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上午，國務院總理李強在莫斯科同俄羅斯總理米舒斯京共同主持中俄總理第二十九次定期會晤。期間，俄羅斯總理米舒斯京提到，中俄貿易的本幣結算率已經超過95%。
近年來，中俄貿易發展一直是全球政治經濟觀察家們關註的重點，而中俄貿易結算一直面臨著由於美方二級制裁被迫中斷的問題。在兩國總理此次釋出的聯合公報中，就指出「將繼續深化雙方金融機構、銀行間理解和對話交流，暢通中俄正常貿易結算渠道。」
對此，觀察者網與在俄華商、莫斯科大學客座教授李恩臨，就俄羅斯經濟發展現狀以及中俄貿易投資未來進行深入交流，共同探尋未來中國與俄羅斯經濟合作增長創新點。
【文/觀察者網 唐曉甫】
中俄貿易結算，難點不在技術上
觀察者網：中俄商貿近年來獲得了巨大突破，不僅快速突破了2000億美元大關達到2401億美元，還在此前持續保持了兩位數以上的增長。從您的角度看，中俄經貿是否能在今年保持高速增長，俄羅斯是否能成為中國第三大貿易國？
李恩臨：
我個人感覺今年還是很有難度的，主要原因是近期美國對俄羅斯制裁升級，導致中俄資金貿易往來受到極大限制，這導致中俄之間賬面貿易增長可能受到限制。所以有一些專家悲觀表示中俄貿易可能會跌回2000億美元以內。
當然這些統計數據不一定準確，因為俄羅斯被制裁程度升級，資金來往進一步受到限制後，很多貿易慢慢都在向記賬貿易或者易貨貿易方向轉變，這些數據比較難以被統計。所以從整體來看，今年中俄貿易的統計結果是會增長或者下跌，比較難以預測。
滿洲裏中俄貿易鐵路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此前中俄經貿受制於美國長臂管轄，出現了無法結算的問題，這一問題是否解決？未來中俄應該如何面對美國的二級制裁？
李恩臨：
現在看來，中俄之間的結算問題並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只有一些小的通道依舊保持暢通。早期，國內不少城商行，他們不太怕美國的制裁，所以中俄之間的貿易有不少由類似江浙地區的地方商業銀行、東北地區的城商銀行接手。但是隨著其他銀行拒絕相關業務，導致這些小的城商行對俄業務量增長過於快速，吸引到了美國的一些關註，他們就被美國點名了。雖然這些銀行沒有上制裁名單，但是已經受到了美國關註。
再加上國內銀行會為了確保對歐美業務不受影響，自我提高要求，就出現了比如美國要求是對中俄結算進行低檔限制，但銀行會把要求提到中檔，而下面的銀行為了怕下屬銀行出錯，把相關限制提高到高檔的情況。這導致現在一些城商行都不敢做中俄相關業務了，剩下的通道非常少。
據我了解，在傳統路徑中，現在規模最大的是俄羅斯外貿銀行VTB銀行。因為中俄貿易非常有利可圖，客戶大量湧入。之前幾個月據我了解，中國商企光在這個銀行開戶的排隊費就要二三十萬人民幣。最近一兩個月，我還沒更新數據，不是很清楚。
俄羅斯外貿銀行VTB銀行資料圖
此外還有一些其他渠道可以進行結算。第一個是錢款代收，一些小的已經開戶的客戶也在為其他的小客戶做錢款代收業務，尤其是一些比較有爭議性的業務。他們可能會在此過程中收取3-5個點的手續費，這種模式有點類似於地下錢莊，存在一定的合法性問題。
第二條是跨國企業代為結算，之前一些在中俄兩邊都有辦事處的公司，如果比較大，那麽他們在俄羅斯和中國都會有一定的盧布和人民幣資金池。這樣其他的中俄企業做貿易的時候，它就完全可以讓在俄羅斯的公司把錢打到它在俄羅斯的子公司，然後讓中國的子公司給中國的客戶進行人民幣結算，或者反之。這樣就繞過了銀行結算系統限制，是實作中俄貿易結算的一種另類方式。
第三條是繞道第三國結算，現在也有不少中國企業在越南、中亞一些國家進行結算。以前越南和俄羅斯的結算渠道也非常不方便，但是普京之前存取越南後，俄羅斯越南之間的結算包括換匯功能被打通，匯率也變得非常可接受。
