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是寵物溝通師。
入行之後我接的第一單,是關於一只咬主人的惡犬。
1、
我的小貓妮妮去世後的第一個月,我在家門口看見了一張傳單:
【如果你也能聽見動物說話,那麽請加入我們吧!】
一開始我沒有理會,直到傳單第二次第三次出現在我家門口。
並且指名道姓:【劉妮妮女士,誠邀您加入我們!】
於是我決定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會會發傳單的人。
店面的位置離我家不遠,但在巷子深處,深藍色的門面,卻沒寫招牌,內裏的布置是粗布麻花的古早溫馨風格。
我推開門,門口的風鈴便響了,原本埋首在吧台裏的女人擡頭看我,接著露出了很和藹的微笑:「妮妮,你終於來啦。」
語氣就像我們是認識了許多年的故交一般。
我有些不解:「你認識我?」
女人點頭,「嗯,我聽...提起過你。」
「誰?」
女人給我接了一杯水,示意我坐下,接著笑瞇瞇道,「你們小區門口的一只流浪三花,她說你是好人,經常給她罐頭吃。」
我楞了楞,想起了一些細碎的記憶,那些罐頭原本是給我的妮妮買的,只是還沒來得及餵...
女人見我不說話,自顧自說到,「別怪我打擾你啦,但是你不加入我們的話,真的是我們的損失。」
「你們?」
「我們。」她說著,推過來一張名片,「寵物溝通師,為主人和寵物之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
女人的身形豐滿,臉上洋溢著笑容,雖然我的確是第一次和她見面,但她說話客氣又溫柔,確實讓人討厭不起來。
我清了下嗓子,謹慎道,「你們不是搞詐騙的吧?」
女人聞言,佯怒道,「吼。別這樣子說啦,難道你聽不見你家貓咪說話嗎?」
我和妮妮的故事,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但......偶爾在餵流浪貓的時候,我會摸摸他們的腦袋,和他們說,我曾經遇見過一只叫妮妮的小貓。
「你應該找錯人了,我只能聽見我家貓說話,聽不見別的。」
話音落下,我提起包準備走人。
想到妮妮,我的心臟還是鈍鈍地痛,沒心情再繼續聊下去。
女人則是仿佛早已知道我會這樣說,也沒有阻止我,只是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妮妮,如果遇到什麽問題,還可以回來找我哦,我姓章,大家都叫我章媽,那下次見哦~」
2、
什麽下次見,我不屑一顧。
休息日時間寶貴,我想著抓緊回家再躺一會,沒想到在小區樓下又遇見了那只流浪三花。
想起那個自稱章媽的女人說的話,我沒忍住朝著那只三花走了過去。
最近出門,我都習慣在包裏塞一個小罐頭,為的就是在遇見流浪貓的時候能不至於裝作視而不見。
我的罐頭剛剛開啟,原本瞇著眼睛曬太陽的三花便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問道:「你去見過章媽啦?」
我開罐頭的動作一頓,確定這話是我眼前的三花說的之後,還是沒忍住驚的後退了一步。
三花調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聽見貓說話,有必要這麽驚訝嗎?」
我楞住。
三花兀自吃起了我放在地上的罐頭,邊吃邊嘟囔,「下次能不能換回那個魚口味的,我不喜歡這個雞肉味的。」
整理了一下心情,我終於開口問貓,「所以,是你和章媽說我是好人的?」
「吧唧吧唧...是呢...」貓吃的很起勁,「不過你可要小心,章媽是個精明的女人,我給了她線索,她就給兩條小魚幹打發我。」
「可是,我之前根本聽不到你說話啊.....」
貓擡頭,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入定了,大腦短暫地當機了片刻,三花也把罐頭吃了個幹凈,舔了舔爪子,接著道,「對了,之前章媽還讓我傳話,說你現在薪金多少,她給你兩倍,讓你去她那裏上班。」
「......多少?!」
見我這麽震驚,三花往前的腳步停了一下,「兩倍很多嗎?」
「多啊,當然多。我現在月薪八千,兩倍的話...總而言之,給你買一池塘的小魚幹都夠了。」
三花的眼睛跟著瞪大了,催促道,「那你快去呀!快去呀!」
我知道,但凡我多猶豫一下都是對錢的不尊重,但是這樣子沒譜的事兒還是沖動不得。
小貓不會說假話,可是人會。
3、
第二次拜訪章媽,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
小小的工作室擠滿了人,從神情言語中不難發現這些人都是上門咨詢的。
章媽笑意盈盈地接待著客人,看見我之後眼睛一亮,朝著我招招手,「妮妮,快來快來!」
我對這種人群嘈雜的場面向來難以招架,一臉懵地就朝著她走了過去。
章媽見我走的畏畏縮縮,待我走近了,很豪氣地一把將我拽過去,接著又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便回頭面帶微笑地對眼前的客人說:「這位可是我們店裏的招牌,妮妮小姐,她最擅長和一些脾氣不太好的寵物打交道,你們這一單選她不會錯的。」
客人是個面容姣好的女人,看著三十來歲,臉上表情則是半信半疑。
別說她了,我更是疑惑地看向章媽。
章媽伸手在我後腰上輕輕掐了一下,笑到,「妮妮小姐脾氣很好的,你們可以交換一下聯系方式,到時候實地去看看。」
說罷她便留我們兩人原地大眼瞪小眼。
總之,一套操作下來,我還是加上了眼前客人的微信,這時候店裏的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剩下一個穿著圍裙紮著臟辮的狂野男孩,還有一個叼著沒點燃的煙的邋遢大叔。
章媽目送著最後一個客人離開,終於拍了拍手,「老談,還有元仔,你倆來一下,我介紹一下我們的新同事。」
兩人聞言,放下手裏的活朝我們走過來。
我哪見過這陣仗,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章媽一把把我拽到前面,「這是妮妮,咱們的新同事,大家以後就好好相處哈~」
老談取了煙點點頭,元仔則是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我以為他是要跟我握手,沒成想他緩緩將收擡到眉毛處,說了句,「salute!」
我:.......
