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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夢與美國夢魘

2024-08-26社會

談炯程/文

【美國的暗面:戰爭、軍火生意與帝國擴張(1915—2018)】(以下簡稱【美國的暗面】)由好萊塢導演奧利弗·斯通與美利堅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兼核問題研究所創始人彼得·庫茨尼克合著。這部書原是斯通擔綱執行制作人的同名紀錄片的衍生書,該片於2012年11月在Showtime首播。後經不斷增補,【美國的暗面】將時間線延長至2018年杜林普總統任期內。

【美國的暗面】

[美]奧利弗·斯通 彼得·庫茨尼克|著

潘麗君 等|譯

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4年6月

從這用千余頁篇幅刻寫出的美國史裏,我們可以窺見奧利弗·斯通的介懷所在,作為一名異見者,他把視線從二十世紀至今美國輝煌的經濟、技術成就上移開,對準那些時常被忽視,或者被用各種宏大敘事藻飾過的災難:諸如對外幹涉、核軍備競賽以及例次戰爭造成的人道危機等。在斯通看來,出於爭奪及穩固世界霸權的目的,為塑造一種由新大陸主導的國際秩序,美國制造了這些災難,並且背叛了立國之初的理想。

這裏存在一個亟待厘清的問題,即國家是否可以被視為一個單一的、均質的、擁有一貫邏輯的行為體?美國學者戴維·A·萊克在為【牛津國際關系手冊】撰寫的【國家與國際關系】一文指出,「國家可能或者似乎被認為確實擁有一種國家利益。如果社會上存在相對同質化的政策偏好或已將某些規範適當的內化,我們就有理由認為這個國家擁有一種國家利益。或者,盡管個人或者群體之間在政策偏好和規範上有所不同,如果國家具備將個人或群體的內容聚合到一種一致的集體秩序中的制度,我們也仍有理由認為存在一種國家利益」。在秉持現實主義國際關系原則的政治學者眼中,此處的國家利益意指國家權力。

故當斯通認為是美國制造了二十世紀以來的一系列災難時,他論說的視域必須同時望向美國國界的內與外。正是國家,這一威斯特伐利亞主權觀下權威的最終擁有者,利用權威塑造著它的民眾,以各種意識形態的煽惑創造出某種罹患失語之病癥的集體秩序,並將這一集體秩序外化為國家利益。

憑國家利益之名,權威得以進一步擴張。我們不難看出,自韋遜時代以來,美國卷入大規模對外戰爭之時,便也是美國公民的言論自由、人身權利遭受到侵害之際。小布殊時期假借反恐之名大肆擴張的政府權力,造成美國社會持續至今的撕裂。

一個公開的秘密

紀錄片【美國的暗面】的制作始於小布殊總統任期內的2008年,最初名為【奧利弗·斯通的美國秘史】。如何呈現如同背景一般蔭蔽著我們的當下的歷史?對於那些任內成就早已蓋棺定論的總統,斯通總是會先投擲一些官方敘述,然後再透過一系列史料拆解它。不過,當涉及自小布殊以來的美國時,上述這樣簡單有力的結構就不再完全適用。【美國的暗面】中有關資訊時代美國的章節,明顯更厚重,更龐雜,帶著從瑣碎新聞材料進入一種歷史敘事時所必然產生的滯重感。因為我們並非遠遠觀看這個時代,像先知從水晶球裏看到清晰的征兆一樣看到它,我們置身於一個混亂的,堆積著事件與意識形態的場域。歷史則應該是從這蕪雜中提純出來的。可以說,正是小布殊及其幕僚的「新美國世紀計劃」促成了【美國的暗面】的寫作,並賦予這部書一種當下的歷史感。時至今日,美國仍在反芻小布殊時代種下的無數毒株。