在俄羅斯越南結算通道敞開後，很多之前在哈薩克、白俄羅斯等國結算的企業也在透過越南進行結算。
觀察者網：我們註意到，5月普京總統訪華的時候在兩國元首簽署聯合聲明中提到了：「完善兩國金融基礎設施，暢通兩國間經營主體結算渠道。」在這方面中俄兩國有什麽進展嗎？我們可能直接設立相關銀行嗎？
李恩臨：
據我了解，中俄兩國之間的直接通道建設還沒有太多實質性進展，現在我也提到了之前的各種結算方式。當然可能兩國之間正在商量一些其他的解決方法，但是還沒有看到實質性訊息放出。
現在看來，我們直接大張旗鼓設立相關銀行的可能性不大。中俄貿易結算不是技術問題，現在包括各地農商行、城商行等各種銀行都有條件做。但之前對俄貿易的城商行，根本就沒有對美業務，就這樣都還被美國人制裁壓制不能做相關業務，更別說單獨設立銀行了。
事實上，類似稠州商業銀行這類銀行之前的模式已經與昆侖銀行相近，該銀行發源於浙江，從事小商品貿易。但是後面他們對俄羅斯的業務也停掉了，這讓不少企業很頭疼。因為現在沒人做中俄業務導致手續費非常高，國內大多數銀行都想做，但是又怕被點名，都不敢做。
義烏-蘭州-莫斯科班列蘭州晚報
當然有一些地區銀行也在偷偷做，因為當地有一些大企業也是當地的納稅大戶有結算需求。這時候當地政府出於保護當地企業的需求，會支持當地銀行做這事。這些城商行一般會對外宣稱不做這些業務，但同時定點為一些企業服務。當地銀行也樂得做這個業務，畢竟真被點名，地方政府也會幫他們扛過去，還能帶動當地成千上萬人就業以及動輒幾個億的稅收，何樂而不為呢？
俄羅斯「經濟過熱」了嗎？
觀察者網：俄烏沖突後，我們可以看到俄羅斯軍工企業開啟了大規模重新開機、並由此拉動了內需，部份地區甚至出現了工人不足的情況。同時俄羅斯國內資本由於制裁被迫在國內投資，在近期西方媒體也不得不承認，經過幾年制裁後，俄羅斯經濟進入過熱狀態，您如何看待俄羅斯經濟內部的情況？能否說一下您和您的華商朋友在俄羅斯的經濟體感？
李恩臨：
我個人認為「經濟過熱」一詞並不大準確。他們可能想表達的是，俄羅斯沒有出現像之前預期的那樣經濟一蹶不振，甚至衰退。反而相比於類似歐洲等國出現了一定的增長。
在我一個中國人看來，俄羅斯經濟沒有過熱，而是處於一個正常發展的狀態。因為雖然俄羅斯遭受了那麽多制裁，但能源是全球各國不可缺少的東西。不論如何限價、限制流通，在市場上，這些東西還是不完全受美國政府權力的操控。近些年來，能源價格、黃金價格的波動和上漲都證明了這點。
所以俄羅斯憑借能源優勢，其經濟抗打擊能力是很強的。再加上之前說的，軍工企業導致的經濟復蘇帶動了很多就業，經濟實作正增長還是很正常的。但是就我的經驗看來，俄羅斯經濟遠未達到過熱水平。對於很多老百姓來說，現在的經濟還是不好過，戰爭拉動就業相對還是比較有限，而民生產業在西方影響下，表現比較慘淡。
對在俄華商來說，俄烏沖突對華商首先帶來了很多機會，但是現在也要考慮到俄羅斯市場的保護主義傾向。歐美快速結束後，中國產品可以作為歐美的平替，填補留下的市場真空。這一塊最典型的就是汽車出口，中國車企搶占了歐美汽車商留下的一大部份蛋糕，獲得了很好的收益。但是毫無疑問俄羅斯政府最終還是希望這塊蛋糕能盡可能地留給本國企業。現在俄羅斯政府已經緩過來了，所以也在加強汽車的消費稅和報廢稅，透過稅收抵消中國進口汽車優勢，支持本土產業。這塊蛋糕留給華商的份額正在縮小，這是直觀感受。
此外，俄羅斯經濟依舊太依賴能源，現在只有能源、軍工能給俄羅斯帶來一些發展，民生方面還是一如既往的差。目前俄羅斯也沒有打出一邊倒的戰爭優勢，沒法讓戰爭經濟完全轉化為高速經濟發展。
觀察者網：根據相關統計數據顯示，俄羅斯經濟是歐洲主要經濟大國中增速最快的，7月世界銀行發表報告，俄羅斯重回「高收入國家」行列。您如何看待著一些數據和報告？
李恩臨：
這可能需要從兩方面看。
