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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你知道的很離奇的真實案件?

2023-01-01新聞

接過一起報案,女人殺了自己的丈夫,然後來自首。

她說丈夫每天家暴她,她受不了了,就把丈夫殺了。

本以為自首的案子會偵辦得很順利,沒想到仔細一查,女人已經在外打工很久了,好多年都沒有回過家,並不存在「每天被家暴」的情況。

但是她堅決不肯更改自己的說法,反而還覺得自己下手不夠狠,這一度讓我非常迷茫。

本是夫妻一場,究竟什麽仇什麽怨。

八九年前的派出所值班夜,臨近除夕,晚上十點多,我一個人坐在值班室裏看跑男。

正樂呵著,身後傳來些輕微的響動,一轉頭,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直勾勾地盯著我。

這視覺沖擊力實在是太強,我的心臟「咚」地一聲,如同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驚得我下意識縮緊了脖子。

「你幹嘛呀?!」大晚上的,被突然嚇了一跳的我又氣又惱,態度也不好,「你這人怎麽走路沒聲音啊?!」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惱怒,她深吸了一口氣。

「大姐,我來報案。」

女人滿頭大汗,胡亂紮著的馬尾幾乎要散開,瘦弱的身子佝僂著,雖然面容還有幾分清秀,但看她臉上的溝溝壑壑,至少快四十了。

那會兒我才二十出頭,她居然叫我大姐,這讓我十分無語。

我看了下,女人沒什麽明顯外傷。

「那是誰的血?」

「大姐,這是我家男人的血。」

「你老公怎麽啦?」又叫我大姐,我心裏無奈地嘆口氣,起身準備去喊同事前往現場,「出車禍了?」

邊境上,很多人嗜酒,又愛飆摩托車,半夜經常會出車禍。交警隊在城裏,如果群眾來報案,我們通常會先去幫忙處理。

「不是,我把他砍死了。」

「啊?!」我一下楞住了,女人平靜的口吻讓我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把他殺了,然後來報案。」

我一刻不敢耽誤,趕緊叫來了師兄徐文。

女人帶著一身的血跡坐在審訊室裏,臉上沒什麽表情,身體倒是時不時地抽動一下,手也在輕微地顫抖。

殺人其實是體力活,尤其像她這種直接砍的,非常耗費體能。

在強烈的血腥及暴力刺激下,軀體會分泌大量的腎上腺激素,所以有的殺人犯在事後會出現低血糖。

女人叫玉安,今年36歲,邊民,家裏靠種植為生。

「為什麽要殺人?怎麽殺的人?」

面對徐文的詢問,玉安十分坦誠,她說她和老公結婚十多年了,男人成年累月地打她。特別是喝醉酒以後,打得更厲害,有幾次都把她打進了醫院,這樣的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

作案工具和手法也挺普通,村戶裏家家都有鐮刀,她趁著男人酒醉睡熟了,就把對方砍死了。

「具體砍的哪裏?砍了多少刀?」

「……我不知道,反正沖著他腦袋下去的,前幾下他還動了,哼出聲音來,我使勁地砍,他就不動了。」

「既然一直被家暴,為什麽不離婚呢?」

「離過婚的女人很丟人,」玉安神情有些黯淡,「我不想被人說。」

「那你就每天一直這樣忍著被你老公打嗎?」

玉安沈默著點點頭。

當時我年紀尚輕,對世界的理解很單一,所以實在無法讀懂她的腦回路,便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哈?你情願殺人都不願意離婚啊?!」

徐文用胳膊肘拐了拐我,繼續追問:「家裏有哪些人?」

「爹媽都不在了,有二妹和三弟,我還有兩個女兒。」

「都住在一起?」

「沒,二妹在隔壁村,三弟在城裏。」

「女兒多大了?」

「大的快16了,上職高,小的8歲,還在讀小學。」

「你殺人時,孩子在哪兒?」

「……嗯……在我妹家。」說起女兒,她顯然有些擔憂,「大哥,我這個……你們,會不會去找我家姑娘問話啊?」

看來是怕我們嚇到自己的女兒。

我有些無語,犯完事了她有顧慮了,早幹嘛去了。

「既然擔心對孩子不好,那何必殺人呢?自己的媽殺了自己的爹,你覺得哪個孩子能接受得了?!」

玉安紅了眼,羞愧地垂下了頭。

案發現場,我和徐文抿著嘴巴,皺起了鼻子。

男人的屍體蜷縮在床上,頭部被砍得四處崩裂,早已沒了腦袋的形狀。

雖然我們出警很快,屍體還未大面積腐爛,但因為破損程度較大,強烈的血腥味和肉塊的味道仍然沖得我差點吐出來。

那會兒我已經工作好幾年了,之前也接觸過不少現場,但像這種下狠手的,還是很少見。

明明是枕邊人,居然能恨對方到這種程度。

我順口把玉安叫我大姐一事告訴了徐文。

徐文聽後聳聳肩:「不叫大姐,那你希望她叫你什麽,警察小姐?」

呃,這麽一說確實更怪了。

「這裏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什麽警察同誌這些稱呼他們根本不懂,好多人見到穿制服的,只知道男的就叫大哥,女的就叫大姐,其實是一種尊敬你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

