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時候會懷疑,我到底有沒有養過一只貓。
我有一只不親人還膽小的貓,它叫小寶,是我從垃圾堆裏收養來的。
我沒有錢,沒有房子,也不想在我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間裏養一只貓。
但我又實在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動物。
所以只要我有空,就帶上自己買的不算貴的貓糧,去餵它們。
它們給我摸,我給它們餵吃的,算是給嫖資?
遇到它的時候,我正好蹲在角落裏給專門餵流浪貓的碗,添貓糧。
它應該是新來的貓,幾乎全黑,但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毛,看起來高貴又優雅,但是左前肢受傷了,走起路來有些瘸。
也不靠過來,就站在離我三米遠的地方,躲在樹下靜靜看著我。
我想了想,掏了一條小魚幹,丟過去,為它的美色喝彩。
但它幾乎是瞬間躲開,弓著背沖我齜牙,兇得像是要上來撓我一下,我呆楞住,不敢動。
它保持這樣的態度十幾秒後,似乎是確認沒有危險,一瘸一拐地靠近小魚幹,湊過去嗅了嗅,又看看我面前的貓,這才叼著小魚幹飛快地竄進夜色裏。
在很多流浪貓都學會乖乖被摸換取食物時,它兇悍得像個異類。
如果說一開始我還想摸摸它,但是經過它這麽一次,我算是熄了心思,有些可惜地回味著它疏離又冷漠的態度,還有那漂亮的皮囊。
2.
我動過幫助它的念頭,但很快就被窘迫的現實打消了。
打從第一次見面後,我基本上維持在五次能見到它一次的頻率上。
它不像其他的貓一樣被我軟化,靠近我,它依舊離我遠遠的,每次被餵食的時候,還是會被嚇到,又要驚嚇兇狠十幾秒。
只是它腳上的傷好像越來越重了,走路也原來還能觸地到現在的整個腳掌都不能觸地,骨頭也越來越明顯。
天氣冷了起來,我時常會擔心它,想施以援手,又被自己的經濟情況還有它的態度拒之門外。
幫助一只受傷的流浪貓是很麻煩且費錢的一件事,我每個月扣完衣食住行之後,拿到手的也不過一千。
於是我也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不是我不想幫,而是它太冷漠了。
3.
十一月的時候,距離我認識它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的時間了,它突然就不再來了。
一連半個月,它的身影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試著去找它,但是我才發現,好像什麽也不清楚。
它總是從那棵矮小的灌木叢裏走出來,貼著墻角,警惕地看著四周,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知道。
想到最後一次見它時,它徹底彎起來的腳,還有已經需要穿毛衣的天氣,我餵那些貓的動作有些心不在焉。
它的瞳孔似乎總是豎起來的,也很喜歡炸毛,弓著瘦弱的脊背,叫聲嘶啞。
我拿出手機,一遍又一遍地翻著自己好不容易到五位數的存款,螢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蹲在我身邊的貓蹭著我的腳,還在喵喵叫,試圖讓我像從前一樣摸它們。
我在心底問自己。
所有的貓都很乖,為什麽你要老想著一只不親人的病貓呢?
而且,你向來是給貓糧就擼貓的人啊,不該管的。
「唉——」我嘆了口氣,將摸了摸蹲在腳邊的幾只貓。
問道:「聽說你們貓貓有自己的情報系統,你們可以幫我找到那只腿壞了的小黑貓嗎?」
我連說帶比劃:「就是那只脖子上還有一圈白色的小貓,最兇的那只,找到後,我給你們每只貓三條小魚幹的報酬。」
「我想養它,如果它願意的話。」
講不清,但是如果它願意的話,我也願意。
4.
說實話,我並沒有對能找到它抱有任何的期待,畢竟貓怎麽能聽懂人的話呢?
