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
上一世和賀長淵成親前,我曾收到過一封陌生的信件。
「不要嫁給賀長淵。」
彼時我不甚在意,直到裴氏滿門被他所殺,我被一劍穿心之時,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都說了不要嫁給他啊。」
〈1〉
定親當日,我失足落水淹壞了腦子。
記得所有人,唯獨忘了我的未婚夫婿賀長淵。
霜兒丫頭翻出了許多物件,有我和他定情的花折傘,他送我的短匕,我為他繡到一半的荷包。
還有一封未署名的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
「裴湘,不要嫁給賀長淵。」
我看著這些東西,依舊憶不起關於他一絲一毫。
娘親說他已在門外等了我一日。
我躲在門後面,瞧著玄衣少年靜靜的佇立在台階下,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
「我真的很喜歡他嗎?」
若我喜歡他,又怎會記得所有卻偏偏把他忘了?
「郡主及笄後有許多兒郎來求娶,可您卻偏偏對他情有獨鐘呢。」
「皇上本有意將您許配給左相嫡子,可您不願,又是上吊又是絕食的,這才求來了這門婚事。」
霜兒這般說著,我也只是細細的觀察他,想來想去這模樣都甚是陌生,不知怎的卻叫心裏總堵得緊。
天色暗了下來,有雪花緩緩落下,不一會兒就染了一片白。
他還是沒走,就如一座石像般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想著同他既已定親便萬不能讓他凍壞了,不然他死了我豈不是要做小寡婦?
「餵,你莫要在這兒站著了。」
少年望過來,眉上落了片片雪花。
我跑過去,同他隔著一把傘的距離。
「快些回家吧,我們的事以後再說。」
他卻不接傘,只是朝我靠近了半步,輕輕喚了聲我的乳名。
「夭夭。」
我想我可能確實是喜歡他的,不然又怎會允他這樣叫我?
「夭夭竟真是忘了我嗎?」
他眼中方才還有的溫潤消散,只留一些我看不懂的偏執。
頭猛的一疼,有些陌生的畫面閃過腦海。
那裏有被大火燃盡的侯府,有渾身是血躺在地上的阿爹,而我抱著一個五六歲男孩跪在賀長淵面前。
「放過我小弟……」
「賀長淵,用我的命抵,好不好?」
手中的傘砸到了地上,我不可置信的看著空蕩蕩的手心,又望向眼前的少年。
那畫面裏的人亦是這般模樣,只不過那時他的臉是冷的,一身玄衣上也濺滿了鮮血,而不是白色的雪花。
我久久的看著他,心口如堵著一塊石頭,怎麽也放不下。
「夭夭?」他朝我伸出手來,冰涼的指尖只微微觸到了我的臉,便被我側身躲過。
我不知那記憶是從何而來。
只知道我害怕眼前這個人,想躲開他遠離他,最好一眼都不要看見。
大雪不多時便覆蓋了整個京城。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府中時,他的肩頭已是落滿了雪,梅花傘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天地間都變得靜悄悄的。
也是在這寂靜中,我得以聽見那貌似從他心中傳來的一句。
「忘了又如何?你我婚書已下,反不得悔了。」
〈2〉
自那日起,賀長淵每次休沐都會來侯府門外等我。
他為我捉兔子,送我梅花枝,親手刻一枚玉牌,「夭夭」二字孤零零的躺在上面,看起來有些醜。
我偷偷去看過他一眼,那日風大,街上行人三三兩兩,他像個傻子般蹲在墻根處,手中攥著一根樹枝,不知道在地上寫著些什麽。
一直等到天黑他離開後,我走過去瞧才發現那裏寫滿了我的名字。
一筆一劃,刻入土壤。
「我是不是有點太壞了?」
霜兒猛地點頭。
「郡主之前的感情如此熱烈,如今這般冷淡,又要他如何接受得了?」
「那我們給他回個禮吧。」
我想了許久要送他什麽,最後翻到了那枚尚未完成的荷包。
看著那繡到一半的鴛鴦,我還是將它拆掉,最後繡了一只白兔。
前日裏他為我捉來的兔子還關在籠子裏,我問霜兒賀長淵怎知我喜歡兔子?