我撇了撇嘴,老實巴交的中年婦女,竟然也能舉起屠刀,看來兔子急了確實會咬人。

環視著玉安貧窮又破敗的家,我的心情變得有些復雜。

屋內一片狼藉,連被窩都是黑黢黢的,這樣糟糕的生活環境,還混雜著長年累月的家庭暴力,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由於玉安比較配合,審訊過程很順利,現場指認和供詞也相符。

犯人自首,案情簡單,原本案子到了這裏應該告一段落,接下來按流程走就行。

沒想到在走訪村民時,事情卻突然變得蹊蹺起來。

玉安家隔壁的大媽告訴我,死者平時不怎麽工作,只會喝老酒吹牛逼,沒錢了就跟玉安要,拿了錢就去賭博嫖娼,回家又開始揍玉安,經常打得半夜又哭又叫。

而且男的還到處說,要是玉安敢離婚,就把她打死。這種日子誰受得了,不殺人也得發瘋。

說來也巧,大媽本來都準備走了,拖拉機卻一下沒發動起來。於是她手上忙著轉搖把,嘴裏又補了一句。

「玉安挺可憐的,早就被打跑了,已經好幾年沒回過家咯,沒想到這次回來居然就殺人了,造孽啊。」

我和徐文對視一眼,這個情況令我們有些意外。

我們走訪了其他村民,查了下玉安的活動軌跡,還真是,她已經在廣州生活四年了。

雖然也不排除玉安隔了幾年回來發現丈夫還是在家暴,忍無可忍動手殺人的可能性,但在審訊過程中,她刻意隱瞞了行蹤,反而跟我們說的是「每天都在被家暴」,那她作假口供,必有原因。

於是,我們又趕往縣裏的職高。

面對找上門的我們,玉安的大女兒十分緊張,但在我們說明來意後,她又變得相當不耐煩,似乎根本不想提起自己的母親。

「案發當晚,你在哪裏?」

「在小姨家啊,小姨能作證。」大女兒煩躁地叉起腰,「我什麽也不知道,她做了什麽也跟我沒關系,別來問我。」

「妹妹,」徐文的語氣很溫和,「我們就是了解下情況,你說的越多呢,對你媽媽就越有幫助……」

「她丟下我和我妹就走了,自己在外面瀟灑,我憑什麽幫她。」大女兒恨恨地撇開臉,「她不是我媽,我沒有媽。」

大女兒對玉安積怨已久,任憑我們費盡口舌,也不肯提供任何有效資訊,我們只得打道回府。

徐文說,他能理解大女兒的心情,有這樣一個爹,媽又跑了,她們兩姐妹肯定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對母親有怨恨也是正常。

我點點頭,心裏卻在想,應該沒有幾個當媽的願意被自己的孩子恨著吧。

路上,我和徐文討論起案情。

我的第一判斷,既然還是夫妻,而且有孩子,那麽玉安四年來可能還在往家裏帶錢,這趟回來卻發現錢都沒了,兩人之間產生了沖突,為利殺人。

徐文覺得,玉安在廣州那麽多年,說不定已經和別人好上了,這次回來就是來離婚的,但男的堅決不肯,新仇加舊恨,她幹脆痛下殺手。

結合眾人的口供,我們兩人的推斷都說得通,還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性,此事疑點重重。

雖然兇手已經確定,但作為警察,理應還原事實,給死者一個交代,哪怕死者有過錯,查明真相也是警察的責任。

鑒於案情變得復雜,我們將案子報給了刑偵,聯合辦案。

「為什麽要對我們撒謊?你知不知道警察只要一查你行蹤,什麽都清清楚楚了?」

玉安顯然低估了我們的辦案能力,她眼神中閃過一些慌亂,緊接著便低下頭,沈默不語。

「你到底想隱瞞什麽?」

主動自首的玉安卻突然一改先前的配合,而是咬死了自己的說辭。

「沒有,我就是恨他,就是要殺了他!」

「只是因為家暴?」

「只是?!」

玉安的情緒被點燃了,她雙手顫抖著扒開了額前的碎發。

「我的眉毛,歪的,因為骨頭被他打斷了。」

她又咧開嘴,下牙床露出個黑洞。

「我的牙,這裏,被他踢掉了。」

「我身上都是疤,還有肋骨,畜生給我踹斷過好幾根……」她激動地說著,試圖掀起自己的上衣,但手又被手銬銬著,十分狼狽。

眼看玉安的情緒有點控制不住,我們連忙喝住了她。

「他還踹我的下面……」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他打我的時候,會讓我脫光了,這樣我就沒法跑了……」

本來只是想激一激她,突出她的心理防線讓她說出真相,但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我張著嘴,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相比之下,徐文很鎮定,他走向玉安,遞給她一張紙巾,示意她擦擦眼淚。

「你明明都已經去廣州四年了,可以說你已經擺脫了這種生活,他再打你,你又走就行,為什麽還是要把他殺了?」

徐文的話讓玉安楞了一下,她擦了擦眼淚,聲音堅定不少。

「這種畜生,殺一百次都不夠!他下了地府還要進油鍋!你們槍斃我吧!我不怕!」

玉安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在犯罪動機上卻堅稱是被家暴。

當然,現在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也可以定罪了,動機並不是決定要件。

出了審訊室,徐文告訴我,很多犯罪嫌疑人都不會吐露自己的犯罪動機,特別是知道自己犯下的是重罪的,既然橫豎都是一死,又何必對著警察全盤托出。該做的事情我們做了,該盡的職責我們盡了,就可以了。

