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很愛穿地攤貨。
大學時第一次一個月拿到三千的稿費,我揣著卡裏沒捂熱的錢坐大巴回到了老家,兩個小時的顛簸,卻不覺得疲憊。
我的目的明確,一定要拿錢給他們買衣服,而且是去商場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種。
我太渴望被看到了,那種被認可的看到,毫不誇張地說,揣著三千快回家這件事,純粹是「小人得誌」。
我回到老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地裏把正在種菜籽的爺爺喊回來,讓他穿好利索的衣服跟我進城。
印象很深的是,我帶他們去了商貿的供銷大廈,那裏開了一家老年人都愛的文峰,中老年款的衣服都很神氣,很多老人都穿上了在爺爺奶奶面前「炫耀」。
我早就想過,有一天賺了錢,一定要給爺爺奶奶買一件。
那時正好是冬天,冬衣普遍貴了點,價格大多在200到600之間。
奶奶還好,她不識字,眼睛又有眼疾,所以看到喜歡的我立馬就讓她試試,直接就拿在手裏。
但是爺爺卻並不好糊弄,看了吊牌後臉上開始掛不住,嚷嚷著不好看,還沒有他趕集時看到的路邊攤好看。
他很固執,固執到讓你生氣的那種。
那天我拿了一件爺爺喜歡的藏藍色厚外套,四百多,他在店裏跟我拉扯,爭執了幾句,即便店員和奶奶一起打圓場,爺爺也不同意拿下那件衣服。
我只能作罷。
那天之後我們冷戰了,奶奶也替我抱怨他頑固,孫女想給你買件衣服,還錯了?
他躲在房間裏翻他已經翻爛【毛選】,一聲不吭。
我在第二天下午匆匆忙忙趕回學校,連同前一天發生的不愉快一同帶走,我賭氣地想,我再也不給爺爺買衣服了。
又是幾個月後,那時我已經賺到了一個月四五千的稿費,每個月都有結余,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我再次提議給爺爺奶奶買新衣服,我說換季了,該買新的了。
奶奶說行啊,你要怕你爺爺生氣,你就偷偷給他買。
那天我像個特工一樣翻找爺爺的衣服,想記下尺寸給他買一件合身的衣服。
但翻找的過程中,一個泛黃甚至有點破舊的本子吸引了我的註意力。
我出於好奇開啟了它,卻在看完了本子上的內容後,忍不住掉下眼淚。
那是個賬本,開始記錄於我讀小學那年。
密密麻麻的,好擁擠,小到每個月的公交月票費,大到我讀美術後學繪畫的補課費,每一筆或大或小的數碼,都是爺爺的汗水。
小學的賬單還都很零碎,四年級之前我還沒有轉學到城裏,爺爺奶奶的蔬菜大棚做得很好,我無憂無慮,爺爺奶奶也無憂無慮。
小升初,我考了全縣第26名,父親很高興,聽說二中和三中都聯系我並且免除學費,他在電話裏笑得開懷。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我因為好朋友都去讀了當時最好的附中,所以放棄了免學費的機會,也嚷著要去。
爺爺咬咬牙,第一時間拿著存折取了一學期3900的報名費。
為了帶我讀書,爺爺奶奶的十幾二十個蔬菜大棚不再經營,原本的小康後來變得拮據。
我在現實的調教下很快懂事,我不伸手要錢買零食,但奶奶像是例行公事一樣,每天要給我4元。
學校在山上,晚上晚自習上到七八點,他們沒有交通工具接我,4塊錢可以讓我一分為二,把晚飯解決,還能讓我和別的同學拼出租車回家。
我上初中的那一年,是父親最拮據的一年,他新的小家組建不久,弟弟出生,我在老家讀書,他一個人負擔了四個人。
父親還是把學費還給了爺爺,學費是他的底線,爺爺說過,學費一定要他這個爸爸出,剩下的他想辦法。
因此在城裏讀書那幾年,生活和學校的雜費,爺爺奶奶都盡可能承接了過來。
賬單上的字很漂亮,每一筆都很詳細,我甚至看到,在初中結束的那一年,爺爺在賬單的最下面,寫下一行小小的字:高中保證xx一天6塊錢零花錢。
那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對我的疼愛。
他的心裏有一個賬本,如何在年復一年不復年輕的年紀,去做更多更辛苦的工作賺更多,才能把我養大成人,真正走出去。
高中的時候,我出了一場車禍。
左腳踝粉碎性骨折,爺爺在我的病床前熬了一夜,眼睛紅紅的,奶奶說,跟你爺爺結婚這麽多年,還沒看他哭過,昨天半夜在走廊哭了。
我覺得腳疼,但我明白不能在爺爺在的時候喊疼,我知道,疼在我身上,痛在他心上。
在過去無數多舛的命運裏,我時時常怨人生,覺得好多坎坷。
但怎麽講,幼年時我好多次深夜摸黑起來上廁所,聽到他們在房間裏聊天,也能聽到他們對我的憂慮和不忍。
怎麽我們xx要受這麽多苦?我們xx懂事哦,站在貨架旁邊眼睛直勾勾望著,也不說讓我買。
後來我恢復好了,又重新上學。