一方面，俄羅斯表現強於歐洲是因為歐洲被極度削弱了。俄烏戰爭後，歐洲援助了很多物資和裝備，還有很多難民問題需要解決。此外，能源受阻，導致歐洲能源價格上漲。這使得歐洲從基礎化工到民生用電，甚至化肥生產等全方位價格上漲。正是由於歐洲工業、農業甚至醫藥成本快速上升，導致經濟不健康。
另一方面，俄羅斯人均收入比較低，同時戰爭開始後俄羅斯大量士兵拿到了補貼，雖然這部份總體人數偏少，但是平均到並不多的人口中，人均收入提高是顯然的。現在俄羅斯很多錢是印出來的，通脹導致俄羅斯人實際收入增長可能並沒有統計數據顯示的那麽多，這些統計數碼並不一定能反映實際情況。
時任俄羅斯防長紹伊古視察軍工企業生產情況視覺中國
現在有很多聲音，有唱衰俄羅斯的、也有唱高俄羅斯的，從我的角度看，俄羅斯經濟還是比較值得擔心的，並沒有到經濟特別好的地步。
觀察者網：您之前提到，俄羅斯會在進口方面采取提高稅收等措施，如果說中國人到俄羅斯建廠會不會更好一些呢？
李恩臨：
現在俄羅斯處於一個特殊時期，到處都在建設經濟特區或者工業區。各州都在推出相應的政策，比如減少稅收、降低政策門檻、以及能源補貼等等，有較大的政策優勢。但是我覺得這對於已經在俄羅斯有一定產業、占領了一定市場，可以平替歐洲的一些產品公司更有利。
而且從俄羅斯的環境看，在俄羅斯生產商品的企業更適合那種對能源成本比較敏感、不需要強大配套供應鏈的企業。
這可以把俄羅斯的優勢利用起來，填補一些俄羅斯市場的空白，並且最大化利用俄羅斯土地和能源便宜的優勢。同時可以避免俄羅斯缺乏配套產業鏈，很多東西需要自己做的弊端。
所以如果企業能做到揚長避短，充分利用俄羅斯市場低價能源地價的特點，縮短供應鏈，那就非常適合去俄羅斯開廠。
而像汽車這種配套產業鏈長、需求門類廣泛、以及主要海外銷售物件是歐美的產業就不適合去俄羅斯。我們可以看到有很多車企在俄羅斯賣車，但是「224」後在俄羅斯建廠的不多。這其中有擔心歐美市場準入的政治考量也有俄羅斯國內配套考量，當然主要是為了開啟歐美市場的考量。
只不過之前在俄羅斯建廠的長城汽車現在在俄羅斯發展就很快，這也是占了先期進入俄羅斯建廠的優勢。
俄羅斯這次做出的妥協，比中吉烏鐵路可能還大幾十倍
觀察者網：您作為一個在俄羅斯華商，從您的直觀角度看，俄烏沖突之後，中國商人在俄經營環境有多大變化？
李恩臨：
機會肯定是有的，俄烏沖突之後對於絕大多數在俄華商來說都是機會大於挑戰，真正受到壞影響的極少，受到支持的更多。原先不少做中俄間小型貿易的企業已經變成了大型貿易，做組裝的已經開始在俄羅斯建廠，他們獲得了很多發展機會。
我在俄羅斯做對歐出口的木材加工，俄國內同類企業確實受到了不少影響，有些甚至倒閉，但是在俄華商極少做這類產品，可能連1%都不到。多數在俄華商都是將中國產品賣到俄羅斯，或者把俄羅斯原材料賣到中國，這方面受到威脅影響極少而機遇極大。
在俄出售的坦克300SUV視覺中國
需要提醒的是，現在不少人願意去俄羅斯考察投資，但是很多人失敗的根源就在於大家想去賺快錢，認為現在是賺快錢的好機會。這時候去俄羅斯進行輕資產投資，快進快出是很難賺錢的。因為快進就意味著沒有當地的經驗積累，對當地的人文法律、營商環境和行業情況都把握不住，這種情況下快出可能會連本都回不了，會死得很慘。
真正能賺錢的是那種願意花一兩年進入俄羅斯，交一定學費，奔著長線投資去的企業家，這類中國企業在進入俄羅斯三五年後可以迎來高速發展期。俄羅斯和中國的環境千差萬別，俄烏沖突後又有不少特殊情況，如果看好俄羅斯市場，認為自己的產品能占領俄羅斯市場，長期可以留在俄羅斯市場，就可以做。
俄烏沖突後，俄羅斯的營商環境有一個很大的變化：民眾對中國產品也有了很大的改觀。之前我們出口俄羅斯的產品在俄羅斯人印象中都是質素不過關的，但是近兩年經過洗滌和俄羅斯的愛國情懷增強，俄羅斯民眾對於歐美產品印象發生了改變：一是認為歐美產品價格高；二是由於愛國情懷不再青睞歐美產品。所以中國高質素產品包括汽車之類的印象得到了改觀， 情況產生了極大的好轉。