我承認徐文說得對,可心裏有點過不去。

犯罪動機不影響定罪,卻影響刑罰的輕重,而現在隨著我們的調查,玉安先前的理由已經基本推翻了,勢必會影響她的量刑。

我腦海裏閃過玉安叫我「大姐」的樣子,含胸縮頸,卑微又小心。

這樣的一個人,可能完全不知道動機和量刑的利害關系。

在我的請求下,徐文又和我返回了審訊室。

「我們去見了你大女兒。」徐文率先開口,「她好像對你很有意見。」

女人抱起手臂,抿緊雙唇,看起來在忍耐自己的情緒。

「你這麽多年沒在家,你的女兒們應該吃了不少苦頭吧。」

聽到徐文的話,她沈默著低下頭,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我有必要再和你強調一下,你隱瞞你真實的犯罪動機,是會影響你的刑罰的。」

女人明顯沒聽懂我在說什麽,擡起頭來茫然地看著我。

「你到底為什麽殺人,你不說,只會讓你判得更重。」我敲了敲桌子,試圖給她一點心理壓力,「而且你不說,我們也一樣查得出來,只不過到時候,你說不說都沒用了。」

不知為何,我的話似乎刺激到了她,她一下坐直了身體,緊張起來。

「我知道這事你有苦衷,你配合我們把事情都給說明白了,也許能爭取判輕一點。」

她看著我,舔了舔嘴唇,思想有些松動了。

徐文一看有效果,趕緊追了一句,「這些年你不在家,你女兒們應該吃了不少苦頭,你多少應該為孩子們想想,是吧。不然到時候牢底坐穿,就沒機會再見到她們了。」

玉安快速地瞟了一眼徐文,眼神十分復雜。

她眨了眨眼睛,可能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的五官突然放松了,身子也蔫了下去。

「反正她也恨我,我死了算給她賠罪了。你們別問了,我什麽都不想說。」

「行吧,隨你。」徐文瞪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審訊室,我無奈地看了一眼玉安,趕緊追了出去。

同為女性,對於她的境遇,實在難以漠視。

直覺告訴我,她一定有難言之隱。

「師兄,不管如何,被家暴不是她的錯,如果能夠徹底攻破她的心理防線,讓她交代清楚……」

徐文擺擺手打斷我的話:「人都懂得趨利避害,既然她的借口是家暴,那就按她說的辦,至於法院怎麽判那是法院的事。」

「借口?!」我有點冒火,「那怎麽能算她的借口?!」

「你想過沒有,」徐文皺起眉頭,「也許她權衡過,被家暴這個理由,是她願意說出來的,最恰當的犯罪動機。」

徐文一下把我說得啞口無言。

「你是警察,不是菩薩,你只能抓人,不能渡人。」徐文從我手裏拿過筆錄,「接下來就交給刑偵吧,你已經盡力了。」

徐文是負責帶我的師兄,比我早參加工作四五年,辦案經驗和閱歷都更加豐富,況且他作為主辦人都這麽說了,也應該聽他的。

但之後的一兩天,我心裏都不舒服,總感覺案子辦得不夠好。

很快,刑偵那邊的對接人老王打電話來,說玉安和死者之間並沒有經濟糾紛,她在廣州也沒有和其他男人密切來往。

沒想到,我和徐文的推斷都不成立。

「難道是死者吃喝嫖賭養小三什麽的?畢竟這種垃圾男人。」我嘀咕了一句。

「暫時還沒有這一塊的線索,而且這樣的話她有什麽好遮掩的,應該巴不得全說出來吧。」

我不甘心地又追了一句:「會不會是男的家暴自己女兒,被她發現了,氣極殺人?」

「我們也有過這個推斷,但是她女兒已經親口否認了。」

「……看來真的是我想多了。」

「警察嘛,敏感點是好事,案子上多想一些沒有壞處。」電話那頭的老王安慰道,「暫時先這樣了,如果有新進展我再告訴你們。」

事已成定局,即便心裏不踏實,但我也沒什麽能做的了,便開始處理其他的工作。

過了幾天,徐文叫住我,讓我跟著他去玉安的親戚家一趟。

「什麽情況呀?還有新的調查?」

「不是,只是去看玉安的女兒。」

「啊?她不是在職高上課嗎?」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的那個,」徐文拉開車門,「現在還在玉安她妹家寄養著,挺可憐的,我們去看看。」

「……師兄你不是說這案子基本落地了嗎?」

「案件經過是查的差不多了,但不能就當甩手掌櫃吧,孩子沒做錯什麽,要是玉安她妹家裏有困難的話還能幫一幫。」

我偷偷笑了下,有點感動,這人前兩天還一本正經的教育我,原來是面冷心暖。

我們拉了幾條竹凳,坐在院子裏。

「孩子知道她爸媽的事嗎?」我擔心地問。

「我們什麽都沒說,」玉安妹妹趕緊擺擺手,「你們的人來叮囑過的。」

她一臉愁容,看著不遠處一蹦一跳追著雞跑的小女孩。

「……大哥,我姐會不會被槍斃啊?」

徐文搖搖頭:「法院自有定奪,我們說了不算的,你也不要太著急。」

「我姐真是命苦……」玉安的妹妹抹了把眼淚,「找了這麽個人,最後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我和徐文不約而同地沈默了。

