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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凱桓:下一步是歐盟孤立歐爾班,還是歐爾班分裂歐盟?

2024-07-16社會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果不其然,歐爾班被「抵制」了。
在最新舉行的歐洲議會和各黨團代表簡報會上,作為歐洲輪值主席國匈牙利的總理,歐爾班並沒有受邀參加全體會議。
緊接著,當地時間7月15日晚,歐盟委員會首席發言人艾歷·馬梅(Eric Mamer)宣布,鑒於匈牙利擔任歐盟理事會輪值主席國以來的事態發展,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決定不派歐盟委員會高級官員出席匈牙利主持的理事會會議,只派高級公務員代表參加理事會非正式會議。
自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以來,歐爾班先是前往基輔會見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然後在莫斯科對俄羅斯總統普京進行突擊存取,隨後飛往中國與美國。也因此,歐爾班遭遇了歐盟內部的白眼,因為「他不尊重歐盟的作用和運作規則」。
歐爾班的復雜外交:平衡與自我彰顯的棋局
一直以來,歐爾班都是歐盟的眼中釘。長期以來,歐盟以新聞自由、司法獨立、移民問題和少數群體等問題為武器,攻擊他藐視歐盟的法治和民主價值觀。盡管多年來遭受攻擊,歐爾班還是能夠將自己的路線政策延續下來。
匈牙利就任歐盟輪值主席國後,歐爾班立即就開始了自己的存取之旅,也引發了歐盟和歐盟領導人的一片嘩然。歐洲理事會主席妙思表示,匈牙利作為歐盟輪值主席國,沒有被授權與俄羅斯互動:「歐洲理事會立場明確:俄羅斯是侵略者,烏克蘭是受害者,這個問題不值得討論。」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也強調,歐爾班對莫斯科的存取完全是在雙邊關系框架內進行的。他回顧說,歐盟對俄烏沖突的官方立場「排除了歐盟與普京之間進行正式接觸的可能性」。
當地時間7月5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克里姆林宮會見到訪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中新網
但歐爾班的「穿梭外交」並沒有帶來任何突破。在莫斯科舉行的最後一次新聞釋出會上,他明確表示:烏克蘭和俄羅斯雙方在結束戰爭問題上的立場相去甚遠。盡管如此,他承諾「將朝這個方向進一步努力」。
歐爾班的意圖可能比調停俄烏沖突要復雜得多,事實上,歐爾班只是在代表一種聲音說話——即右翼的聲音。在飛往美國後,歐爾班立即與美國前總統杜林普舉行了會面。歐爾班認為俄烏問題是最好的機會,他可以幫助杜林普等右翼勢力為在烏克蘭問題的對話提供平台,以彰顯自己的價值。
在歐洲的棋局中,歐爾班對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存取更多地是一種宣傳噱頭,目的是吸引人們的註意力,讓人們註意到他是一位「聰明的右翼領導人」,可以成為梅洛尼、卡欽斯基和卡欽斯基的替代者。
但與此同時,在歐盟的框架中,歐爾班的處境變得更加困難,因為匈牙利與其鄰國波蘭、捷克和羅馬尼亞的關系本就出現了摩擦,最近又進一步惡化。匈牙利的情況總體上並不樂觀,經濟疲軟,反對派的力量正在加強。顯然,歐爾班此行更多是在為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聲音賺取政治資本,在歐洲和全球舞台上展示自己。