爺爺已經不放心我來回走讀,又開始更賣力做辛苦的工作,比如種樹、修路,他盤算著多賺點,讓我在學校附近的老師家帶飯。
一個月多出來550的開銷,高二選科後美術畫材和學費的開銷,全是他靠那雙黝黑的雙手賺來。
大學我讀的是美術,畫材費用和學費加起來更多了,父親給了學費,每個月給我600—800元的生活費。
我在爺爺面前爆哭,我說我不想讀書了,那麽一點錢根本不夠我生活,我說姐姐(堂姐)三年前讀大學就一個月一千生活費了。
爺爺說,不夠我給你。
大學報到那天,爺爺和我一起拉著行李箱去了學校,大巴很是老舊,從縣城駛出的馬路還未修繕,整個城市破落又暴烈。
那時已經69歲的爺爺跟我說:還有四年,就真正把你供出去了。
我轉過頭望向窗外,眼睛升起一層薄薄的霧靄,我知道,我沒有真正走出社會,他就不敢老。
我們落地後因為不熟悉路,第一次花錢打車,兩個人在學校正門下車,司機師傅打票26塊,爺爺第一次沒有念叨太貴了。
學校的正門氣勢恢宏,我們站在門口,呆楞了幾分鐘,爺爺說:大門真氣派,你給我拍張照。
他的表情很得意,他甚至跟我說以後一定要打印出來。
是炫耀、是「終於」,是我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頭兒,也能把孩子送到大學校園。
爺爺遞我到宿舍樓下後就走了,恰巧高中的一位同學跟我同校,爺爺跟同學家的車回家,走之前把身上揣的路費也給了我。
他說,沒錢就打電話回家,盡量別動卡裏的錢,存著。
最初的那兩個月花錢很快,什麽都要買,母親也開始介入我當時的生活,不過形式上單一且粗暴,直接打錢。
不算多,她忌憚我爸,害怕多給我,父親就更不想管我,這個理由是成立的,我可以愛你,也可以為你花錢,但你爸爸也要花,不能便宜你阿姨和你弟弟。
我懂她的心理,人之常情,他和父親缺席我這麽多年的成長,沒有誰更壞一點,但我知道,始終讓我獲得飽滿愛意的,是我爺爺。
現如今我已經賺了錢,爺爺起初不信,後來懷疑,再後來半信半疑,直到我畢業三年就買了房,我把房產證拿到他面前,他才真的深信。
不過他還是節省,還是願意去路邊攤買地攤貨,他滿足又欣慰。
五六年前,我寫稿收入三四千,他舍不得穿四百塊的衣服。
而如今,我每月的收入翻了十幾倍,他終於坦然穿上了四五百的衣服。
他已經76歲,邏輯沒有我縝密,思維沒有我敏捷,講話偶爾鬧笑話,但依舊愛用他讀的【毛選】教我踏實做人、踏實成事。
【毛選】裏有過這樣一副對子,爺爺總掛在嘴邊:
「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
「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
我想,我之所以能苦行僧般將寫作進行到第8年,爺爺骨子裏的信仰和真誠,是我一往無前的利劍。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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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時候,給我我爺爺寫過一封長長的信。那是父親節,老師說學校負責給到家長,如果在外地,那就由學校寄出。彼時我和我媽沒有聯絡,我的世界裏只有爺爺奶奶和爸爸。但我爸爸常年在外地務工,我和他無話可聊,我也總是範怯。奶奶不識字,我只能寫給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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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沒有變壞,真好,能被老師誇,真好,我還說,謝謝爺爺供我上學,不然我就會像社會新聞裏的小女孩一樣,小小年紀就在工廠裏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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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至今日想起那封信,稚嫩、可愛,鼻腔裏倒灌進入一股酸澀的熱流,胸中有無限的感動。
