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你正在交談或是謾罵的某寶客服,可能是一位正在拼命生活的殘疾人。
河南省中牟縣官渡鎮的某個基地中,一群人正在緊張地辦公。
「親,你的問題小二已經收到了,請稍等。」
「親,小二已經在催啦。」
「親,不好意思……」
他們從事雲客服工作, 大家或坐、或躺、或趴在電腦面前, 以每分鐘40多個字的速度回復使用者的詢問,每個月的基本薪金能達到1500,最高月收入達到18900元。
乍一看去,這些人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他們大多數人都坐在輪椅上,旁邊的墻壁上還靠著雙拐。
是的,這群雲客服都是殘疾人,而把他們聚集到一起工作的也是一個殘疾人,還是一級殘疾。
他叫王紹軍,是一名漸凍癥患者,也是河南省殘友創業就業孵化基地的創辦人。
王紹軍
他也曾是一個健康的人
17歲以前,王紹軍是一個還能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的健康少年。
那時他正讀高三,緊張學習之余最喜歡踢足球,還是踢前鋒,球隊裏他永遠都是跑得最快的。
某一天,正在踢球的王紹軍突然感覺小腿一陣無力,那一場比賽,他踢得不太好。
此後的每一場球賽,他都踢得很糟糕。
先是小腿沒有力氣,後來雙腿走路都很吃力,騎車的時候遇到一個坡,瘦小的女孩輕輕松松就騎了上去,王紹軍卻蹬得很費力。
父母急忙把他送到了醫院,確診了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病癥: 腓骨肌萎縮癥,也被稱為漸凍癥。
有名的物理學家霍金得的就是這種病癥。
家人帶著他輾轉了無數醫院,看了許多專家教授,但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一位朋友是醫學博士,不忍看好友這麽奔波,直接告訴他們:「安心等待科學的進一步發展吧。」
言下之意,這個病,現在沒得治。
王紹軍的母親
那時的王紹軍還沒有意識到這個病癥有多麽可怕,只覺得就是沒有力氣走路而已,但對父母來說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你以後可怎麽辦啊?」母親抹著眼淚,父親也常常皺著眉頭:「以後我們走了,誰來照顧你呢?」
王紹軍卻很樂觀:「天無絕人之路,或許以後沒那麽糟呢?」
父母也只能強顏歡笑。
王紹軍的父母
某天王紹軍正在上課,堂哥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拉著他就往家裏趕。
那一天,父親突發疾病,沒能救回來。
之後的幾年裏,奶奶和母親相繼離世,留下了王紹軍孤身一人與病痛抗爭。
大學畢業後,王紹軍回到了家鄉鄭州,進入了政府工作,在單位裏他永遠都是最拼命的一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能夠自由活動的時間。
漸漸地,王紹軍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走路常常會摔倒,上樓梯也需要攙扶,再後來, 他坐上了輪椅。
王紹軍的奶奶
1999年,他坐著輪椅從鄭州市來到了中牟縣, 想做點「不用動腿只用動腦子的事」。
坐著賺了2000萬
當時恰逢互聯網興起,王紹軍敏銳地察覺到了互聯網的大作用,搭上了「順風車」。
王紹軍發現當地盛產大蒜,但因為資訊的滯後,以及傳達和獲取嚴重不對稱,蒜農們常常會為了銷路發愁。