當它拖著那條腿警惕地沿著墻角走進我的視線時,我忽然就有種想哭的沖動。
它還是站在那裏,但是有兩只貓從它身邊走過來。
是平時最乖的那兩只貓,總是喜歡看其他小貓吃飽再吃。
一只貓圍在我的腳下喵喵叫,一只朝著它叫。
它似乎在猶豫,貼著那樹杈,腳不自然地彎曲著。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聽懂,但我慢慢蹲下身來,朝著它伸出手來,紅著眼小聲道:「我沒有多少錢,租的房子也不大,但是我可以盡力幫你治腿,也不會關著你。」
「你願意跟我走嗎?」
說實話,對著一只貓說這樣的話,真的很蠢,尤其是對著一直兩個多月從來沒有靠近我兩米的貓說這種話,更蠢了。
可是它們把它帶來了,於是我便心生期待,期待它願意跟我走。
兩只貓喵喵叫,它也最後慢吞吞地走了過來,輕輕地用它最外面那一圈白色的毛蹭了我的手一下。
用它向來沙啞兇悍的喵喵聲,叫了一聲。
5.
我有了一只很兇的流浪貓。
它花了我一半的積蓄。
它只在上麻醉的那天洗過澡,直到腳好了,也沒洗過。
我挑了個天氣好的時候,想給它洗澡。
這個家夥很兇,又很膽小,我本來已經穿好全套的防護服,做好了惡戰的準備。
誰知它縮在角落裏,盯著我,在我想伸手出去之前,自己輕巧地避開我,扭頭就走進了浴室裏。
它蹲在我平時洗澡的地方,對我給它準備的盆不屑一顧。
沖著我喵了一聲。
它像個獨立的人一樣。
慢熱又內斂,這一刻,我似乎跟它的關系有了些許的緩和。
6.
它喜歡曬太陽,喜歡待在高高的、狹小的地方,總是很警惕。
它不允許我主動去摸它,我得等它跳到我的腿上時,才可以摸它一兩下,有時我不信邪,想越過它的安全線,它便會朝著我呲牙,露出兇神惡煞的表情,我有些挫敗。
沒人會喜歡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也是。
在多次感受到其他流浪貓的黏人親近時,我生出了:如果當時養的是這只貓該多好的想法。
我後悔養它了。
我告訴自己,是因為它不親近人,是因為它總是不乖,是因為它脾氣差還兇,是因為......
總而言之,是它的錯,我之前救過它,已經很了不起了,我沒必要再養著它了。
於是我將本該每周三帶給它的小零食,全都餵了樓下的貓。
我想,我要好好教教它,誰才是主人。
回家的電梯壞了,樓道裏的燈是常年都壞的,我住的地方往上,都是黑的,腳步聲在樓道裏回蕩著,嚇得人心慌意亂。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手機,忐忑地往上走。
會不會有壞人在蹲守?會不會有危險?
「喵~」一聲熟悉的貓叫打破我的胡思亂想,我順著光往上看去。
它的眼睛冒著幽幽綠光,蹲在樓梯的中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用那沙啞兇悍的聲音朝我「喵」了一聲,示意我跟著它走。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但是我知道:我不用害怕了。
它走得不快,步伐驕矜沈穩,尾巴高高豎起,微微在空中晃動著,目光時不時地掃向四周,警惕又穩重。
老實說,不管它是不是為我而來的,我都覺得此刻的它帥呆了。
7.
回家的路不漫長,漫長的是它蹲在自己的碗旁邊,淡淡地看向我的時間。
今天是我跟它約定好的日子,但是我給它準備的小零食,全都餵了別的貓。
我有些心虛,撓了撓頭,抓著自己空蕩蕩的包,訕笑一聲:「工作太忙,忘了。」
不知道它有沒有聽懂,但是它確實從碗旁邊離開了。
可能是我的心虛,我居然會覺得它跳上高處前,看我的那一眼,是知道了真相。
我盯著自己的褲腳看,上面沾著流浪貓的毛。
我有種被抓到出軌的錯覺,此刻的我充滿忐忑跟不安,試圖解釋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於是我告訴自己:是它不親人,我才會那樣想的,不怪我,大不了我明天回來的時候,多買點兒吃的給它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前,我特意告訴它,我回來會帶很多好吃的給它。
它趴在陽台上,擡眼瞥了我一眼,都懶得喵一聲,懶散得如同平常一樣。
我放心地離開了。
8.