匈牙利不是一個大且富裕的國家,小國往往不會也不能從全球政治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在烏克蘭問題上,歐爾班希望確保外喀爾巴阡匈牙利裔烏克蘭人的「合法權利」,希望他們不會被派往距離外喀爾巴阡數千公裏之外的地方與俄羅斯作戰,這也決定了他對待俄羅斯的態度。歐爾班不喜歡俄羅斯的政策,但他不能支持壓迫匈牙利人的烏克蘭。因此,我們不能將歐爾班簡單地視為「親俄人士」。
民族主義外交的崛起與歐盟的分裂態勢
歐爾班長期以來所追求的,實際上是在歐洲政治舞台上占據一個異於自由主義的「歐洲民族主義右翼」領袖的地位。
最近,法國的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RN)加入了歐爾班於6月發起的歐盟議會團體「歐洲愛國者」。這個新團體匯聚了來自12個國家的84名成員,其中國民陣線作為最大黨派,貢獻了30名歐洲議會議員,成功超越了意大利總理梅洛尼領導的極右翼歐洲保守黨和改革黨集團,躍居歐洲議會第三大黨團之列。歐爾班與勒龐的聯合,標誌著歐洲右翼勢力的進一步整合。
隨後,新政黨的高層闡明了其核心理念,即反對權力過度集中於布魯塞爾的歐盟主要機構,並拒絕無條件服從歐盟委員會及其他強大行政機構的指令。
鑒於極右翼力量在本次歐洲議會選舉中的顯著增長,勒龐急於與歐爾班聯手也就不難理解了。作為第三大政治團體,這個右翼政黨聯盟如今擁有了更強的發聲能力,能夠更有效地影響歐洲內部的政策走向。盡管歐洲右翼目前尚不足以形成多數聯盟來直接對抗歐洲議會中的自由主義政團,但「歐洲愛國者」為歐盟制造麻煩的可能性卻在不斷上升。特別是在烏克蘭問題上,右翼立場與歐盟主流意見相左,這種日益強化的右翼態度無疑讓歐盟官方感到頭疼。
隨著右翼勢力的崛起,歐盟內部也是暗流湧動。2024年5月15日,被喻為「斯洛伐克歐爾班」的斯洛伐克總理菲佐遇刺。菲佐在移民和援烏問題上持強烈反對立場,並成功利用斯洛伐克國內在相關問題上的分歧成功連任總理,是一個極具爭議的人物。他的遇刺標誌著歐盟內部份裂態勢的加劇,這反映了一個大趨勢:
歐盟的主流政黨格局正在發生變化,越來越多歐盟國家的政黨開始傾向於在移民和援烏等問題上,采取民粹主義和民族保守主義的立場。這些政黨既可能是右翼政黨(如歐爾班的青民盟、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等),也可能是其他類別的勢力,如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克羅地亞和斯洛伐克等地的泛民粹勢力聯合。
這一趨勢的興起,根源在於這些國家的民眾更加保守,更傾向於以民族認同為基礎的政治立場,因此更願意支持「愛國勢力」。同時,這些民粹主義政黨在地方政治生活中有著深厚的根基,使得歐盟難以輕易地將它們妖魔化。
此外,一些小型民族主義政黨也在興起,甚至與主要的民粹主義政黨結成了聯盟,斯洛伐克便是典型例子,其執政聯盟就包含了方向社會民主黨(Smer-SD)、聲音社會民主黨(HLAS-SD)以及小型民族主義政黨斯洛伐克身份民族黨。
在許多東歐和中歐國家,傳統的自由—保守二元對立已逐漸被愛國者-全球主義者的分歧所取代,成為歐盟內部新的鬥爭焦點。在這種背景下,誰能更鮮明地展現「愛國者」立場,更能代表民族主義者的聲音,誰就能獲得更多優勢。
右翼勢力合流之後,誰將承擔起領導重任成為焦點。顯然,歐盟各國的右翼領導人都對這一位置虎視眈眈,但歐爾班擁有他們不具備的優勢:他能夠同時與烏克蘭、俄羅斯、中國保持友好交流,這種優越的外交地位讓他在復雜的國際局勢中遊刃有余,並為自己積累了豐厚的聲望資本。
歐爾班的全球存取之旅正是為了這一目標而展開。他或許並不真的認為自己能夠「調停成功」,但他所追求的,是讓世界聽到匈牙利的聲音,為這個小國在外交領域搶占先機,贏得寶貴的政治資本。