玉安妹妹忍了一會,又接著訴苦道:「我家已經有三個孩子要養了,現在姐姐家又來兩個,哪裏養得起喲,希望政府能幫幫我們……」

「好,我們會想辦法協調的。」徐文招了招手,示意小女孩過來。

屋裏突然傳來嬰兒的哭聲,玉安妹妹急忙站起身,去抱孩子了。

「要是她當初堅決離婚,就不會有現在這些事了。」我嘆口氣。

徐文遺憾地攤開手:「可能她有她的難處吧。」

我和玉安的女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小女孩年紀小,也不太開朗,其實就是我問她答。

「學校很好,」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姨姨也很好。」

「那你姨父會和你姨姨吵架嗎?」

小女孩歪著腦袋想了一下,「不會。」

「那就好。」我點點頭,和徐文交換了一個放心的眼神,看來小女孩在玉安妹妹這生活得還可以。

我突然想起玉安的大女兒,追問了一句,「對了,你姐姐來看你了嗎?」

小女孩失落地搖搖頭。

「你姐姐現在是高中生啦,」徐文溫柔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臉,「學習很忙,等她忙完就會來看你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我拉起她的手袖和褲腿看了一下,沒什麽舊傷的痕跡,心裏稍微松了口氣。

「你爸爸平時對你和姐姐好嗎?」

小女孩用力點點頭。

「他會打你嗎?」

小女孩又搖搖頭。

「真的嗎?」我還是不太敢相信,「感覺你爸爸脾氣不是很好。」

小女孩眨眨眼睛回憶了一下:「他會對姐姐發火,但是一會兒就好了。」

徐文無奈地笑笑:「哎喲,這些問題都問過大女兒了嘛,自己家孩子,再怎麽也會心疼,能差到哪裏去。」

我當然清楚,但我這個人,操心命,什麽事都喜歡管到底,所以還是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你姐就這麽聽他話?」

「是啊,」小女孩肯定地回答,「姐姐說我們要乖,平時她都和爸爸睡一起。」

「啊?」我以為我聽錯了,「你姐和你爸睡一塊?」

「對。」

小女孩的回答讓我心中警鈴大作,一旁的徐文也站起身來,我倆面面相覷,不知這是童言無忌,還是我們想多了。

「小妹妹,你好好跟我說,」徐文非常嚴肅地拽住小女孩的手:「每天晚上,你姐和你爸都睡在一起?!」

我們兩人穿著警服,徐文又眉頭緊皺,甚是嚇人,小女孩拼命地點頭,一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幹脆就哭出了聲。

玉安的妹妹從屋子裏沖出來,慌張地護住孩子:「怎麽了這是?」

徐文沖我使了個眼色,在沒搞清楚事情真相之前,我們也不能貿然開口,只好匆匆告別玉安的妹妹。

「你說,會不會是我們想歪了?」徐文緊握方向盤,一臉凝重地盯著前方。

「都讀高中了還和父親睡在一起,確實很離譜。」我有些不安,「希望是我們搞錯了。」

「雖然是高中生了,但終究還是未成年……」徐文眉頭皺的更緊了。

「也許是和父親關系好呢,或者家裏困難沒法分床睡,警察當久了心眼會多,可能是我們過分敏感了。」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我心裏卻敲起了鼓。

看守所裏,玉安看起來比前段時間還要憔悴,她怔怔地盯著我們,眼神渙散,仿佛我們只是一道白墻。

徐文簡單說明了來意,便單刀直入地發問:「你大女兒和死者之間,是否有過分親密的舉動?」

玉安的眼睛瞬間聚焦了,她眼珠子轉向徐文,一言不發地瞪著他。

我突然想起來,先前她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徐文。

我意識到,出於各方面的原因,玉安心底裏對於男性一定有憎惡。

所以,即便徐文是警察,只要他是男性,玉安對他就是抵觸的,更何況徐文的提問非常私密。

我拍了拍徐文的臂膀,把筆錄推到他面前,交由他記錄。

「玉安,我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我們掌握了一些新情況,要和你了解一下。」

玉安努起嘴,看來是在建立心理防禦了,我趕緊加快了節奏。

「我們是警察,不是要盤你家的是非,只是把案子調查清楚是我們的責任。」

「……」

「刻意隱瞞犯罪動機會影響你的量刑,這樣做也是有利於法院對你的判決。」

「……」

「行吧,你看是你主動交代,還是讓警察直接去問你姑娘?」

紋絲不動的玉安突然擡了擡眼皮,我猜著這就是突破口了,準備嚇唬嚇唬她。

「我們去找你大女兒就沒那麽客氣了,詢問不是拉家常,都是開門見山,該問什麽就問什麽。」

「警察反反復復地去學校,她的同學會怎麽看她?」

「高中生自尊心很強的,到時候啊,把你家姑娘當眾叫出來,還有老師在場……」

提及女兒的尊嚴,玉安崩潰了。

「你們別去找她!都怪我……我活該死刑……」

我和徐文對視一眼,看來這回我們接近真相了。

玉安出生在貧困的邊境村寨,父母種了一輩子地,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小山村。

她九歲才進了學校,可剛讀完小學三年級,父母就讓她輟學了,都是莊稼漢,沒有必要認那麽多字,更何況,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要養活,急需勞動力,哪有閑情供她讀書。

