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1月20日上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對巴西進行國事存取，雙方簽署38項合作檔，涵蓋農業、貿易、投資、基礎設施、工業、能源等多個領域，將雙邊關系定位提升為「攜手構建更公正世界和更可持續星球的中巴命運共同體」。
如何評價這次存取的重要意義？中巴兩國深化合作在全球南方崛起、世界依然動蕩不安的背景下帶來哪些積極意義？觀察者網對話了巴西瓦加斯基金會法學院教授、巴西-中國研究中心主任高文勇（Evandro Menezes De Carvalho）。
【對話/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能否談談中國領導人這次對巴西國事存取的重要意義？
高文勇：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存取，外界對習主席的存取有非常高的期待，兩國也達成了諸多合作協定。最重要的是，中巴同意將雙邊關系定位提升到新高度。這意味著，雙方將共建「一帶一路」倡議同「巴西新工業計劃」、「加速增長計劃」、「生態轉型計劃」和「南美一體化路線」等發展戰略對接。
這是兩國在具體政策層面開展的合作，尤其是在基礎設施建設與投資領域，不僅將推動雙邊關系發展，也會促進地區的經濟融合。比如，中國在秘魯的錢凱港口專案將能與巴西的現代化鐵路連線起來，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雙方在金融、科技與創新、生態轉型等領域也存在廣泛的戰略合作空間。
觀察者網：在中巴雙方簽署的38項合作協定中，有哪些最值得關註的領域？
高文勇：
所有的專案都旨在促進互聯互通與經貿融合。在基礎設施領域，我比較關註連線巴西聖保羅的桑托斯港口到秘魯錢凱港口的鐵路建設規劃。我認為這個專案將會是中巴關系中的一個重要成就，預計能把從巴西向中國出口貨物的時間縮短至過去的三分之一。
連線巴西聖保羅州至秘魯錢凱港的規劃路線，一旦建成將極大降低從巴西出口至中國的貨運時間。 網絡
此外，近期也有兩國將在低軌衛星互聯網服務方面開展合作的訊息。在軍事領域也可以探索新的合作機遇。當然，巴西具備發展清潔能源的巨大潛力，而好幾家中國光伏與風能企業已經在巴西市場開展投資。中國國家電網公司也在巴西能源領域扮演了重要角色。
觀察者網：您曾在去年的采訪中表示，巴西沒有簽訂任何聚焦於「一帶一路」的協定是一次「外交上的失利」。這一次巴西沒有選擇加入「一帶一路」倡議，而是采取了「戰略對接」，有分析認為是受到美國的壓力。您怎麽評價？
高文勇：
直到今天，這依然是在巴西國內熱議的一個話題：究竟是否應該加入「一帶一路」倡議？本屆巴西政府采用的表述是「戰略對接」，也就是在「一帶一路」倡議與巴西本國的發展專案中找到合作的空間。巴西試圖找到一種間接的方式來加入「一帶一路」倡議。
個人來說，我認為巴西在談論與「一帶一路」倡議合作的方式時心態應該更加開放，拓展視野。「一帶一路」倡議已經成為今天中國外交政策的重要部份之一。在這個框架下還有其它的合作倡議，比如「健康絲綢之路」、「數碼絲綢之路」等等。我自己也提出過，巴西可以同中國建設「葡語絲綢之路」，讓說葡萄牙語的、處於相似文化圈內的拉美國家參與進來。
有人會擔心，巴西加入「一帶一路」倡議可能會引起某些國家的不滿。但老實說，巴西是金磚國家組織的創始成員國之一，擴容後的金磚國家組織裏也包括與美國關系不好的國家，比如伊朗。「一帶一路」倡議是一個關於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專案，我們自己能夠權衡利弊。如果部份歐美國家不想加入「一帶一路」倡議，這是他們的權利。但他們不能強迫別的國家做選擇。