我帶著滿滿一包的小貓零食回家了,它依舊跟昨天一樣,在樓道裏為我帶路。
就這樣,它給我帶了三天的路,第四天電梯修好了,我告訴它不用再等我了。
於是回家以後,我再也找不到它了。
樓道裏、電梯裏、家裏的每一處,我都找了。
我焦急地尋求物業,看監控影片。
我才發現,它每天晚上天快黑的時候,就會出門在樓道裏等我,一等就是幾個小時。
它不知道我會加班,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回來,它就在那裏等著,仿佛融進黑暗裏。
然後電梯好了,它叼著一個小玩偶,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送給它的,是我包上的吊墜,當時怕它害怕,所以給它的。
它就叼著小玩偶,從家門口,走我之前走過的樓梯,一階一階,離開了我的世界,消失在樹林的夜色裏。
我知道,它一定是知道我想遺棄它了,所以它自己走了。
那一刻,我難過得想哭。
9.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找到先前最乖的兩只流浪貓,溫聲細語地問它們,能不能幫我找小寶。
之前也是它們幫我帶回小寶的,我希望這一次,還能如我所願。
我抱著貓罐頭去的,兩只貓朝我喵喵叫著,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
但是罐頭一口也沒吃。
沒辦法,我只能自己找,此時此刻,我仍舊抱著一種:它只是跟我鬧脾氣,我哄哄就好了的心態。
我以為我是脾氣最好的鏟屎官,以為自己很偉大,找它的時候,都快被自己感動到了。
一周過去了。
我什麽也沒找到。
它就像是消失在我的世界裏一樣,有時我甚至會恍惚,我是不是真的養過一只叫小寶的貓。
看看樓下抱著貓的人,一人一貓親昵又懶散,是我夢寐以求的場景。
我賭氣地扭開頭,看著空蕩蕩的房子,看著沒了主人的床邊小窩,看著手工做出來的貓爬架,開始惱火。
我覺得它不識擡舉,我明明這麽好了,為什麽它還是不知道感恩,為什麽還是不肯回來,外面流浪能有多好?
我怨它離開我,怨它走之前還要照顧我,我怨它脾氣不好,怪它野貓流浪貓就是養不熟,就是白眼狼。
陽台的風吹得我眼睛澀澀的,無名火越燒越旺。
對比之下,我抓著床邊的小窩一股氣地下了樓,不顧路人詫異的眼光,直接將窩丟進了垃圾桶裏。
就當我沒養過這只貓好了,反正我也不需要陪,我也不是有多喜歡這只貓。
貓而已,天底下那麽多,隨便一只貓,都比它要好。
於是我扭頭上樓,將曾經跟小寶一起做的貓窩當成垃圾丟掉了。
10.
夜裏下了雨,我的窗戶沒關緊,風從裏面鉆進來,我被凍醒了。
房間黑漆漆的,安靜又吵鬧,雨水混著心跳的聲音,我坐在床上,發呆,想小寶。
小寶其實是只很內斂的貓,它以前睡在高高的貓爬架上,後來我晚上睡覺著涼,打噴嚏,打從那夜之後,它的小毯子就時常在我身邊。
它從不在我醒著的時候上床,它只在我睡著且意識模模糊糊的時候,輕巧地跳上床,蹭蹭我的腦袋,然後咬自己的毛毯給我蓋著露在外面的身子。
所以它的窩,我挪到了床邊。
我記得那天好像也是下雨,不同的是我把它的窩塞得綿軟舒服,跟它誇海口,說我以後會更加努力工作,會給它買很多好吃的小魚幹,以後給它買最好的窩。
那天我摸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沒有如同以往一樣躲開,反而蹭了我的指尖一下。
那時舒適愜意,未來都是美好的。
現在房間空蕩冰冷,漆黑一片。
雨下這麽大,小寶會被淋得渾身濕透嗎?
醫生說它的腿就算好了,下雨天也會疼,會煩躁,讓我多照顧它一點。
......