彼時的玉安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經開始學著負擔家庭,照顧弟妹。

在玉安的印象裏,父親沈默寡言,只有拿主意的時候才開口,母親唯唯諾諾,一切都按父親說的辦,弟弟妹妹年紀又小,家裏僅有的對話都是關乎於錢。

孤獨圍繞著玉安的成長,她有時候會胡思亂想,想象著突然出現一個人,照顧她,對她很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日復一日地在沈默中幹活,聽著父母抱怨生活開支。

15歲時,母親告訴她,家裏決定好好供弟弟上學,因為男孩子更聰明,更有出息,將來父母也要靠唯一的兒子送終,希望玉安能為學費搭把手。

玉安什麽也沒說就出去打工了,她並不知道什麽叫重男輕女,而是理所應當地認為,弟弟一直是全家的重心,既然媽媽都這麽說了,那她作為老大,也是應該的。

環境和教育對人的影響之甚,以至於左右了玉安這一生的無數個判斷。她的身體離開了小山村,但她的認知卻始終停留在那裏。

之後的無數日子,玉安都在下意識地遵循男尊女卑的思想,影響了她的生活,也影響了她的擇偶。

因為沒讀過幾天書,在外打工的玉安四處碰壁,只能做一些最基礎的活計。

她掃過廁所,看過車,收過廢品,擺過攤,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一遍。

她沒有夥伴,沒有朋友,大部份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

困難的時候,連著吃了一個多月的白水煮掛面,老幹媽都只舍得放一筷子。

即便如此,玉安依然堅持每個月往家裏打錢,供弟弟讀書。

然而,三弟聽說玉安殺人後,直接表示與己無關,他不管,堅決地和大姐劃清了界限。

玉安在小飯館裏洗碗時,遇到了自己未來的老公。

那會兒,她每天低著頭蹲在後廚的地上,身邊堆滿了鍋碗瓢盆。

她不善和人交談,這個工作做起來倒是適合。

老板是個有些油膩的寸頭中年男人,笑起來眼尾紋會炸開花,經常被老板娘在店裏指著臉罵。

有一天老板娘不在,趁著沒客人,老板走進後廚,突然抱住了正在洗碗的玉安,一邊亂摸她的身體,一邊嘴裏嘟囔著要和她談戀愛。

老實巴交的玉安哪裏會處理這種事,她大氣都不敢出,只能一動不動地蹲著,任由老板對她上下其手。

正巧廚子走了進來,看到這一幕,廚子毫不猶豫地拿起鍋鏟,對準老板的後腦勺拍了下去。

劇痛之下,老板一下松開了手,轉身就要和廚子打架,但是看到廚子那股狠勁,心裏一下怵了,只好摸著腦袋罵罵咧咧地離開廚房。

嚇壞了的玉安低著頭輕輕啜泣,廚子丟開鍋鏟,也不知該怎麽安慰,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廚子皮膚黝黑,相貌有些醜陋,身形也不高大,但他的舉動讓玉安心裏升起一股強烈的溫暖,從來沒有人維護過玉安,甚至連她的父母都沒這般重視過她。

身在谷底的人,只要一顆糖,便已覺得滿滿甜意。

僅僅這一鍋鏟,就讓懵懂的玉安陷入了「愛情」。

雖然廚子痛揍了老板,但老板還需要他炒菜,一時間也拿他沒辦法,只好遷怒到了玉安頭上。

玉安丟了工作,雖然暫時沒了生活來源,但她心裏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期盼,覺得自己從此有了依靠。

就這樣,玉安和廚子生活在了一起。

廚子的脾氣有點怪,有時候完全不和她說話,有時候又會突然對著她發脾氣,但他也有對玉安好的時候,會給她買點可愛的頭繩或者地攤上的小首飾。

另外,玉安發現,廚子對於床上的那檔子事奇奇怪怪的,需求很大,又喜歡擺弄她,有時候玉安都覺得應付不過來。

但玉安是個知足的人,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幸福了,至少自己找了一個願意對她好的男人。

後來玉安和廚子結了婚,他們在城裏又打工了一陣子,等玉安懷孕時,便回到了廚子的老家定居,也就是他們現在生活的村子。

玉安從小便幹農活,種地是她的強項,在她的悉心打理下,家裏有了些收入,生活開始慢慢變好,大女兒出生了,三弟順利地上了大學,玉安又托人把鄰村的一個小夥子介紹給了自己的二妹。

這也是玉安的認知和眼界唯一能為妹妹想到的出路——找個靠譜的男人嫁了,畢竟,女人還是得有個家,有個依靠。

順利讓弟弟妹妹都走出了小山村,玉安終於松了口氣。

如果日子就這麽安然地走下去,玉安這輩子也許就不用再吃苦頭了。

可惜,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廚子的父親修屋頂時從高處摔下來,砸到了頭,直接就送進了ICU,裏面每躺一天都是真金白銀,家裏人把能湊的錢都湊遍了,但實在是救不回來。