王紹軍當即開辦了中牟縣的第一個大蒜交易中心,把蒜農們的資訊收集起來,並即時更新交易價格。
他免費向農民和經銷商提供大蒜供需資訊,但也因此掌握了大蒜價格的最新動態,做起了大蒜生意,賺下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此後的十幾年間,靠著智慧與努力,王紹軍坐在輪椅上賺下了2000萬的資產,還遇到了自己的摯愛,擁有了一個幸福的小家。
日子好了,王紹軍關註起了和他有著同樣遭遇的殘疾人們。
他創辦了一個「超越殘疾」論壇,號召大家一起努力,互相鼓勵,幫助有困難的殘疾人朋友。
2008年3月,有一位因傷致殘的高位截癱患者,因為長期坐輪椅,生出了嚴重的褥瘡,還引發了骨髓炎,生命垂危。
她和家人在網上發起了求助,王紹軍得知後聯系到了深圳的一個愛心組織,在網上發起了募捐,還組織了一場殘疾人畫家的作品拍賣會,拍賣所得全部捐給這位殘疾人朋友。
在愛心人士的幫助下,這位殘疾人朋友成功得救,沒有花完的錢還捐給了另一位需要幫助的病友,讓愛心得以傳遞。
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王紹軍還創作並投稿了【愛的傳遞】【期待】等歌詞,【愛的傳遞】這首歌被選為了殘奧會火炬傳遞的歌曲。
也是在這一年, 王少偉獲成為了奧運會火炬接力鄭州站的火炬手之一, 當他坐在輪椅上,看到無數的國人向他歡呼,揮舞著手中的國旗時,他不禁淚流滿面。
王紹軍自立自強還熱心幫助殘疾人病友的故事被更多的人得知,也讓無數人感動,2014年,他被評選為了全國自強模範。
王紹軍總覺得自己還配不上這個榮譽:「我被評為全國自強模範,可我還沒為殘疾人群體做點什麽。」
想著想著,王紹軍就做了一個決定:「我要為那些和我有著同樣遭遇的人做些事。」
殘疾人的「桃花源」
身為殘疾人,王紹軍深刻地明白,除了生活上的不便,還要面對來自社會的一些冷眼和歧視。
最重要的是家人的壓力和經濟上的問題。
殘疾人大多在家閉門不出,靠家人照顧,沒辦法自理,也沒有工作,成天把自己關在一個小房間裏,痛苦而絕望。
王紹軍想要改變這樣的狀況,想讓更多的殘疾人能夠走出家門,走入社會,自食其力。
一次外出交流的時候, 聽說阿裏巴巴集團計劃招募大量殘疾人客服, 但需要一個培訓基地,王紹軍立刻聯系到了他們的負責人,表示要接下這個任務。
上課前學生們會將輪椅放在教室外
在鄭州市殘聯的支持下,王紹軍在中牟縣官渡鎮租下了108畝的土地,準備打造出一個殘疾人的「世外桃源」。
因為他本身就是殘疾人,知道殘疾人在生活中有哪些不便,所以整個基地從屋頂到台階都由他親手設計。
為此,王紹軍投入了1000多萬,妻子於淑娟極力支持自己的丈夫,從沒有過半分怨言。
王紹軍的妻子
她曾見過丈夫被歧視的樣子,也理解丈夫的想法:「我懂那種感覺,建基地能幫助更多人,是件好事!」
建造基地的時候,王紹軍每天都要親自監督,哪怕腦梗突發住院,也要在病床上拿著手機遠端指揮,只為了打造一個理想中的「桃花源」。
河南殘友培訓就業創業孵化基地很快就建成了,省殘疾人就業服務中心也提供了幫助,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可以住在基地,包吃包住,還免費接受為期3個月的培訓。
培訓什麽呢?做阿裏巴巴的雲客服。
這份工作只需要有一台電腦,每分鐘能打42個字,就可以遠端上班,在家、在基地都能完成。
「社會上也有為殘疾人提供的崗位,多是看大門、打掃衛生的工作,但並不適合所有殘疾人,」王紹軍說。
坐落於鄭州市中牟縣官渡鎮的殘友基地
在他看來,殘疾人群體更坐得住,做事情也更加專註,也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