「郡主忘啦,您與他相識便是因為兔子。」
「秋獵時您在獵場捉兔子,然後被他一箭射傷了肩膀。」
肩膀……
我撫上左肩,記起那裏確實有一處箭疤。
出神時,針尖紮進指腹,白兔的身體染上一滴血。
「賀長淵,我送你的荷包呢?」
「在這兒呢,夭夭。」
陌生的記憶再次湧入腦海。
那時他溫柔的吻在我的額頭,手中舉起的荷包上亦是一只帶著血汙的白兔。
畫面突然急轉,最後再次來到了血流成河的侯府。
我抱著的男孩已經被割了喉,賀長淵的劍插在我的心口。
倒在地上時,我抓掉了他腰間的荷包,它跟隨著我掉進血泊,不多時便被染紅了。
我握住它,緊緊的攥在掌心。
「賀長淵,我們裴家,再不欠你的了。」
記憶戛然而止。
回過神來時,竟是落了滿臉淚。
手中的荷包已經完成,我瞧著它,撫過那雪白的絲線,那紅紅的血漬,恍然笑出聲來。
「霜兒,我想起來了。」
小丫頭又驚又喜的抱住了我。
「當真?」
是啊,當真。
想起我的確愛慘了,也恨慘了賀長淵。
〈3〉
前世,賀長淵與我成婚六載,不曾納妾。
我們沒有孩子,太醫說是我身子太弱,若要孩子怕是會奪走我半條命。
賀長淵這時便會將我擁入懷中,說他才不要孩子來打擾我們。
「我這一生,只要夭夭一人便夠了。」
可我知道他是喜歡孩子的。
爹爹老來得子,在我和賀長淵成婚後,沈姨娘為他生了個小兒子,名曰,裴朗。
賀長淵每次過節回侯府時都會逗他玩,抱著他逛長街,鬥蛐蛐兒。
小弟慢慢懂事後,爹爹曾問過他最喜歡的人是誰。
那時候他拉著賀長淵的手走到我面前,奶裏奶氣的說了句:「阿姊,你將賀哥哥讓給我好不好?」
小小的阿朗,曾將賀長淵當做唯一的英雄。
他曾看他帶領禁衛軍策馬過長安街,也曾見他一把劍斬殺上百侵入京城的土匪。
他會躲在我懷裏,仰著頭看我,說一句:「阿姊,我也要做賀哥哥這樣的威風的人。」
阿朗五歲生日時,賀長淵送了他一把小木劍。
他曾許諾小小的男孩,等他長大便教他劍法,帶他保護百姓,守衛國家。
可我的阿朗,沒有長大。
在漫天大火的侯府,在被裴家上下三百口人鮮血染紅的土地上,六歲的阿朗舉著他的小木劍刺向賀長淵,哭喊著說他是天底下最壞的人。
「你欺負我爹爹娘親,你欺負我阿姊,你才不是英雄……」
男孩的聲音戛然而止。
天地間重回寂靜,遠方的蟬鳴,身後的大火,耳旁的風聲,皆化為烏有……
阿朗他倒在血泊中,似輕輕對我說了句:「阿姊別哭。」
阿姊,不哭。
阿姊,不哭……
是我走向賀長淵的劍的。
一步一步,篤定地走向死亡。
而他舉劍的手,自始至終都沒有抖一下。
那一世,我裴家從上至下無一幸存,用以償還了他家的血債。
〈4〉
「霜兒就知道郡主還是喜歡姑爺的。」
「這方才想起便要去見他。」
「郡主莫要忘了這荷包,可是繡了許久呢。」
霜兒丫頭幫我將荷包收好,又最後在鏡子裏瞧了瞧我。
「郡主真好看,真是便宜姑爺了。」
我記起前世賀長淵奉旨來抄裴家時,霜兒是為了幫我擋箭死的。
我的親人,朋友,最後都被我的愛人,殺死在了我面前。
我和賀長淵約在邀月樓見面。
他依舊是那溫柔模樣,為我斟茶,為我添菜,小心翼翼的喚我一聲「夭夭」。
窗外陽光燦爛,屋內香氣繚繞。
他斂著笑看我,指著我腰間的荷包問了句:「這是送我的嗎?」
我沒有作答,只道了句。
「賀長淵,我們退婚吧。」
少年的手頓在半空,笑也僵在了臉上。
賀長淵,原名蕭隨。
父親十幾年前曾奉皇帝密令,暗殺過江南劍門蕭氏一族。
幾百口人被屠盡,也沒有找到皇上要的密信。
據說那是一史官寫下的,關於皇帝篡改聖旨弒父殺兄的證據。
蕭氏滿門被殺後,參與此次暗殺的人除了父親外,全死在了一場秋獵的山火中。
上一世,僥幸活下來的蕭氏劍門少主蕭隨籌劃十五載,終於為他族人報了仇。
這件事被封得太緊,他不知幕後主使是皇帝,只是在那個失去親人的深夜,將我父親的模樣刻在了心裏。