而且現在俄羅斯政府都在推投資落地的扶持服務，而且雖然現在中俄貿易結算被卡，但是如果中國商人去投資，當地政府可以幫中國商人解決相關資金渠道問題。
對於當地政府來說，雖然一次性投資幾十億美金資金結算可能解決不了，但是單次一兩億人民幣以內的投資額還是能解決。在國內，很多對俄貿易的企業，中國當地政府也會找當地城商行幫助專門解決資金結算渠道的問題。而在俄羅斯，由俄羅斯地方政府出面承擔相關風險，解決引入投資問題不是難事，畢竟中俄投資、貿易結算難點不在技術上。
觀察者網：未來我們可能會遇到與俄羅斯類似的情況，在您看來，俄羅斯從2014年以來遭遇的貿易封鎖和金融制裁，對中國有什麽政策性啟示？俄羅斯是如何在俄烏沖突後快速啟動戰時經濟狀態的？我們需要在政策和金融上做什麽準備？
李恩臨：
從我個人的角度看，最好不要戰爭，不要和西方產生正面沖突，最好不要被制裁。
如果萬一不得不走到那一步，那麽最重要的就是開發自己和其他國家的貿易和物流通道。俄羅斯現在就在開發獨立於歐美主導的國際結算體系之外的其他系統，而我們現在就應該著手開發了。
當然除了貿易結算通道，還有物流通道也要保持。中國與世界91%的貿易來自於海運，而中國貿易又依賴馬六甲海峽和蘇伊士運河這兩個歐美控制的海運節點。所以俄羅斯北方航線的逐步開放對於中國非常重要。它不僅能縮短航程，而且沿線完全屬於俄羅斯勢力範圍，就可以減少中歐航線中包括馬六甲海峽和蘇伊士運河在內的不同地區局勢變化帶來的政治不確定因素。
觀察者網：既然您提到了北極航線，從您的角度看，北極航線對中國開放的意義有多重大呢？
李恩臨：
我認為俄羅斯對我們開放北極航線的意義甚至高於中吉烏鐵路，但是這事並沒有引起國內足夠的重視。8月10日，「北極快線1號」首航貨船「新新海1」號僅僅用時20余天就到了俄羅斯的阿爾漢格爾斯克港，證明了這條航線的可用性。這條航線比走蘇伊士運河路線會縮短大約8000公裏距離，能夠節省三分之一以上的運輸時間。
「新新海1」號貨船於10日抵達俄羅斯阿爾漢格爾斯克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
我必須說明，北極航線對中國開放的本質，是俄羅斯被歐美逼著向中國開放了自己的後花園，把自己以前的秘密通道與中國共享，是一個改變世界地緣政治和貿易格局的行為。冷戰時候，美蘇兩國都將北極海域視作核潛艇的重要活動區域，其海底狀況、海流情況、天氣情況對於美蘇來說都是絕密數據。
之前俄羅斯也一直試圖壟斷這條航線，雖然俄羅斯沒有世界級的航運公司，但是世界上只有俄羅斯有核動力破冰船，這些裝備由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控制。基於這些地理優勢和裝備優勢，俄羅斯之前一直考慮各國必須在俄羅斯船舶的引導下在北極航線航行，這樣俄羅斯不僅可以壟斷破冰船生意，還能控制外國船只對當地水文氣象資訊的收集。這就像有一大片可以直達目的地的森林，俄羅斯打算在森林中慢慢修出一條高速公路，然後自己控制收費。
但是現在由於俄羅斯面臨外部壓力，和南韓關系也發生波動、國內造船業不行，他們只能和我們合作，放開這條航線的使用權到中國公司手中。
北極航線不僅商業價值大，旁邊還有好些俄羅斯軍事禁區和彈道導彈核潛艇基地，非常敏感。在這樣的背景下，對中國公司放開經營是俄羅斯一個非常大的妥協，比中吉烏鐵路妥協可能還大幾十倍。
如果北極航線成為常態，中國企業甚至可能成為唯一一類定期能走俄羅斯北極航線的公司，畢竟俄羅斯沒有強大的航運公司。只要俄羅斯能夠和我們分享水文氣象數據甚至讓我們多跑幾次船，我們就可以和俄羅斯一起經營，這可能改變五百年來的航運格局，畢竟這條航線運輸不僅不受噸位、寬度限制，距離還更近，相當於開設了一個歐亞大陸的快速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