不同以往,二十一世紀的美國新保守主義者開始擁抱美利堅帝國和嶄新圖景。而在1960年代,即使最強硬的保守派也否認美國歷史上曾有過任何帝國主義主張。他們堅稱,美國是在打破英帝國主義的枷鎖後才獲得獨立的,自然也不願將同樣的枷鎖加諸他國。美西戰爭以解放西班牙殖民地為口號,盡管美國後續對菲律賓的統治構成了事實上的殖民,彼時的保守派們卻依然不想承認這一事實,而是認定美國僅僅為教化菲律賓而來,僅僅只是暫時凍結了菲律賓的主權。然而,在小布殊時代,鷹派的新保守主義者卻不再僅僅訴諸這些托辭。

「9·11事件」給了他們一個機會,以反恐之名,將國家拖入一場永無止境的,物件模糊的戰爭之中。這是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狀態」的無限擴散,在這「例外狀態」中,有著作為「牲人」被驅逐到法律範疇外的所謂「非法敵方戰鬥人員」。酷刑被恢復了,在關塔那摩監獄與阿布格萊布拘留中心裏,囚犯們經受著從剝奪睡眠到水刑的一系列殘忍折磨。幾百萬美元的公帑,耗費在驗證從囚犯們發白舌苔上刮下的虛弱證詞的過程中,並且往往一無所獲。

【例外狀態】

[意]吉奧祖·阿甘本|著

薛熙平|譯

西北大學出版社

2015年1月

這一現實構成了對美國法治及所謂反恐戰爭合法性的根本挑戰。在【關於對他人的酷刑】一文中,蘇珊·桑塔格寫道:「承認美國人對囚犯施加酷刑,將與本屆政府要公眾相信的一切東西背道而馳,它要公眾相信美國人的意圖是高尚的,而基於這種高尚,美國人有權在世界舞台上采取單邊主義行動。」

最駭人聽聞的是,酷刑得到了司法授權,被公開化、制度化地實行。與之而來的對穆斯林等少數族裔的排斥,即使到奧巴馬時代也依然存在。白宮在反恐戰爭中得以擴張的權力並沒有受到制約。美國正以驚人的速度走向它自身的反面。

「戰後歷史中蹣跚的野獸」

上述威權化的行程並非小布殊時代所特有,只是利用反恐戰爭這樣稱手的工具,小布殊將之推向極致,並為美國後續的國家發展投下陰影。在過往的電影作品中,斯通對這一行程也有過諸多思考。

1991年以來,斯通拍攝了一系列關於美國總統的電影,包括【刺殺堅尼地】(1991)【尼克遜】(1995)與【布殊】(2008)。這些電影通稱為斯通的總統三部曲。無獨有偶,對美國總統的持續關註在【美國的暗面】中得到沿續。斯通從來不會賦予這些政治人物以某種超人般的宏偉弧光,即使是像李察·尼克遜一樣強硬、專權的總統,在他的政治生命中,也有著無可回避的悲劇性。

電影【尼克遜】的劇本由前演講撰稿人、眾議院外交委員會工作者艾歷·漢堡與編劇克里斯托弗·威爾金森於1993年共同撰寫。盡管華納兄弟公司揶揄這部電影是「一群沒有魅力的老白人穿著西裝坐在一起不停對話」,但漢堡和威爾金森真正想要呈現的核心意象,乃是一個在「戰後歷史中蹣跚的野獸」,即美國的軍工復合體。它所產生的如吞噬細胞般的無形壓力,政治家或理想主義知識分子與這野獸間的殊死搏鬥,貫穿斯通總統三部曲始終,也是【美國的暗面】一書敘事的重中之重。

早在1934年2月羅斯福新政時期,北達科他州參議員傑拉德·奈就曾發起過曠日持久的針對美國軍工企業的國會調查。軍工企業利用戰爭獲取巨額利潤的內幕被曝光。這年3月的【財富】雜誌上,有一篇名為【武器與大佬】的文章寫道:「在一戰戰場上,每殺死1個士兵,就要花掉2.5萬美元。」奈的調查委員會核算過美國知名軍工企業的財務報表後發現,上述義憤之辭並非誇張。諸如杜邦公司,在1915至1918年間,它的訂單量比之和平年代增長了1130%,達12.45億美元,杜邦公司的股東獲得了相當於平時的4.58倍的股利。而諸如陸軍參謀長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之類的高級將領,也曾參與武器銷售的推廣流程。1932年,麥克阿瑟存取土耳其期間,便與土軍方秘密商討購買美國空戰武器的問題。基於此,傑拉德·奈呼籲,應把軍工企業國有化,或對其征收高達100%的戰爭稅,以結束戰爭暴利,避免因軍工復合體追求這血腥的利潤而將國家拖入戰爭。