2023年10月,歐爾班與馮德萊恩在歐盟峰會前舉行會談。視覺中國
歐爾班治下的匈牙利:非自由民主的崛起
時間倒回至2018年4月8日,匈牙利舉行了一場大選,執政黨青民盟在擁有199個席位的國民議會中再度贏得三分之二多數席位,歐爾班第三次當選並就任匈牙利總理。
三天後,歐爾班釋出了一段短影片,回顧了他認為競選過程中最為有趣的片段之一。影片中,他與國家選舉監督機構負責人安德拉斯·帕蒂並肩走在走廊上,歐爾班以輕松的口吻調侃道:「我在報紙上讀到帕蒂先生對我進行了罰款」。他提及的是一項法庭裁決,指控他未經父母同意便利用兒童參與競選活動。帕蒂則冷靜地回應說:「總理先生,我深感遺憾。」在這段影片中,歐爾班兩次提及此事,每次提及都不禁笑出聲來。
這一幕,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歐爾班時代匈牙利政治與公共生活的特色:對傳統西式自由民主的摒棄,對國家集權與高效決策的追求。為此,Beta斯曼基金會、世界銀行及經濟學人智庫等權威評級機構紛紛指責歐爾班,稱「匈牙利已成為民主倒退的經典教材」。
過去十年的政治變革,為匈牙利這一混合政治體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石。匈牙利的權力集中程度遠超西歐各國,決策效率亦高出歐盟多數成員國一籌。歐爾班將這種模式稱為「非自由民主」,其意識形態中蘊含著西方少有的家長式特征,這使他與其他民粹主義政黨區別開來。然而,匈牙利的民族主義轉向,實則是歐洲政治新趨勢的縮影,對政治正確及「性別意識形態」的質疑,讓歐爾班敏銳地抓住了自由主義退潮、民族與本土意識擡頭的歷史機遇。
這些趨勢性變化,進一步凸顯了中歐與東歐政治文化與西歐之間的深刻差異。長期以來,中東歐國家本土思潮的盛行與西歐自由主義之間的鴻溝始終難以逾越。社會的保守傾向以及對西式民主和資本主義的失望情緒,使得東歐難以與西歐實作真正的融合。
盡管西方輿論常將歐爾班描繪為「獨裁者」,但深入剖析其政治邏輯,我們不難發現,他的一切行動均植根於競爭性選舉政治的土壤。歐爾班並不追求成為「匈牙利國父」,也不尋求對匈牙利的絕對控制,他的手段雖常被貼上「非民主」的標簽,但其行為背後的邏輯卻是競爭性的。他卓越的選民動員能力,正是青民盟在選舉中屢獲成功的關鍵。歐爾班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如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一般的政治強人,他和歐洲其他右翼領導人均將自己定位為「政黨領袖」,是自由主義之外聲音的代言人。
歐爾班的「非自由民主」模式,不僅在中歐和東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同時也波及了西巴爾幹地區。他積極增強自身及匈牙利的「軟實力」,向西巴爾幹國家伸出援手,成功扶持了克羅地亞、馬其頓、黑山、塞爾維亞和斯洛文尼亞等地的政治新秀(主要是右翼)。匈牙利能源公司與政府支持的媒體攜手並進,擴大了匈牙利在該地區的影響力。作為地區的模範政治家,歐爾班不斷傳播其意識形態,並努力在周邊國家構建自己的「勢力範圍」。
如今,匈牙利已成為「非自由民主」治理的典範。若此趨勢持續,歐洲右翼及本土化思潮必將在歐爾班的周圍匯聚成更強大的力量,對歐盟現有的建制秩序構成沖擊。正因如此,歐爾班的獨樹一幟讓歐盟深感憂慮。特別是在他相繼存取俄羅斯和中國後,歐盟內部已傳出威脅取消匈牙利歐盟輪值主席國地位的聲音,這或將成為歐盟內部矛盾激化的一個重要標誌。對此,我們應保持高度關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