全世界超過150個國家已經參與到「一帶一路」倡議中，為什麽巴西要擔心加入「一帶一路」倡議可能引起美國的不滿？
「一帶一路」背後體現了一種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的、有吸重力的理念。說到歷史上的絲綢之路，我們想到的是合作與交流，它連線了東亞、中亞、非洲與中世紀的西歐，帶去新的理念和商品。這些新的探索、視角與現實很可能推動了西歐的文藝復興，又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後來的啟蒙運動以及工業革命，幫助西歐走出黑暗的中世紀。
但今天發生了什麽？西方國家的情況再度令人回想起他們歷史上的「黑暗時代」。新冠疫情時期興起的種種反科學主張，越來越公開的右翼保護主義、單邊主義路線。中世紀的歐洲上演過類似的事情，那個時候教會的勢力十分強大，壓倒了君主的權力。是「絲綢之路」帶來了新的理念與思考。
當我們看今天的西方國家，特別是已開發國家時，除了戰爭與保護主義，他們已經無法給世界提供新的東西。而這樣的做法對全世界也不是好事。
自新冠疫情之後，尤其是考慮到戰爭與沖突對國際形勢的影響，越來越多的已開發國家采取了單邊主義的做法。巴西對此感到關切，我想中國也有同樣的關切。這也是為什麽中巴雙邊關系的發展是件好事。2023年雙邊貿易額達到創紀錄的1570億美元，而且巴西是順差的一方。
我認為巴西應該加入「一帶一路」倡議，以及其它分享類似理念的倡議，那就是促進國家、文明、民間的交流。這不意味著巴西要向中國臣服。
一些西方國家與媒體渲染所謂「債務陷阱」的敘事，試圖影響發展中國家對「一帶一路」倡議的看法。首先，巴西是一個體量較大的國家，有復雜的國內政治與穩定的制度。巴西有條件在維持主權獨立的基礎上與中國談判合作，我們不用擔心那些流言蜚語。其次，一般來說，西方媒體過於強調「一帶一路」倡議的問題，有些問題確實存在，但這個倡議在許多地方也取得了成功。基礎設施建設是一件復雜的事情，出現一些小挫折也很正常。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強項與弱點。比如說，一個小國沒有任何建造港口或者鐵路的經驗，不存在相關的企業、工業，那麽中國就會在基建合作專案中發揮主導作用。但巴西的情況不同。巴西擁有開展基建專案的物質條件與人才資源。「一帶一路」倡議並不是單方面強加給一方的合作模式。雙方可以就參與的形式與安排進行談判。
所以我認為，許多西方國家在「一帶一路」倡議推行的過程中發出了毫無必要的噪音與「關切」。如果他們反對，就應該提出自己的新主張、新專案。
觀察者網：在許多歐美國家，甚至是南美的阿根廷，都出現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上台或是顯著崛起的現象。右翼政治勢力在左翼政黨執政的巴西有多大的影響？
高文勇：
代表勞工黨的盧拉總統確實想走出一條不同於右翼民粹主義的政治路線。左翼與右翼政黨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更關心窮人。在巴西，左翼政黨也提出要為民眾實作「共同富裕」，他們知道一個國家要向前發展，就必須解決貧窮的問題。相比盧拉政府，那些右翼或極右翼政黨毫不關心民眾，特別是窮人的福祉。
當然，我們必須意識到，盧拉的政府是一個聯合政府。雖然代表政府首腦的總統出身左翼，但有時候我感覺，組成這個聯合政府基本盤的許多政客來自中右翼，這就是巴西的政治現實。
巴西總統盧拉 視覺中國
聯合政府中的所有政治團體理應維護體制的完整。但其中有些人，特別是來自右翼政黨的成員，卻在暗中支持前總統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巴西的國內政治局勢十分復雜，不能完全排除極端主義者、極右翼政客上台的可能性。左翼政黨依然在抗衡極右翼的政治勢力，巴西極右翼政黨的支持者雖然不占大多數，但依然具有相當一部份比例。