但隨著奈的態度愈發激進,這場漫長的調查就愈發像是陷入泥濘之中,壓力與攻訐來自四面八方。最大的爭議在於,奈的提案是否會令戰時生產陷入癱瘓,進而削弱美國應對外部攻擊時的能力。奈的提案,以及相對溫和的【麥克斯溫戰時利潤法】,也都擱淺在冗長的議會流程裏,直到下一場世界大戰爆發,在這場戰爭中,美國的軍工復合體終於蛻變為一頭嗜血的「無頭野獸」。從越南戰爭到伊拉克戰爭,在二戰後一次又一次的局部沖突中,我們都可以聽到它那滿是倒刺的舌頭舔舐死者脖頸時的細滅聲響。

「美國世紀」或「平民世紀」

軍工復合體與國際金融資本的腐蝕性力量締造了二十世紀以來的「美國霸權」。對此,親歷過越南戰爭的斯通有著近乎生理性的厭惡。因此,【美國的暗面】一書涉及的美國總統,無論其在主流歷史敘事中被如何塑造,斯通都竭力以一種顛覆性的視角重新評價。

這位導演的同情與贊許幾乎只留給那些被遺忘的左派和平主義者,如羅斯福曾經的副總統亨利·華萊士。在【美國的暗面】引言裏,斯通借華萊士與報業大亨亨利·盧斯之口,點出了一個貫穿全書的基本矛盾。

在盧斯眼裏,二十世紀將是「美國世紀」,亦即美國在這個世紀建立無可置疑的全球霸權。華萊士則認為,美國人即將進入的世紀必定會成為「平民世紀」,技術的發展將帶來一個沒有殖民壓迫與經濟剝削的繁榮世界。

盧斯與華萊士是同時代人,兩者之間亦曾有過對話。1942年5月,為批判盧斯的「美國世紀」論,華萊士寫道:「過去150年來,人民一直是透過革命手段才爭取到自由的??每一場革命都是為了普通人,有些革命或許過激了,但人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尋找光明??伴隨著革命而生,又是人民革命重要組成部份的現代科學,讓我們看到了全世界人民可以不用忍饑挨餓的希望。」而若用國際關系理論的視角來看,盧斯與華萊士的矛盾,正是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這兩種截然對立的國際關系理論取向的矛盾。

盡管彼時華萊士身為美國副總統,卻全然超脫於現實主義對國家權力的孜孜以求,他所思考的乃是歷史與歷史中人的命運。這一切似乎註定了在羅斯福時代左翼思想退潮後,華萊士的政治生命也必將畫上休止符。事實上,在羅斯福進入最後一個短暫任期前,民主黨建制派便已把華萊士從副總統候選人名單剃除,取代他的是當時尚無多少政績的哈裏·杜魯門。在此之後,華萊士歷任商務部長等職,在丘吉爾與杜魯門將世界拖入冷戰與核軍備競賽陰霾裏時,他是美國政界中有相當聲量的異議者。然而他的聲音卻逐漸變得微弱,如陷入這黷武時代的流沙。1948年,他競逐總統的嘗試以慘敗收尾,得票率僅為2.38%。

這個在現實政治中失敗的人,是【美國的暗面】中少有的光明一面。可以說,華萊士的諸多思考回應了建國先賢們的思想主題。一個進步的美國,一個不願意淪為帝國,而只情願做一個子宮般孕育出新生命與新思想的烏托邦的美國:這便是華萊士與斯通所設想的國家,一個屬於未來,也屬於全人類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