就在這時,廚子發現,玉安每個月都在往自己家裏打錢,累積起來也算一筆不小的數目。

失去父親的廚子又悲又怒,他把父親的死全都歸結在玉安身上,覺得如果玉安沒把錢打回家,那些錢也許還能給父親「續命」。

廚子憤怒的拳頭揮在了玉安身上,玉安卻只敢一邊躲,一邊啜泣,貧乏的認知讓她也認同都是自己的錯,被打也是應該。

於是,長達十來年的家暴開始了。

一開始,廚子打她,還願意找個理由,再後來就是二話不說直接動手,拿她泄憤。

玉安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廚子都是下死手,她哪裏敵得過,一來二去反而被打得更厲害了。

廚子很陰狠,揍她的時候會先扒光她的衣服,讓她根本沒法往家門外跑,有時候要是玉安掙紮得太厲害,他還會威脅玉安,如果她不讓他打,那他就去打女兒。

為了不讓女兒一起遭罪,玉安只好自己扛著,能熬一天是一天。

廚子一直想要一個兒子,他對女兒實在不感冒,總嘟囔著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就是賠錢貨。可玉安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這讓廚子又多了一個動手的理由。

時間久了,廚子對玉安那唯唯諾諾的樣子逐漸生厭,開始在外面找其他的女人,整日遊手好閑,僅靠玉安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他就只會回家拿錢,順便揍她。

終於,在他第三次打斷玉安的骨頭後,玉安忍無可忍,她攢了些路費,等身體稍微好一點便倉皇出逃,甚至顧不上帶著自己的女兒。

玉安以為只要自己離開就萬事大吉了,她想著廚子最多就是對女兒們不太好,但應該不至於讓孩子們餓肚子,況且這些年政府還會給扶持,不會放著他們一家餓死。

她逃出了地獄,卻把女兒留在了那裏。

玉安怎麽也沒有想到,在她走後,廚子這畜生沒錢找女人了,居然盯上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等玉安從外地回來時,一切已經晚了。

實際上玉安這些年在外漂泊,並不好過,依舊是做著低賤的工作,吃盡了苦頭。

可即便這樣,也比在家挨打的生活要好過千百倍,因此玉安都沒想過回家。

她逃走後,嘗試著聯系弟弟和妹妹,弟弟對她的處境毫不在意,認為她小題大做,叫她趕緊回家好好和廚子過日子。

妹妹給她打了點錢,然後告訴她,廚子壓根沒有找過她,只是跟所有人罵罵咧咧地抱怨,自己的老婆是個蕩婦,肯定是和其他男人跑了,丟下兩個賠錢貨給他。父母覺得她丟光了家裏的臉,也四處說她的不是。

心灰意冷的玉安在外面顛沛流離地生活著,她早已明白自己只是父母的「提款機」,先前她幾次想離婚,也是父母想盡辦法,發動所有人來勸阻她,就怕她離婚了無處可去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玉安根本沒再想過返回父母身邊,甚至連雙親去世都沒回去。

這幾年,只有妹妹和玉安偶爾聯系,告訴她一些家庭近況,她則能苦就苦,能省即省,咬牙托妹妹帶點錢回家,確保女兒們不要過得太差,自己的心裏也能得到一點安慰。

年初,妹妹打電話來,問她是否準備回家過年,她按照往年的慣例,開口拒絕了。

但妹妹突然提到,一向乖巧的大女兒越來越叛逆,情願待學校都不肯回家,妹妹以為是廚子在玉安走了以後開始打女兒,但幾番詢問下,大女兒都極力否認,甚至還不耐煩地沖小姨發了脾氣,讓小姨別管她。

玉安心頭一驚,這些年漂泊在外,她一直擔心廚子會不會對女兒動手,思慮過重讓她患上了頭痛,耳鳴,甚至噩夢連連。

她曾考慮偷偷把女兒接到身邊,但在外面的生活遲遲沒有起色,玉安並不想女兒跟著她吃苦,把孩子留在老家至少有地方可以讀書,以後不用像她一樣找工作時受盡了白眼。

但妹妹帶來的訊息並不樂觀,玉安決定踏上返程,如果老公真的家暴女兒,那麽這次無論誰攔著,她都一定要離婚,把孩子們帶走。

玉安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了家,一路上她設想了各種情況,可能一進家就會被揍,或者被痛罵一頓然後把她關起來,她甚至跟妹妹說好了要怎麽帶著女兒逃跑。

沒想到,廚子一反常態,他沒有揍她也沒有罵她,甚至總是催著玉安盡快回廣東。

兩個女兒的反應也不一樣,小女兒倒是很快就和她親熱起來,大女兒卻完全無視她,言行裏還帶著深深地恨意。

對此玉安倒是想得通,她跑的時候大女兒已經懂事,責怪她也是情理之中,她相信母女之間沒什麽隔夜仇,過段時間就好了。

好在是廚子看起來確實沒有對孩子們動手,玉安天真地以為,廚子應該是改邪歸正了,興許他們一家還能好好過日子。

就在玉安對新生活再次燃起希望時,她發現,廚子之所以變得「安分守己」,是因為這些年他都在侵犯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天她去了妹妹家,兩姐妹多年不見自然有很多話要講,她打算就在妹妹家住一晚。本來都跟廚子說好了,傍晚,妹妹的孩子卻突然發燒了,妹妹和妹夫急著上醫院,玉安不想給他們添亂,臨時決定返回家裏。