所以他改名換姓進入朝堂,坐上禁軍統領的位置,想方設法的接近我。
最後利用身份之便,將從皇帝那裏偷來的虎符放入父親的書房。
在我和他成親的第六年,他終於借皇帝之手,為蕭氏報了仇。
這一切,是前世父親死前告訴我的。
他說他知自己罪無可恕,只是不想牽連裴家。
可最後卻還是害死了所有人。
〈5〉
桌上的菜已經涼透。
賀長淵低著頭,目不轉睛的盯著我腰間的荷包。
「你曾說要為我繡荷包的。」
是啊,我曾說要為他繡荷包的。
我也確實繡了,還為他掛在腰間,要他日日帶著它。
我們成婚那麽些年,他從未將其離過身。
但前世我死之前將它拽了下來,也宣告了我和賀長淵的結局。
我讓霜兒取了火折子來。
窗戶外是護城河,那剛繡好的荷包被點燃,最後隨著風落到了河水中。
「今日前來,只是想親自知會你一聲。」
「你我的婚事,不日便會退掉。」
離開前,他抓住了我的手。
明明未曾言語,卻有聲音傳入耳中。
「裴湘,你究竟想幹什麽?」
重生一世,我想我怕是擁有了什麽異能,竟是能聽到賀長淵的心聲。
只不過他心中所想所思,與我並無關系。
我需要同他退婚,亦需要一個即使他陷害父親偷虎符,也可以保住裴家的東西。
我去單獨見了父親。
十年前蕭氏滿門的鮮血,參與此事的將士的鮮血,都因一個東西而起。
那封沒人見過的密信。
夕陽西下,最後一縷陽光沒入天際、侯府燈火通明時,我將我的前世當做一場夢盡數講給了父親。
如此我才得知那封信早就在十年前被燒毀在大火中,而父親之所以能在那件事之後沒被滅口且一路封侯,便是因為他私自留下了蕭家次子蕭澤的命。
他編造密信在蕭澤手中的謊言並將蕭澤軟禁,皇帝這才心生忌憚,沒有對裴家下手。
我去見了蕭澤。
在父親的書房下有一地牢,十年來,他一直被鎖在這裏,未曾見過天日。
父親甚至都沒有在這裏留一盞燈。
我舉著燭火靠近他,瞧著十六歲的少年蜷縮在角落裏,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蕭澤?」
少年擡起頭,一雙眼中藏著數不盡的畏懼。
我記得前世我是見過他的。
在裴家被抄家的前一個月,渾身臟兮兮的他混在一群乞丐裏,要錢時因為摸到了我那紈絝大哥的鞋被狠狠地抽了一頓鞭子。
我和賀長淵到時一群人已經離開,少年撐著身體站起來,衣裳已經碎的不成樣子。
他的後背上有塊胎記。
賀長淵盯著他看了許久,握著我的手緊了又緊。
那時候,他便知道這是他的弟弟了吧。
只是他們再見,已是天人兩隔了。
第二日一早,蕭澤暴屍街頭,手上抓著我大哥的貼身玉佩。
這事情被父親壓了下去。
那晚賀長淵是被他同僚擡回來的。
他醉得站都站不穩,卻扯著將我抵在門上,失控般咬破我的唇。
「夭夭,你欠我的,還不清。」
我從不欠他的。
我沒有害過他的親人,可他卻奪走了我的一切。
如今重來一世,賀長淵,我們之間的所有虧欠都還來得及還。
面前的少年還在看著我。
仔細看來,他與賀長淵還是有點像的。
我擡起手,輕輕撫上他的眼睛。
「你以後跟著我,好不好?」
「我會保護你,帶你離開這裏,開始新的生活。」
他的身體在顫抖,顫抖著試圖躲開我。
而我跪在地上,輕輕的告訴他。
「往後你便叫重曄,寓意重見天光。」
他是我的希望。
是我重來一世,保護我家人的,最後一棵稻草。
〈6〉
我將重曄在府中養了個把月。
養的他長了些斤數,臉上也恢復了血色。
不過他還是不願意和我說話,多數時候只是像個木偶般,我給他吃他便吃,我叫他他便過來。
他喜歡躲在假山下發呆。
那裏陽光照不到,陰冷潮濕。
京中有許多他這個年紀的官家兒郎,他們會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會有心儀的女子,有遠大的理想。
我問重曄可曾有什麽願望?