我突然知道自己當時真正想要和爺爺說的是什麽了。我想跟他說,謝謝你讓我變成一個懂得感恩的人。謝謝你沒有放棄我的人生。謝謝你讓我從小鎮走出去。謝謝你讓我體面地站在人前。謝謝你讓我很好地長大,在苦難裏也沒有任由自己下墜,努力成長成今天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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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還要謝謝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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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爺爺是我精神上的後盾,那奶奶則給了我實實在在的照顧。
很多年了,她洗衣做飯打掃,起早貪黑,從我三個多月時就開始拉扯我,缺失的母親的陪伴在她那裏得到彌補。
一
近幾年吧,她肉眼可見在老去,身體大不從前。因為多年辛勞,雙手在冷水裏浸泡,再加上本身患有糖尿病,還有其他的慢性病,所以身上有些浮腫。她顯得笨重,掛水會暈倒,被緊急送去過一次醫院,我常年不敢「惹」她,菜忘記放鹽了不說,放了兩遍鹽,也不說,她會不開心,有時候還會覺得自己沒用了,不能為我做更多。
她腿腳這兩年已經很不好,眼睛經常看不清,樓梯已經不能爬,很擔心一不小心怕膝蓋錯位,到時候站不起來。還好,我現在陪伴在身邊,摸得清很多問題。買藥、吃藥,我都監督著,大多時候她是個還算聽話的乖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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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麽結束今天這篇日記呢,要怎麽和你們總結今天的感想。我一直都算是努力的人,開啟每段記憶,都能看到自己自卑的過去,可我心裏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走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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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去年買了房,爺爺奶奶住進了我的小家,我給他們換了老家的所有電器,他們高高興興地解放雙手。28歲,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道理。
一輩子太短,遇到值得愛的家人是福氣,要好好珍惜。
再有孝心,沒辦法為他們改善生活,生病了帶他們看病拿藥,就算枯坐一夜,那種無助感也不會減少分毫。
朋友們,好好掙錢,能為自己愛的人做點什麽,真的很自豪。❤️
~~日記,帶老人家去檢查身體
初春的正午還是很冷,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修繕了,我們坐在車上,比起往日,好像已經覺察不出顛簸。
路過修路的工程隊,奶奶自言自語:路要修,人也要修。
她用左手敲打膝蓋,那裏常年疼痛,但因為懼怕手術後有什麽問題,站不起來,所以不願意冒險。
今天是因為腹部兩側經常疼痛,所以我又帶她去做了檢查。
去醫院之前,她在電視前剝花生,電視聲音極大。
她偶爾擡頭看,因為白內障,其實電視畫面對她而言是模糊的,她常跟我說電視裏她只能看到大概的人像。
我問她這一桶花生都要剝嗎,剝了做什麽。
她說要拿去榨油,花生油。
說完就開始用手捂著腹部,看起來很不好。
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支支吾吾,說已經疼了十來天了。
說的時候好委屈,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我又氣又心疼。
我不問她不會說的,我今天沒看見她也不會說的,她總是這樣。
其實她每天都會說不舒服,但因為年齡大了,眼睛、牙齒、血糖、腰背、膝蓋都有問題,我還以為是舊疾,沒放在心上。
沒曾想,已經疼了好多天,她硬是沒有開口。
爺爺從地裏回來,風塵仆仆,他說地都刨差不多了,下午再收個尾就行。
我說別去了,下午帶我奶去醫院。
「肚子還疼啊。」
他的笑意沒了,手裏剛剛攥著的一把花生米盡數丟在鏤籃裏。
「你知道你不帶她去醫院?」
「我帶她去社區門診了,開藥說能吃好就不用去醫院。」
「她夜裏睡覺都疼,她沒跟你說。」
對話戛然而止,奶奶抹眼淚,爺爺坐在大堂,雙手摩挲一把子花生,我上樓洗頭,準備下午出門。