進門的玉安就撞見了此生最無法接受的一幕。

氣急敗壞的玉安揪著廚子的衣領,她實在太過悲憤,無法相信一個父親怎能對自己的女兒做出這般畜生不如的行為。

酒醉的廚子眼看事情被撞破,幹脆甩起了無賴,他告訴玉安,反正以後女兒嫁了人也要被其他男人「搞」,不如先讓他享受一下,省得做了賠錢貨。

他更是不知廉恥地指責玉安,要不是玉安跑了,搞得他沒有女人,他也不會打上自己女兒的主意。

酒勁上頭,廚子說著說著就昏昏沈沈地睡過去了。

大女兒縮在墻角流淚,玉安去扶她,大女兒把玉安的手甩開了,她告訴玉安,自己無數個夜晚都是這麽過來的,廚子說,要是不同意,他就殺了自己和妹妹。

大女兒見過無數次廚子把玉安打得奄奄一息的樣子,為了保護自己和妹妹,她只得答應了那個禽獸。

家裏只有一間臥室,每次和父親做那事的時候,她還會讓妹妹背過身去別看,她怕妹妹懂人事以後會崩潰。

玉安的大腦就像被炮彈轟炸過一樣,她離開家的時候,大女兒才12歲,她無法想象女兒這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大女兒指著玉安的鼻子又哭又罵,如果玉安沒有丟下她們姐妹跑了,她也不會遭此淩辱,她沒有媽,她媽早就死了。

說完,大女兒抱起小女兒,她說在玉安回廣州前她都住小姨那,永遠不想再見到玉安,然後就摔門而去。

玉安的腦袋嗡嗡作響,她頭痛得厲害,感覺都快站不穩,昏黃的燈光包裹著她,影子在墻上被拉得很長。

廚子睡得很香,連綿的呼嚕聲撞進了玉安的耳朵。

盯著廚子醜陋的臉嘴,玉安腦袋裏的嘯叫聲更大了,她想起女兒痛苦的模樣,想起女兒罵她的那些話,心一點一點的沈了下去。

玉安轉身去了豬圈,再回來時,手裏多了一把鐮刀。

她舉起鐮刀,對準廚子的腦袋,就像當初廚子對準小飯館老板的腦袋那樣,毫不猶豫地揮了下去。

一切都結束了,玉安的頭痛,廚子的生命,他們的人生。

在所裏工作幾天了,我的心中卻始終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刑偵那邊很快核實了玉安的供詞,這一次,她沒有再撒謊。

先前我們察覺案子另有隱情,但沒有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這個案子不是什麽驚心動魄的大案要案,偵辦過程也並不復雜離奇,然而她們母女的遭遇實在令人難以消化。

所以查到最後,我又寧願是她還在說謊。

徐文安慰我,不管真相多麽無法接受,查清事實是警察的責任,我沒有做錯什麽,而現在事情水落石出,玉安多了一線生機,也多虧於我一直刨根問底。

徐文的話沒有讓我好過多少,因為我很清楚這是警察的職責,只是不知為何,玉安流淚的臉反復浮現在我眼前。

她問我們,就算因此她能判輕一點,又能怎樣,她的女兒已經被毀了,這是她作為母親的失職,是她丟下女兒的報應,還不如她以死謝罪,讓女兒徹底忘了這段不堪的人生,至少換有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玉安的人生故事令我唏噓,努力活著的底層女性,卻一再被命運推向殘酷的深淵。

對於這些女性來說,她們沒有太多的人生選項,更沒有試錯成本,任何一個選擇的失敗都很難重頭來過。

玉安為了保護自己,選擇了出逃,為了保護女兒,舉起了屠刀,然而都沒有好結果。

我回憶起自己一開始的那份高高在上,笑話玉安叫我大姐,指責她為什麽不灑脫離婚,心裏十分自責。

走到這一步,也許是玉安每一次選擇的錯誤或不周全,可是,以她的生長環境帶給她的思維和境界,又怎能要求這個人做出更好的選擇。

人的這一生都在和命運抗爭,但對於出身貧賤之人,又能掌控多少自己的命運?