我紅著眼披了外套,打著傘下樓。
有些神經病一樣,但是我想找到那個被丟掉的窩。
就像是找到它以後,我跟小寶好像還有可能一樣。
萬幸的是垃圾桶沒有清理,不幸的是上面堆了不少垃圾,而且頂上也沒有遮雨的棚。
我盯著垃圾桶看了兩眼,凍得瑟瑟發抖,最後還是咬咬牙上前。
我記得丟在了哪裏,應該只要翻一點就行了,況且明天我不上班,臟了回去洗澡就行。
我有種苦中作樂的想法,彎腰翻找著,能找到就行。
找了大概十幾分鐘,翻來覆去,就是不見蹤影,我甚至以為我的記憶是不是出現了偏差。
我腦子有些亂,風吹雨打的,身上也涼颼颼的,手都是僵的。
到底去哪兒了?
還能長腳了不成?
我用燈往周圍照了照,一眼就看到了漂亮鮮嫩的黃色,那個窩在樹下面,不知道是哪個調皮的小孩,把東西拖過去了。
我松了一口氣,跑過去打算拿起來。
一雙綠油油的眼睛突然出現在樹後,刺耳且尖銳的貓叫聲阻止我的前進。
「喵——!」我被嚇了一大跳,不受控制地往後腿,拖鞋又滑,直接摔了個屁股蹲。
疼得我尾椎骨都像是要裂開了一樣。
手機也被摔出去了,我不敢去夠,雨水在燈光下急促又冒著寒氣。
我試探性地喊了一句:「小寶?」
那樹後好像沒有動靜了。
我慢慢爬起來,小心抓起手機,探頭過去:「小寶......」
話音才落,一道黑影猛地竄了出來,直接往我的臉上撲過來。
心跳幾乎要停住了。
我抱頭縮著,只祈禱這只貓的爪子不要那麽鋒利。
又想著還好我之前因為小寶還打了疫苗,這次就不用去打了。
思緒亂成團,痛意卻沒有襲來。
耳邊是沙啞兇悍的貓叫聲,還有淒厲尖銳的貓叫,混在一起,我扭頭看去時,戰爭已接近尾聲。
等我的手機燈光落在前方時,小寶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它跟從前一樣消瘦威風,幽綠的眸盯著我,不往我這裏走半分。
我露出笑來,顧不上先前的所有,樂呵呵朝它開口:「小寶,回家吧~」
它沒喵,朝我走過來,我以為自己即將失而復得。
可它沒有,它只是從我身邊走過去,白色的一圈毛上帶著血珠子,它高傲,好像從不落魄一樣。
沒有停留地爬上了樹,蹲坐在上方,冷眼看我。
又像是在看地上的窩。
它是否覺得自己如同被雨水浸泡的窩一樣?
棄之如敝履。
我覺得自己被它看得透透的,我那點兒身為人的高高在上,認為它理所當然該討好我的傲氣。
好像都被它看到了,它不會說話,也不會表達一只流浪貓的心情。
我朝它伸手:「回家吧,好不好?我以後都不這樣了。」
帶著鼻音的聲音有些像小寶的喵喵聲,我想,如果小寶會說話,聲音是不是像我現在一樣?
它不跳下來,跟我僵持著。
它好像真的放棄我了。
在我第一次把它的零食餵給別的貓以後;
在我把它唯一的小窩丟進垃圾桶裏以後......
我忽然覺得很羞愧,臉上有種火辣辣的錯覺,像是被扇了一樣。
我想去撿貓窩,可我剛動手,它就跳了下來,站在上面,朝我呲牙,顯出兇狠與暴躁。
仿佛在說著什麽。
我渾身泥水,濕漉漉的。
它滿身傷痕,濕漉漉的。
都是狼狽不堪的模樣。
那是它的窩,它不許我撿回去了。
它在告訴我,丟掉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找回來的。
也許它也曾期待過,我是個可以理解它接納它不一樣的人,可我讓它失望了,所以它寧願流浪也不願留在我身邊。
我只是很短暫地愛了它一下,它卻記了好久。
11.
我以為我們的故事會到此結束,可是偏偏老天又讓我知曉答案。
比如它為什麽獨來獨往。
為什麽永遠都不親人。
為什麽容不得半點錯誤。
這要說起它的上一個主人了。
也是在小區裏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