午飯的時候,爺爺問我:你去嗎?醫院。
我說我怎麽可能不去。
他補充道:我們自己帶錢,你給的錢還有。
我沒吱聲,但我心裏有一股惱氣,我在想應該承擔義務和責任的人越來越隱形了,我惱的就是這一點。
去年帶奶奶看膝蓋,片子和報告放到兒子們面前,有人竟然一言不發。
我覺得好荒誕,中國人家庭關系的荒誕,養兒防老好荒誕,禮義廉恥好荒誕。
出門前,爺爺說要去拿錢,我說你帶一百。
爺爺說一百夠嗎?我說你就帶一百。
帶一百或許他們的那點「不好意思」就沒了。
我們沒有趕上拍片,護士叮囑明早帶著老太太空腹去醫院檢查。
我心裏此刻無比忐忑,又或者說,我不能有一刻安下心來做什麽。
一切都要等明天拍完片子出來。
說實話,我其實挺喜歡現在的狀態的,我有能力所以有責任,我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多,我只是有些微妙的情緒無處安放。
奶奶辛苦一輩子,快八十的年紀,病痛都不敢告知家裏人。
我能懂那種感覺,大學時鼻子經常流血,我跟父親說我要去醫院看一看。
他滿口說,你去,你去看看。
但是光說不做,從沒問過去醫院要不要錢。
我在每次口頭的關心下失望,後來有點什麽也不想跟他說了,他沒有在我期待中為我做過什麽。
我不告訴,反而避免了失落。
如果告訴了,也沒人帶她去醫院,而且只覺得她是拖累,那要怎麽辦呢。
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覺得奶奶最近一定是遭受了很多的委屈和疼痛。
我於心不忍,因此上午聽說後正午吃晚飯就出了門,前往縣城的醫院。
不說了,今天沒有寫其他的東西,更新完這一篇日記,我會提前睡覺。
明天七點就要出門,趕在醫院開門時帶奶奶拍CT,等待結果需要三個小時,未必一上午就能看完醫生。
所以能早點就早點。
晚安。謝謝所有看完我碎碎念的你們。
所有在外面的朋友,打電話和父母長輩聊天時,不要只會說你別省、你去看看醫生、你買點好吃的,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誰不知道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病了要就醫呢?
有錢、有人陪伴的話,這一切叮囑和關心才有意義。
所謂「事事有回應,件件有著落」,從來不止是說愛情。
——又來了,這次是帶爺爺看醫生,他右邊膝蓋到腿部最近疼太厲害,一坐下就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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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我帶爺爺去醫院做了檢查。
老人家腰部到膝蓋有明顯的痛感,熬了幾天,實在是疼得沒辦法了,終於同意去徹底檢查一下。
我們是騎電動車出的門,因為爺爺的腿擡不起來,所以最終,還是他騎車載我去了縣城的醫院。
醫院的大堂人滿為患,爺爺跟在我身後,從前無畏的老人,眼神裏也多了茫然。
他在來醫院的路上跟我說:
這是大病的前兆,xxx也跟我一樣的,去年癱在床上了。
我用一句「你想太多了」,來打消他的憂慮。
但這一句話似乎沒有安慰到他。當然,也沒有安慰到我。
我們坐在候診室等待,他鮮少地將十指扣在一起,一言不發。
那一刻我知道,77歲的爺爺,他怕了。
我們沒有排上隊,磁共振門口的護士給了我們排隊號,時間在第二天的晚上7點半。
回來的路上,爺爺跟我說,磁共振和掛號多少錢,回去我給你。大錢該你爸你大伯花,小錢我們自己花,我們不能盯著你只讓你花錢。
耳畔的風很大,大到總覺得耳芯都有些刺痛。
健康面前,錢又算得了什麽呢。
我說:你不是說爺孫相依為命!這個就叫相依為命。
不是用普通話,是蘇北的方言。
如此,這句聽起來矯情的話,好像也不那麽矯情了。
眼淚幹得很快,快到我不用仰著頭,就能消失得沒有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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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我長進很快,不再問別人討要情緒價值,也不再要討要什麽安全感。
就算是最害怕的生離這種東西,我也很少向身邊的人道出。
不是不怕了,是怕也沒有用。
那天同行的網文作家跟我聊天,她說全家的經濟來源靠她,外人眼中一年掙到近百萬的自己,一直在看不見的深淵裏苦苦掙紮。
好想只過好自己的人生啊,但那樣太自私了是嗎?