近日巴西國內的一條新聞令我感到震驚，前總統博索納羅的親信涉嫌策劃政變，試圖暗殺總統盧拉並推翻大選結果。潛在的暗殺策劃者包括博索納羅曾經的競選搭檔、退役將軍禾特·布拉加·內托。這凸顯了巴西國內政治的風險，已經遠遠超出了常態。
觀察者網：如何評價巴西在代表全球南方國家發聲、推動國際秩序朝更公正方向改革上扮演的角色？
高文勇：
盧拉總統提倡建立「全球反饑餓與貧困聯盟」，充分體現了巴西現在是全球南方國家的一個重要代表，不僅僅因為巴西自身的領土與人口規模，也因為巴西推動了非常積極的外交政策。
自從金磚國家組織成立以來，巴西就致力於推動全球治理體系的改革，包括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等國際機制的改革，以便讓發展中國家獲得更多話語權，參與到國際層面的決策制定流程中。
但與此同時，巴西外交部長曾經說過，我們屬於西方國家。我不同意他的這句話，但事實是，西方文化在巴西國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一方面是帶來了文化層面的多樣性與各族裔的遺產。另一方面，這也關乎到社會層面的心理選擇。在19世紀末，巴西處在一個向東看還是向西看的十字路口。如我們所知，當時的巴西選擇了向西看，擁抱西方社會的影響力。我認為今天的巴西應該重新回到那樣的十字路口，站在東方與西方之間的位置。
這並不意味著巴西失去了文化上的自我認同。巴西有獨屬於自身的認同。如果我們能夠將這樣的認同擴張到一系列拉丁美洲國家當中，就能夠更好地代表全球南方推行自己的主張與理念。
觀察者網：在美國強調大國競爭、「中間國家」的地位與主權獨立性凸顯的背景下，位於南美這個美國眼中「後院」的巴西如何平衡對美國與中國的關系？
高文勇：
巴西當然需要與美國和中國同時保持好關系。美國是巴西的一個重要合作夥伴，主要是基於政治原因，我們必須承認，這某種程度上也是巴西的「宿命」，但並不意味著巴西不能與中國維持良好的關系。巴西的外交政策致力於在地區鄰國中樹立一份良好友善的形象，致力於打造一個拉丁美洲共同體。事實上，後一點是寫在巴西聯邦憲法中的內容。
巴西首都巴西利亞 央視新聞
要實作這個目標就需要團結協作，廣泛結交夥伴。與中國的合作就是促進互聯互通、加深民間交流的良好實踐。如果有一天美國決定打造類似「一帶一路」倡議的專案，加大投資基建、促進兩國民間交往等等，巴西同樣會樂於同美國開展合作。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尤其是現在，看看杜林普總統第一任期時的優先政策目標是什麽？在美墨邊境建一堵墻。背後的訊息很明確：美國不歡迎拉丁美洲的民眾。 顯然中國的態度更加開放，更信任我們，也願意跟我們進一步強化關系。
觀察者網：您對中巴關系未來的進一步發展有什麽期待？
高文勇：
在貿易和基礎設施領域之外，我期待雙方還能夠加深在科研、教育與文化交流領域的合作。隨著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不斷發展，我認為巴西應該投入更多資源加強對中國的研究，雙方在這一領域有巨大的交流合作空間。
今天的巴西人對中國的最新發展有多少了解？可能相比10年前了解的更多一點，但依然存在不少偏見與誤會。當然，我們也希望透過交流能讓中國民眾加深對巴西的了解，意識到這個國家不僅有足球、桑巴舞、狂歡節以及街頭暴力。
巴西也是一個復雜、多元的社會，正如我們不能僅憑北京、上海和香港的形象來認識整個中國。但這幾座城市確實是許多巴西人對中國的全部了解。中國文化歷史悠久、充滿了啟示與智慧，我們應該努力做更多，加深兩國民眾在這些領域的相互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