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芥川獎·谷崎潤一郎獎·泉鏡花獎滿貫得主,比村上春樹更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女作家,作為日本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世界系」的多和田葉子被視為貝克特、喬伊斯和卡夫卡的當代精神傳人。她擅用獨特的手法運用文字,不斷在語言內部締造新的表現可能。
末日時在做什麽?很忙嗎?可以來拯救世界嗎?那天,擁有不死之身的老人,註定要承擔起新生兒的照護工作,然後目送一代代子孫走向死亡;少年在十五歲的滿月之夜變成了白鶴般的少女, 一見鐘情的女人們在避難所建立了新家庭;動物們在滅世大洪水後,建起了新的巴別塔,而新的人類正從大海中醒來……
多和田葉子在新短篇小說集【獻燈使】中,用語言和文字塑造了一個搖曳著現實的停滯的世界,但裏面依舊流淌著悲傷的浪漫與哀夢。她說:「語言和漢字是令我快樂的夥伴,所以我熱衷文字的遊戲。」
【獻燈使】選讀
無名癱坐在榻榻米上,還沒有換下藍色絲綢睡衣。也許是他頭大,脖頸細長,以至於看似一只雛鳥。他絹絲般的細發被汗水打濕,緊貼在皮膚上。他眼瞼微合,搖晃著頭,仿佛在探尋空氣中的動靜,想用鼓膜捕捉屋外石子路上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戛然而止,橫拉門被拉開,猶如貨物列車轟隆駛過。無名睜開眼睛,朝陽猶若融化了的蒲公英,黃澄澄地流瀉而入。他挺起胸,雙肩向後收緊,手臂向上揚起,似要展翅高高飛起。
義郎喘著粗氣走進來,微笑時眼角深紋擠到一起。他擡起一只腳,想脫鞋子,額上汗水一滴滴落到地上。
每天清晨,義郎都要去河堤前的十字路口的「貸犬店」裏借一只狗,和狗一起在河堤上跑半小時。小河如束起的銀色絲帶,水量貧瘠時,流速也十分迅疾。過去,人們把這種沒有急事卻一路奔跑的行為稱為慢跑(jogging),現在外來語逐漸消失,人們改稱為私奔(駆け落ち),意思是「私人降血壓式奔跑」。最初這麽叫只是開玩笑,後來流行開了,成了固定叫法。在無名這一代人的意識裏,私奔已和戀愛毫無關聯。
雖然外來語用得越來越少,但貸犬店裏還是到處可見。義郎剛開始私奔時,對自己的腳力沒有信心,以為越小的狗越好,便借了一只約克夏犬。約克夏犬的速度比義郎想象中快得多,他被狗拽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跌跤。約克夏犬反倒不時得意地回過頭來,鼻尖高高揚起,神氣活現地看著義郎,仿佛在問:「你服不服氣?」
第二天,義郎換了一只達克斯獵犬,也許他恰好借到了一只不想跑的狗,狗有氣無力地跑了二百米就坐到了地上,義郎拽著它一路向前,好不容易才回到貸犬店。
「沒想到還有不願意散步的狗。」
義郎還狗時,不經意地流露不滿。
「什麽?散步?哦,散步。哈哈哈。」
看店的男子裝糊塗。「散步」這個詞如今已經無人再用,男子仿佛透過嘲笑義郎是個落伍老人找到了優越感。語言的壽命越來越短,人們以為只有外來語在逐漸消失,事實並非如此。有些詞語因為沒有後繼者而被蓋上過時的印章,繼而消失不見。
上周,義郎橫下心來,借了一只德國牧羊犬。這狗和達克斯獵犬截然相反,被訓練得過分好,倒讓義郎感到羞愧了。義郎無論是興頭上來全力疾跑,還是中途沒了力氣跌跌撞撞地向前,牧羊犬始終跑在義郎身側,寸步不離。義郎看狗,發現狗也在斜眼瞟他,仿佛在問:「如何?我是不是很完美?」義郎被狗的優等生模樣惹惱,下決心再也不借牧羊犬了。