各種沖擊之後,我才想起今天來這裏的目的:我過來就是為了問問章媽這個工作有沒有五險一金的啊。
4、
章媽:「膚淺,年紀輕輕的怎麽一點拼勁都沒有!在乎那點五險一金!你跟著章媽是要賺大錢的啦!」
我:「......」
這個話怎麽好像以前在哪裏聽到過?
章媽拉著我來到店裏的沙發上坐下,神色誇張,「你今天加上的那個客戶,她的開價是一小時438呢。」
我:「你確定她不是在內涵...」
我話還沒說完,章媽擺擺手打斷我,「不說別的了,說回這一單。她家裏養這條狗也有小一年了,但沒養熟,就愛咬她的小男友。你到時候過去看看怎麽個事情。」
我:「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我還沒說要過來上班呢。」
章媽聞言一臉不可置信,「妮妮啊,你知道這個世界能和動物通感的人就那麽零星幾個的。你還不抓住這個機會賺大錢,在那個破單位天天給別人按電腦算賬有什麽意思哇!」
我沈默。
章媽:「而且哦,動物是有自己的資訊網的。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妮妮現在在哪裏嗎?」
這話很戳我痛點。
妮妮曾經說過,如果做貓的時候被冠了人姓,就不用再做貓。
我確實很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過得怎麽樣。
我點點頭,又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問題是,我到現在也只聽見過兩只貓說話,你怎麽能確定我就能聽見狗說的話呢?」
章媽一臉天機不可泄露的表情,「你去了就知道了,要用心,用心啊妮妮。」
一周後。
我辦完了前公司的離職手續,上班第一天就去了客戶家裏。
客戶名叫鄭薇,是一家私企女高管。
我原以為這樣的精致女性一般會養馬爾濟斯一類聽話乖巧的小型犬,沒想到一開門看見的是一只棕色的小土狗,身形瘦削,看著還有些營養不良的樣子,耳朵耷拉著。
鄭薇站在我身側,憂心忡忡到,「他一直不太吃什麽東西,放著的狗糧啊、生肉啊都不怎麽動的,除非是真的餓狠了,才會吃一點。感覺就像吊著一口氣一樣。」
她說著聲音慢慢哽咽起來,兀自坐到一旁的沙發上抹起了眼淚。
我和小狗大眼瞪小眼半天,扭頭看向鄭薇:「他確實是有心事。」
鄭薇聞言擡起頭,淚眼朦朧問到,「什麽心事?」
我:「你等我再仔細問問哈。」
他有什麽心事,我是不知道的,因為我根本沒聽見他說話。
但是,但凡是動物(包括人),吃飯不積極,那必然是思想有問題。
我朝著小狗走近了一點,小狗警惕起來,撐起上半身看我。
「你好,你看能不能讓我跟你家狗狗單獨待一會兒。」
鄭薇點點頭,接著便退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小狗,犯了難。
聽不到啊聽不到,用心是怎麽個用心法啊。
我一定是瘋了,在這裏努力聽一只狗說話。
這時候,右邊的房門忽然開啟了,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走出來,看見我坐在地上,疑惑到:「你是誰?」
5、
不知怎麽,以前只是坐在工位一言不發工作的我,很自然地適應了自己現在的角色。
我朝他禮貌的點點頭,「你好,我是鄭小姐叫來的寵物溝通師。」
男人聞言,臉上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接著有些憤怒地朝我說到,「你們這些騙子!趕緊從這裏滾出去!」
我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從地上站起來。
令人意外的是,小狗也站直了身子,沖著我們叫喊。
鄭薇聽見裏面的動靜,急匆匆開門進來,「怎麽了?」
男人的表情很精彩,三分憤怒三分委屈還有四分楚楚可憐,「薇薇,你上次就被騙了,怎麽這次還要找?」
鄭薇的語氣為難,「上次的便宜,所以沒效果......小偉,你聽我說,我就是嘗試一下,這次再不行,我們就把布布送走,好不好?」
那個叫小偉的男人不再說話,而是睨了我一眼,接著邁步離開了。
鄭薇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追了出去。
我拎著包站在原地,有些許的淩亂。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聽見這只名為布布的小狗開口說話了。
「惡心的男人。」
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便順口問了一句,「什麽?」
布布看向我,接著道,「看來這次真找了個有用的。」
他趴回地上,不再是剛剛那個昂揚的戰鬥姿態,沈默了半晌才說道,「既然你聽得到,就幫我跟那女的傳個話吧。」