「師兄,我們還能做點什麽?」

體能訓練結束,我找到徐文,主動問起玉安的事。

「她呀,犯罪動機和事實都很清楚了,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兩個女兒按照常規流程走,交給親戚照顧,大女兒嘛,還是要保護她的私密,然後做一做心理疏導……」

徐文看了我一眼,又補了一句:「做警察,心理要很強大。當然,這男的確實該千刀萬剮,你是女孩子,肯定更能理解她們的感受。」

「嗯。」我看著單位外郁郁蔥蔥的大山,「我在想……玉安的境遇應該不是個例,希望……還是能少一點這樣的事情。」

「人活著,真苦啊。」徐文感慨地搖搖頭,「生活在什麽環境中,遇到些什麽人,根本不能自己選擇。」

我腦子裏亂亂的,一時接不上話,只能嘆了口氣。

我們倆沈默了一會兒,徐文再次開口。

「人不管承擔著什麽社會角色,本質上還是自私的,玉安自保也是出於本能,但願她女兒未來能懂她吧。」

徐文的話點醒了我,我決定,找個時間自己跑一趟學校。

操場角落,我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示意大女兒坐下來。

「你怪你媽媽,是人之常情。」

大女兒本來滿臉的不悅,她以為我是來勸她原諒玉安的,聽到我這麽說,她一下瞪大了眼睛。

「我也是女兒嘛,」我笑了笑,「我媽在養我的過程中也做了不少荒唐事,我原先都煩死她了。」

「有一年冬天,她忙著加班,居然忘了來接我,我一個人在學校門口站到晚上十二點多,而且那會兒我才小學一年級,沒被拐賣是我上輩子積德了。」

大女兒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她顯然來了興致,認真地看著我。

「我媽性子急,特別容易不耐煩,我小時候常常被她一通暴揍,打我的工具就是手上有什麽就用什麽,搞得我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一次她在切菜,我把她惹生氣了,居然用菜刀的刀背砍了好幾下我的脖子,我疼了一個多星期。」

大女兒吃驚地吸了口冷氣,一陣風吹過,吹散了她耳邊的劉海。

「其實我也是長大了才慢慢明白,我媽又要工作又要帶我,她已經盡力了。」我幫她把散下來的劉海別回了耳邊,「這當媽的,不管怎麽當,都會有她的問題,畢竟人無完人嘛。」

「她倒是從來沒有打過我,而且還護著我,怕我被打……」大女兒的眼神黯淡下來,「但是我還是恨她。」

「嗯,我來找你,也不是想說服你原諒她。」

看著她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嘆了口氣,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煩惱應該是成績、閨蜜、暗戀這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而她實在是承受了太多。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明白,造成今天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並不是你媽,真正帶給你傷害的,也不是你媽。」

大女兒看向我,想了想,緩緩點頭。

「那個人……他死了其實我很高興,在我心裏他連人都不是。」大女兒拉了拉校服,抱緊自己,「他原來打我媽那個狠的呀,就像我媽跟他有什麽深仇大恨,特別嚇人……但我媽就這麽走了,丟下我和我妹……所以我不會原諒她。」

「你當然可以繼續怪你媽,不過某種意義上講,她也徹底終結了你的痛苦,也算是以命換命了。」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她沒有生下我……」大女兒眼淚掉了下來,「就不用受這些苦了。」

我撫摸著大女兒的肩膀,深深嘆了口氣。

「即便代價是殘酷的,但她也只是想讓你能走出過去,重新開始。」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我把玉安自首後跟我們說的話都告訴了她,希望她能慢慢放下心結。

後面的日子裏,我偶爾會去看望下玉安的大女兒,跟她一起散心,說說其他人的人生故事,鼓勵她從陰霾中走出來。

我不是本地人,當時參加工作也沒多久,父母和朋友都遠在天邊,空閑時總是一個人獨處,能和她聊聊天,這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過了幾個月,徐文告訴我,玉安的判決下來了,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

「被害人存在重大過錯,而且家屬還出具了諒解書,判得不重,」徐文高興地拍了下我的背,「幹得漂亮。」

「唉,哪裏漂亮了,」我憤憤不平地搖頭,「要我說就應該緩刑。」

徐文笑了起來。

「想什麽呢,復仇電影看多了吧。但你確實做得不錯,玉安大女兒還去探監了。」

「啊?!」我一下繃直了身體,「她去看玉安了?!」

「嗯,我找人問過,她們母女關系緩和不少,大女兒也越來越陽光了,諒解書就是她寫的。」

「太好了,那玉安可算是有個盼頭,監獄的日子也不會太難熬了。」

「對嘛,人活著,就是活個盼頭嘛。」

單位外的邊境風景依舊,看著那些連綿秀麗的山巒,我心裏突然照進了一抹溫暖的光。

大女兒給了自己重新開始的機會,也給了她母親重新開始的機會。

也許正如我對她所說,只要鼓足勇氣走下去,無論多麽糟糕的人生,都還能重新開始。

後記:這是我將近十年前經手的一起真實案件,只是以故事的方式講述出來了。不是專業寫手,行文不妥之處,還請海涵。

職業的關系,窺見了一點隱秘的角落,這些角落裏的人,他們的境遇幫助我更全面地理解著這個世界,我把它分享出來,希望讓讀故事的人也能看到世界的多面。

做警察這些年,最深刻的感受是,老天爺才是最好的編劇,那些人世間上演的狗血,數都數不完。

如果讀者朋友們覺得過於離奇,就當睡前小說隨意一讀。無需在意真假,對於別人來說,這只是一個陳舊的故事,然而對於當事人,這就是她的人生。

另外,出於對當事人的保護,部份資訊上有模糊及出入,因為我無意博人眼球,更不想炒作苦難,僅僅是希望看到故事的人能因此正視命運的多變、人生的坎坷,不要過分煩憂,路漫漫,向前走,會有陽光。

謝謝你看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