對方發出類似這樣的感嘆,我說我懂,完全可以了解。
父親的保險、爺爺奶奶的保險、生病用藥的錢,還有這幾年家裏的開銷,就像膨起的氣球。
我總覺得有一天會不堪重負,但沒有徹底爆裂之前,我必須咬著牙堅持著,直到那天真正來臨。
有時候父母親總是有些抱怨,他們怪我給老人太多,給他們太少,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
我不吱聲,許多打了結的過往,在嘆息裏沈默。
沒有人再去過問,他們也不想再去過問,他們沒有親自撫養我,遠遠看著我長大成人,又看著我出人頭地。
他們那時候方能感覺到自己是父親母親的存在,有意識地開始期待我的反哺。
但很遺憾,我沒能如他們的願。
我買了蘇南的房子,卻在大多數時間裏呆在蘇北的鄉下。
父親說我古怪,母親說我不知道輕重。
而我每次都用最讓他們難堪的字眼回答:
爺爺奶奶養大我,沒有他們哪裏有我。
3
29歲,不算長的小半生,窘境疊疊,褶皺叢生。
已經忘記了多少次失眠到淩晨。
做磁共振的前夜,小城迎來7級大風,屋外的塑膠紙袋漫天飛舞。
地上散落著半尿素袋的幹花生,我們祖孫三人開著門燈去撿,畫面滑稽極了,但好像又那麽平常。
這是我幼年熟悉的景象,一場大雨驟然來襲,於是老少都拿著鐵鍁鐵鍬搶場。
我們過去就是那樣相親相愛,現在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艱苦的日子過去了,隨之而來的還有蒼老和世事的無常。
那天夜裏,我睡不著覺,怎麽也睡不著,就像去年帶奶奶去查脾臟一樣的心情。
我意識到未來幾年裏,這種恐懼或許會更多地侵襲,我意識到歲月不會對我愛的人從輕發落。
於是一個人在春寒的夜放肆地哭了起來,沒有任何聲音。
4
檢查的時候,我把爺爺的衣服、皮帶、還有帽子拿在手裏。
我望著慢慢關上的那扇門,幾乎一瞬間淚如雨下。
醫生讓我們別太擔心,我也深信不會有大問題。
但我害怕的情緒無法停下,忐忑無法停下,我站在那裏,無數思緒翻湧。
我要買車,我要等他身體好些去北京,我要給他最好的生活,我願意和一個差不多的普通男人攜手,生一個普通的孩子,給他們疼一疼、抱一抱。
大概十分鐘後,門被開啟,爺爺坐起身,有點難為情地拎著褲子。
人老了,似乎這副肉身就不會被待見,於是忐忑、膽小,生怕被人嫌棄。
我走過去,把皮帶給他,然後給他穿上衣服,他慢吞吞走到墻角把褲子穿好。
我站在他身邊,堅決地站在他身邊,用鮮有的耐心和溫柔跟他講話,幫他戴上帽子,然後攙扶著他走出了醫院。
夜裏還是很冷,風打在臉頰上,隱隱有些鈍痛。
我們回家,他在路上依舊重復前一天的話:
這估計是什麽病的前兆。
我沒再說話,心口五味陳雜。
5
取報告的下午,天氣不錯。
排了大約二十分鐘的隊,片子和報告都取出來了。
最先看到的是血管瘤幾個字,而後渾身兀地發冷,拿出手就檢索了一下,發現一般是良性瘤,松了一口氣。
我詳細地問了一下,醫生說還沒有到手術的地步,目前腰椎還是做保守治療就好,不用過於擔心。
三天的忐忑在那一刻畫上句號。
我突然發現我又有力氣了,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好像還是美好。
這一路走來,我已經做過太多艱難的自省,我不敢怪天不敢怪地,更多時候,把一切沈浮歸咎於自己的無力。
我不信神佛,不信宿命,成年後一身反骨,寸土必爭。
但是啊,但是如果真的有心軟的神靈,拜托聽一聽我的禱告,讓他們免於疾病,免於無常的嚙咬。
——
我又來了~
寫這篇隨筆的時候,淚腺好似水龍頭被擰開。
下午帶奶奶去了醫院,她的腿擡不起來,我和爺爺兩個人才把她架上了小電驢。
這時候我又暗暗發誓,我一定要盡快考到駕照買一輛車。