我反應了片刻,點了點頭,從隨身的包裏掏出小本子。
「那女人不知道我的來歷。還把我當寶一樣供著。」
「你的來歷?」
布布看向窗外,對面的房子很高,林立的高樓大廈阻礙了視線,連遠處山的輪廓都不甚分明。
「我不屬於這裏,我本應該睡在聽得到河水聲和蛐蛐聲的地方。我原本就有主人,我的主人叫陳老四,家住在鄰河鎮十六村83號。」
我邊聽邊記,隱隱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
「是那個惡心的男人一個麻袋,把我偷了過來,留在這裏。我一直都想回去。他哄騙那女人,說撿到重傷的我,養好了送給她做禮物。天知道,我的右腿,本來是一條好腿!是生生被他打斷的!」
我喉嚨哽住了一般,說不出的難受。看向布布的右腿,果然彎曲的振幅有些奇怪。
「他為什麽這樣對你?」
「無冤無仇!卑劣人心!我只是運不好,命不好!撞到他的槍口上!」
陳老四是十六村唯一一位老師,布布被偷的時候,他已經是到退休的年紀,卻還在村小教書。
他這一輩子無兒無女,布布是他在河邊撿的,撿到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小心呵護細心供養著,這才活了過來,一人一狗就這麽一起生活了四年。
陳老四閑來無事,最喜歡看舊小說和話本子,家裏沒人說話,他就對著布布繪聲繪色的講這些故事,這也是布布作為一只狗,說話卻文縐縐的原因。
「你想他嗎?」
布布沒接話,枯瘦的臉上落下兩大顆眼淚來。我看著,便像要灼傷我似得。
我也抹了一把眼淚,「鄭薇是真心關心你的,她應該和那個道貌岸然的男人不一樣。我去跟她說,到時候,我們一起帶你回去找他,好嗎?」
布布點點頭,原本晦暗的眸中終於閃起一絲光亮。
6、
離開之前,我避開了鄭薇的小男友單獨見了鄭薇,跟她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男友僅僅是外面買了一支藥的功夫,回來便發現自己的女友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
從原先的滿眼柔情到現在充滿厭惡。
鄭薇甩了他一巴掌,並讓他滾遠一點。跟剛剛那個溫柔知性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了,內心忍不住感嘆鄭姐這個愛恨分明,真是吾輩楷模。
「我以為他就是騙騙我的錢,沒想到他還騙我感情!還敢打布布,真是個畜生。」
鄭薇點了根煙,吞雲吐霧中一刀斬斷了這段感情。
煙還沒抽完,她就急匆匆將煙頭摁進了煙灰缸裏,接著問我,「布布沒跟你說什麽其他的嗎?關於我?」
我搖搖頭。
她看起來有些失落,但這個失落只短短一瞬,接著又打起精神,「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一起送布布回去。」
「時間嘛...」
「現在出發吧,今天結束了我轉你3000。」
「好的鄭姐。」
「你還是叫我薇薇吧,我就大你幾歲,叫姐多埋汰。」
我一臉諂媚,笑笑沒說話。畢竟日薪三千,你讓我叫什麽我就叫什麽。
鄰河鎮離這兒並不遠,以前沒什麽名氣,但是近幾年旅遊業發展起來,村子變化也很大。
從布布被偷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年了。
不知怎麽,我也生出一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來。
鄭薇開了點窗戶,風便灌進來,吹得頭發紛亂。她在這片紛亂中溫柔地問說,「布布,對不起。」
「沒關系。」我說,接著忙解釋道,「布布說的。」
其實是假的。布布一言不發,沈默地盯著車窗外。
周遭的風景快速倒退,布布為我指了開去陳老四家的路。
應該是前陣子才被翻新過,水泥路格外的平整幹凈。
我們開到路口,遠遠就看見一個不大的院子,豬肝色的大門緊緊合著。
「是那家嗎?」我問。
布布點點頭。
我們二人一狗在路口下了車,走過去敲響了紅色的大門。
等了半晌,才終於有人來開門。
只是開門的人不是陳老四,是個年輕的小姑娘。
聲音脆生生的,眼睛也亮晶晶,問到,「你們找誰?」
我理了理思路,算了算年紀,才開口,「你好,我們找陳老四陳爺爺,請問他在家嗎?」
小姑娘眉頭高高皺起,「不認識呀。」
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穿著圍裙的大姨走過來,看我們的眼神疑惑,雖然語氣不太好,但還是回答了我們的話,「你們找陳老師?陳老師去年死了,你們不知道嗎?」
她不避諱這個字,畢竟生老病死,多麽如常。
又多麽輕易的,擊碎了小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