技術發展,從而解決了反智主義。只要美國人再次反思,當代的反智主義也會被解決的。
然而這種想法的問題就在於,如果反智主義曾經在冷戰時期被解決,那麽他們在當代是怎麽卷土重來的?如果從史實上看,那些反智主義所存在的表象,比如民眾和政客對專家的鄙視,以及反智主義在教育或宗教上的基礎,其實從未變化過,又何談解決呢?
所以另外一種意見,就是認為霍夫斯塔特錯了,他的擔憂沒有道理,反智主義不是個事,或者說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畢竟在霍夫斯塔特批判完美國的反智主義之後,美國的科技照樣迅猛發展,不光把人送上了月球,還贏得了冷戰,這怎麽反智了?而在今天,雖然美國知識分子們天天批判杜林普和共和黨反智,但是美國還是科技最先進的國家,杜林普還大力支持搞科技創新的馬斯克,這怎麽反智了?
這個問題就要從幾個角度來說了。
一個角度就是,影響科技發展的因素是復雜的,雖然美國的反智主義會阻礙科技進步,但同樣有更多的歷史和現實因素在推動科技進步。比如20世紀以來的美國吸收了大量各國科學家,而美國經濟的霸權為科學家們提供了強大的物質基礎,這些都可以減少反智主義的影響。美國科技的領導地位並不意味著反智主義沒有造成破壞,反之亦然。而反智主義在當前沒有阻礙美國科技的領導地位,也並不意味著未來同樣會如此。
而另一個角度是,長期以來,美國文化上的反智主義被政治上的精英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比如美國建國的時候,很多「國父」本身就是科學家或者信奉科學的人,他們設想的也是一個由民選精英治國的共和國,而非一個直接民主的國家。比如,當年宗教保守派和大陸會議反對用「疫苗」(人痘)來預防天花的時候,華盛頓能夠在其他開國領導人的支持下推動人痘的接種,而沒有受到反智主義的影響。
同樣的道理,在美國歷史上雖然政客們經常會迎合甚至煽動反智主義,但是真到了自己上的時候,往往還是會尊重一下專家。特別是從十九世紀末的進步主義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羅斯福新政時期,政府需要專家幫助他們去服務民眾、推動改革,而專家也透過為民眾服務來獲取政治上的影響力。所以美國的知識分子往往傾向於進步主義和民主黨,這也不是一個當代現象,而是從一百年前就開始的。反之,共和黨與保守派對知識分子的厭惡,也是有這種歷史淵源。
富蘭古連·羅斯福於1935年8月14日簽署【社會保障法案】 美國國會圖書館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知識分子們和政治權力之間的「結盟」,是美國的科學家和專業人士能夠在根深蒂固的反智主義中存活和發展的重要原因。
但是這種結盟又會帶來一個問題。如果不管哪個政客上台,他們都要聽專業人士的話、尊重專業人士的意見,那民眾選政客有什麽意義呢?那些不受選舉限制的專家,不就成了真正決定政府政策的人,不就成了可怕的「Deep State」(深層政府)了?
雖然知識分子在政府中的話語權也沒那麽大,真正的深層政府還得看官僚和財團,但是身在明處的他們很容易給「深層政府」背鍋。而冷戰時期美國政府以科學為名實施了不少陰謀,特別是在醫學領域的各種不人道的實驗,更是給美國民眾恐懼科學的陰謀論提供了充分的基礎。考慮到小羅拔·堅尼地的家庭情況和個人經歷,他來推廣陰謀論可太有說服力了。
因此,當美國政界的建制派越來越難以靠精英主義來壓制民粹主義訴求的時候,那些與建制派結盟的科學家們,以及他們所推崇的科學,自然是要受到連帶影響的。
值得註意的是,在霍夫斯塔特那個年代,美國政治的反智主義和當今時代比已經非常溫和了。共和黨和保守派即便厭惡知識分子,基本的精英政治的體面也還是有的。
在【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裏,霍夫斯塔特居然還把共和黨的艾森豪威爾當成反智主義的典型案例來看待。但是艾森豪威爾是個典型的「體面人」,他還是個尊重共識、註重合作的總統,沒有因為黨派利益而支持麥卡錫主義,也沒有因為個人理念而反對民權運動,反而還派聯邦軍隊去小石城保護黑人學生上學。
美國第34任總統艾森豪威爾 資料圖:白宮官網
在知識分子的問題上,艾森豪威爾也沒有真的為所欲為。他上任之後照樣任命科學顧問,支持大力發展科技,跟科學界關系不算差。用當代的眼光來看,艾森豪威爾真算不上反智,頂多是他對於知識界的精英主義不太認同罷了。真到了當總統要用人的時候,他也還是相信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也是會為他服務的。
艾森豪威爾這種體面人,在當今美國政壇,在共和黨忙著準備清算而民主黨忙著大赦天下防止被清算的2024年,可是難以想象的。
所以霍夫斯塔特確實也有說錯的地方,他對美國政治的想象力還是受到了時代的限制。他活在美國政治走向極化之前,所以他覺得美國政治裏最不體面的也就是麥卡錫主義和艾森豪威爾了,完全沒有預見到美國政治如今的樣子,光是2024年這堆鬧劇就足夠讓他從棺材裏跳出來了。
因此單純地認為當代美國的反智主義只是過去歷史的重現,也是不準確的。事物的變化總是有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美國政治失去體面的當下,美國的反智主義自然也要比冷戰時期更加地直白和赤裸。
所以美國科學家們這些年開始著急,是有理由的。他們不知道美國政界到底還有沒有曾經的「體面」,能夠讓科學界免受政治的過多幹擾。而杜林普政府可不太能給他們帶來安全感。
杜林普在第一任期的時候,把自己推動研發的新冠疫苗誇贊為「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結果到了第二任期,杜林普反而在推廣反疫苗陰謀論,還提名了反疫苗的小堅尼地去管公共衛生,就好像那個曾經支持疫苗的自己不存在一樣。
2023年1月23日,人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參加遊行活動,反對新冠疫苗強制令等多種防疫措施。新華社
是杜林普精神分裂了嗎?不是,而是他只會支持對他有用的「科學」。而他的「科學」如果與真正的科學剛好重合,那麽自然就會帶來相應的發展,而沒有重合的科學則會被拋棄。當年的新冠疫苗研發是這樣,如今的馬斯克也是這樣。
杜林普和馬斯克的良好關系,是因為杜林普關心馬斯克在新能源上的科技進步嗎?
所以說,只知道寫聯名信的美國科學家們,還是少了點對於美國反智主義的真正理解,這從來不是一個可以講道理的科學問題,而是一個需要講政治的權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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