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直接去面對社會上的正常人,可以減少一些沖突和歧視,對一些長年閉門不出的殘疾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工作了。
用工作贏得尊重
2015年開春,基地迎來了第一批學生。
人不多,只有十幾個人,年齡從十幾歲到三十歲不等,他們中有的是腦癱,有的是肢體殘缺,每個人都耷拉著腦袋,滿臉的麻木。
王紹軍要求,三個月的培訓期結束後,需要達到每分鐘能打42個字,透過考試後就能正式上崗。
這在尋常人看來毫無難度的要求對於這些殘障人士來說可能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
他們中的大部份人都來自農村,從來沒有接觸過電腦,甚至大字也不識一個。
看著鍵盤上的那一個個陌生的符號,不少人萌生了退卻之心。
但也有人不認命,34歲的李香(化名)就是其中之一。
她來自河南,是一位單親媽媽,因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終生與輪椅為伴。
生育了兩個孩子後,那個曾經海誓山盟的愛人義無反顧地離了婚,留下她獨自一人靠電動三輪車拉客拉扯孩子長大。
李香窮到了什麽地步呢?孩子夜裏發高燒,她沒錢送醫院,只能用物理降溫,抱著孩子哭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退燒。
李香
為了孩子,她必須尋找新的出路,在機緣巧合下她來到了基地,王紹軍和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她。
在這裏,李香看到了很多和她一樣坐輪椅的人,大家都是殘障人士,昔日的異樣眼光和歧視在這裏不復存在,她覺得很舒服。
但新的問題來了,做客服需要打字,可鍵盤上的字母,她一個都不認識。
好不容易惡補了拼音,每分鐘只能打2個字,三個月的培訓期結束時,她也只能每分鐘打出10多個字。
培訓結束後,李香默默地收拾起了行李,準備離開。
王紹軍把她攔了下來:「再學三個月,基地給你承擔費用,你一定可以的。」
從王紹軍的眼神裏,她看到了從未有過的信任和鼓勵,李香留了下來,刻苦努力,不僅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不辜負王校長的信任。
三個月後,李香順利透過了考核,可以正式上崗了!
但在申請上崗證的時候,因為李香的情況屬於一級殘疾,按照阿裏巴巴集團當時的規定,是不允許擔任客服的。
王紹軍一下就急了,為了給李香申請上崗證,不喜歡出門的他親自跑了兩趟浙江,和高層商討。
「你看我也是一級殘疾,但這不代表我的工作能力很差啊。」
在王紹軍的努力下,李香成為了一名客服,每月能拿到1500元的基本薪金,做得好的時候,能拿到3、4千還不止。
一說起王紹軍對自己的幫助,李香就泣不成聲:「王紹軍改變了我的命運!」
和她一樣改變了後半生命運的還有裴奔康。
裴奔康
25歲的裴奔康因為幼時頑劣,觸碰到了變壓器,好不容易保住了雙腿,但失去了雙臂。
他也想過自立,學習了電腦技術,用雙腳能熟練地操作滑鼠,本以為能找到工作,結果老師不願意幫忙,沒有人願意用他。
家人把他送到基地的時候,裴奔康十分抗拒。
「再學一次又怎樣?不也是照樣沒有工作嗎?」
因為沒有雙臂,簡單地穿衣服和洗臉都需要別人幫忙,家人又不在身邊,裴奔康只能依靠同宿舍的人幫忙。
他甚至惡意的猜測,等別人照顧他到不耐煩了以後,就會把他趕走了吧?