所以,義郎至今沒找到理想的狗。如果有人問他:「你喜歡哪個類別的狗?」他會吞吞吐吐,說不出來。其實他很滿意這樣的自己。年輕時,如果有人問他喜歡哪個作曲家,哪個設計師,什麽葡萄酒,他會得意起來,立刻作答。因為他自矜品味良好,為了證明,曾花費金錢和時間買了很多東西。如今他不想再把情趣和品味當作磚瓦,蓋一座名為個性的私宅了。
穿什麽鞋是個重要問題,但他現在選鞋,不再為彰顯自己。現在他腳上的韋馱天鞋,是最近上市的天狗社新品,穿起來非常舒服,讓他想起草鞋。天狗社的總部在巖手縣,鞋子內側有一行毛筆字——巖手碼的(巖手まで),碼的(まで)是當今已經不學英語的一代人對「made in Japan」的「made」做出的自行理解。
義郎上高中時,總覺得全身上下就腳這個部位很別扭。脫離身體其他部份,隨心所欲地長大,柔軟而易受傷。他喜歡那種用厚橡膠將腳包裹起來的外國品牌鞋。大學畢業後,他當了一陣子公司職員,但不想一直在公司裏幹,又不願被周圍人看穿心思,所以穿了硬邦邦的褐色皮鞋。等當了作家,用拿到的第一份版稅買了登山鞋,即使是去附近的郵局,他也會認真換上登山鞋,綁緊鞋帶,以防遇險。
過了七十歲,他的腳才喜歡上了夾腳木屐和拖鞋。光裸的腳被蚊子叮,被雨水淋,他凝視著沈默地接受了一切不安的腳面,心中泛起愛意。這就是我啊,他想。他想找一雙近似草鞋的鞋,找著找著,遇見了天狗社。
多和田葉子,1960年生於東京。小說家,詩人。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系畢業。1982年起在德國生活,用日語和德語寫作。
義郎想在玄關處脫下鞋子,一下子沒站穩,手撐到原木柱子上,指尖感受到木頭的紋理。樹木以波紋的形狀將歲月留存在身體裏,那我身體裏的時間呢?不會像一圈圈波紋形成的年輪吧,應該也不會像是從一條直線上排列開去,說不定像從未整理過的抽屜似的,雜亂不堪呢。義郎想到此處,又趔趄了一下,左腳踩到了木地板上。
「看來,我現在還不能單腳站立。」義郎一個人嘟囔。
無名聽見了,瞇起眼睛,鼻尖稍稍上揚:「曾祖父,你想變成鶴嗎?」
聲音一發出,剛才還像氣球似的搖晃不已的無名的頭,倏忽一下子穩穩落定在脊梁骨的延長線上,眼神裏帶上了酸甜的俏皮勁兒。義郎看過去,剎那間,曾孫那張俊美的臉恍若地藏菩薩的佛顏,義郎心中一震。
「怎麽還穿著睡衣,快去換掉。」
義郎故意出口嚴厲。他拉開衣櫃抽屜,昨晚睡前四四方方疊好的兒童內衣和上學要穿的衣服恭謹有禮地等待著主人的召喚。義郎擔心過,半夜裏無名不會把衣服拿出來,去俱樂部喝雞尾酒、瘋狂地跳舞吧?回來時衣服不會皺巴巴的吧?他放心不下,所以睡覺前把無名的衣服鎖進了衣櫃。
「你自己穿,我不會幫你的。」
義郎把一整套衣服放到曾孫面前,去洗手間掬冷水洗臉。他用手巾擦著臉,睨視了片刻面前的墻壁。墻上沒有掛鏡子。最後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是什麽時候?記得那時他已經八十多歲,依舊對鏡細看自己的臉,剪去變長的鼻毛,如果發現眼周幹燥,還會抹上茶樹油面霜。
義郎把手巾搭到外面的晾衣竿上,用夾子夾好。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用毛巾(towel)了。毛巾洗後不易晾幹,想用時總是來不及。薄布手巾的話,搭到屋檐下的晾衣竿上便喚來風,隨風輕搖,不知不覺間就幹了。過去義郎崇尚厚重的大毛巾,用過之後塞進洗衣機,豪爽地倒入洗衣液,從中體會生活的富足。如今想起,只覺得滑稽。可憐的洗衣機肚子裏裝了太多厚實毛巾,千辛萬苦地轉動,咣當咣當洗完一場便精疲力竭,工作三年就會過勞而死。上百萬台死去的洗衣機沈落到太平洋底,變成魚的膠囊旅館。
......
欄目主編:陸梅、李淩俊
文字編輯:袁歡
本文作者:多和田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