風已經有些熱乎了,但我總覺得冷風灌耳,心裏沒能熱得起來。
奶奶問我:是不是要中風了。
我說我不知道。
她又問:估計這次要花大錢。
我還是沒有說話。
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們還沒上班,樓道裏陰森森的,安靜得出奇。
我們找了位置坐下,她開始自言自語:病了就病了,不要來折磨人就好了,不能拖累子女,可討嫌。
我拿出手機來百度,而因為百度百科出來的癥狀解說,我眼淚啪嗒掉個不停。
我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她以為我想瞇一會,笨拙地歪著身子讓我靠著。
眼淚很快浸濕了奶奶的衣服,但胸腔止不住地顫,我害怕她察覺到我的情緒,低頭佯裝看起了手機。
我就是這樣的,爺爺奶奶只要有一點點問題,我就容易崩潰。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可以預見的悲傷,不能細想,而我總是提前一步就感知到鈍痛。
我很早以前就預想過離別,預想過命運會如何讓我經歷最痛的一劫,但當我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人,被病痛,慢慢折磨,無力感真的壓垮了我。
醫院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數人的眼睛都是空的,他們討論金錢,討論花了錢值不值得。
前面一位老爺爺被醫生建議手術,醫保報完了還要花六千左右。
一旁的女兒沒有說話,他自己搭腔:我考慮考慮。
「五六千還考慮啊,這年代五六千做個手術很便宜啦。那你們坐外面沙發考慮,後面人家還要看。」
「五六千,誰出呢。」
那老人弓著腰出去,嘴裏喃喃自語。
我扶著奶奶進去,醫生說老太太還戴粉色的帽子呢,洋氣。
她心情突然大好,指著我說孫女買的,非說戴著好看。
我交代了奶奶的病情,醫生初步診斷有可能是腦梗,讓我們先做ct ,一個檢查腦內,一個檢查頸椎。
我不放心,又掛了神經內科的醫生。
到了那裏,醫生說從早上到現在,已經七個多小時了,八九不離十就是腦梗。
兩個建議:要麽直接住院,要麽查ct。
我告訴他已經開了單子,明天中午排隊。
對方沒再說什麽,讓我們檢查過後再具體看情況。
回去的路上,我走在前頭,洶湧的情緒噴薄而出,我沒有哭出聲,但淚眼朦朧,我發現跟我迎面的人都在看我。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還是沒有長大,我的心氣被吊了起來。
我辛苦經營的我以為強大的我自己,好像並不存在。
我茍活在人群裏,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
我在懂事的時候就害怕離別,小城裏遇上誰家白事,小小年紀的我總是會把他們抱得很緊。
我只是太難過了。
我十八歲的時候難過,難過他們居然已經快要七十了。
我二十八歲的時候更難過,難過他們竟然就快要八十歲了。
那些難過每一年都在堆積,每一年我都要為他們能健康地陪在我身邊,去感謝老天爺的眷顧。
可是時間真的無情,自然規律也不可抗。
我明顯感到自己的衰老,更何況他們。
這兩年,我帶他們去醫院的頻率越來越多,我學會了安靜地害怕。
但如果可以的話,還是祈求心軟的神聽一聽我的禱告。
拜托了,讓我的爺爺奶奶身體健康。
…………
帶爺爺去北京啦,因為一段文字還上了熱搜 爺爺是我的福星
帶爺爺去旅遊這件事,也在央視網釋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