但同宿舍的一個哥哥每天都幫他準備洗腳水,幫他穿衣服,刷牙洗臉,其他的夥伴們看到都會幫忙。
大家的熱情和善意讓他不知所措,這是裴奔康在除了家人以外的其他人身上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
他既感恩,又覺得自己是個拖累,盡是給人添麻煩,而且其他人也是殘疾人,他們都自顧不暇,卻願意無私地幫助他,這讓他無所適從。
裴奔康逃跑了好幾次,都被王紹軍找了回來: 「能用腳打遊戲,就能用腳打字工作,你試過了再說不行,我送你走。」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裴奔康開始了學習,三個月後順利透過了考核,還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筆薪金,看著銀行卡裏增加的余額,他有些恍惚。
為了報答王紹軍的幫忙,也為了方便生活,裴奔康留在了基地成為了一名帶課老師,閑暇之余還能做客服的工作,住在基地裏也有人照顧。
天氣冷的時候,裴奔康因為要用腳打字,不能穿襪子,經常被凍得發白、開裂,但裴奔康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和以前那暗無天日的生活比起來,這些都算不了什麽。」
他還對未來有了期望:「我終於不是一個‘廢人’了,也可以像健康人一樣有夢想了,那就是找個物件、成個家。」
5年的時間裏,基地實際培訓殘疾人4500多人、安置上崗就業3800多人,還促成了許多對影院,舉辦了兩屆集體婚禮,讓63對殘友組成了一個小家。
看著自己親手創辦的「桃花源」一天比一天壯大,越來越多的殘疾人上崗就業,王紹軍的眼中就滿是星光。
集體婚禮中的一對新人
可厄運專挑苦命人,一場意外差點要了王紹軍的命。
被火烤著,他不敢叫出聲
2020年年初,因為疫情原因,有14名殘疾學員留在了基地,王紹軍就叫上了妻兒,和學員們一起過個好年。
那時一個溫暖的午後,王紹軍準備去辦公,兒子把電動輪椅推到了辦公桌旁邊。
突然,電瓶發出了奇怪的聲響,三聲過後,一陣火苗從底部竄起,瞬間就把他包裹住。
一旁的兒子嚇壞了,伸手想把父親擡起來,燒傷了手。
滿臉痛苦的王紹軍本想大呼出聲,但看著尚且年幼、滿臉不知所措的兒子。
想象一下,自己的父親在自己的眼前被火炙烤,痛苦呼喊的樣子將會留下怎樣的陰影?
王紹軍咬牙吞下了驚呼,緩慢的說著:「快,快去叫人。」
說完便是眼前一黑。
起火的電動輪椅
在重癥監護室裏待了近八個月,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手術後,王紹軍才轉入了普通病房。
但這還不是結束,徹底「報廢」的左胳膊、腦梗、痛苦的燒傷恢復期,每一樣都在折磨著他。
王紹軍有時候也想著:「要不,算了吧,支撐不下去了。」
可以一想到自己的妻兒,還有在基地裏等待著他的殘疾學員們,他又咬牙撐了下來。
王紹軍受傷的訊息傳開後,學員們自發組織了捐款,身邊的親朋好友們都伸出了援助之手,社會上的愛心人士們也匯來了捐款……
看著一張有一張的匯單和信件,王紹軍的眼淚不住的落下:「突然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應,一切都是值得的。」
盡管還需要很長時間來恢復,王紹軍還是堅持出院:「與其把錢給我一個人治病,不如用在基地裏幫助更多的人。」
這一次的受傷也讓王紹軍意識到一些基地內的問題,如今基地還不算成熟,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王紹軍還打算擴建基地,把接收範圍擴大到全國,還要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
但這些美好的願景的實習都建立在他依舊健康的前提下:「倒下了,這些事怎麽進行?」
「我當然希望能借助外界力量,幫助我們渡過難關。而對於我,早在最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坐上了輪椅,我也知道後面的路會非常難走,是艱難的生、還是莊嚴的死?」
基地後續的費用,工作崗位的對接,人員的管理問題……問題很多很雜也很難,但王紹軍對此充滿信心。
「這裏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後來的故事
距離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王紹軍身上的燒傷還在恢復期,但他對工作的熱情依舊不減。
基地又來了不少新學員,新宿舍還在擴建,工作人員們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王紹軍大多數時候只能躺在一張能夠滑動的床上,但他依舊堅持和學員們多交流,了解大家的需求。
在另一間辦公室裏,已經上崗就業的雲客服們正專註的看著電腦,回答著使用者提出的各種問題。
這些對話有時候很無聊,甚至夾雜著不少謾罵,但電腦面前的他們卻有些享受。
因為在這一刻,世界真的把他們當做了正常人,即便是對著他們發泄情緒,但比起那些異樣眼光下的廉價同情高貴得多。
這是真正的平等。
王紹軍和妻子還在商討著後續的擴建計劃,一陣清風拂面,夾雜著花香。
扭頭一看,窗外有星星點點的花朵藏在草叢中隨著微風搖曳。
「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的。」
王紹軍和於淑娟正在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