他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麽遙不可及的東西。
直到遠處的天空綻開一束煙花。
「想去,看燈火。」
當晚我帶他爬上了城樓。
少年的手很涼,還有些顫抖。
我告訴他這裏是京中最高的地方,能俯瞰整個長安街。
而他只是靜靜的低頭瞧著,瞧著我與他相連的手。
他不太喜歡與人親近。
「抱歉。」我松開他,將手背在了身後。
那晚的長安街和之前一般無二,這景象我亦是見過成百上千次。
可這是重曄十多年來的第一次。
因著這燈火,他與我主動說了第一句話。
「你,為什麽要我?」
少年聲音很低,低到能沒入塵埃,低到像是怕打破這場虛幻的夢境。
我想我本是不該心疼他的。
只是突然想起了阿朗,那個明明都那麽疼那麽疼了,卻還要對我說「阿姊別哭」的孩子。
天邊綻放了一束煙火,長安街上,喧囂熱鬧。
我輕輕的,擁抱了眼前的少年。
「我想救你。」
救他,救自己,救尚未出世的小弟。
如此,是不是就不算利用了?
……
我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巡邏的賀長淵。
重曄怕生人,只抓著我的袖子躲在陰影處。
昏暗的燈火不足以照亮少年的臉。
賀長淵沒有認出他,只是緊緊皺著眉,盯著我和重曄相依的身體。
「這便是你和我退婚的理由?」
我沒有回他,拉著重曄同他錯身而過。
重曄是我最後的籌碼。
半月後,南梁使臣會帶著他們君主的聖旨抵達京城。
大周與南梁的仗已經打了三年。
他們一路北上,現已奪了北境七座城池。
皇帝有意求和,所以會送出一個公主與南梁和親。
我要成為這個人,要帶著重曄去,亦是帶著我裴家三百多人的性命去。
〈7〉
隨使臣而來的侍衛中,有喬裝打扮的南梁二皇子。
他們來此是想要大周的北境十城。
上一世使者入京城當晚,皇帝忍痛將自己的長安公主送上了二皇子的床。
南梁皇帝要的城池由此打了水漂,換了個「不值錢」的公主。
被器重的二皇子楚淮失了君心,籌謀已久的東宮之位也被他那不堪重用的五弟奪了去。
楚淮本就陰狠,如此一來,長安公主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那是長安公主離開的第三年,南梁傳來了她病逝的訊息。
後來坊間傳言說她是被楚淮折磨死的,只是真真假假,人們無從得知。
……
臘月十五,正是月圓時
皇家驛站位於皇宮的西方,風吹開了窗欞,吱吱作響。
身側的楚淮已全然沒了意識,想來皇帝是下了猛藥。
我扯亂了衣裳,默默數著時辰。
一刻、兩刻、三刻,直至打更人的聲音傳來。
子時一刻,京中宵禁。
腳步聲密密麻麻,傳至耳中。
帶頭闖入房間的,是賀長淵以及長安公主的隨身嬤嬤。
彼時我正窩在楚淮懷中,昏暗的房間被火把點亮,我從床上起來整理衣裳,正對上賀長淵的雙眸。
隨身嬤嬤吸了口氣,驚聲問了句:「怎是清平郡主?」
無人作答。
賀長淵解下披風將我裹住,趕走了屋內的一群人。
「裴湘,這就是你和我退婚的手段?」
是,也不是。
我半仰著頭也不看他,只是漫不經心的將那披風系帶纏在指尖,再輕輕放開。
「賀長淵,你愛我嗎?」
他抓著我的手有一瞬的收緊,許久都沒有作答。
想來我本不該再為此難過了。
只是心口依舊發緊,緊到泛著疼,疼到眼淚差點湧出眼眶。
我解開了披風,遞還至他手中。
「你不愛我。」
我抓住他的手,肌膚相接之時,那聲音從他心中傳來。
「我所經歷的這一切,裴湘,你又何曾知曉?」
是啊,他所經歷的這一切,我並不曾切身體會。
可我前世走過的那數十載歡欣或悲痛的故事,他卻是執筆之人。
賀長淵啊,如今我想,和你共同寫完這個篇章。
〈8〉
我代替長安公主,成為了同南梁建交的紐帶。
大周律法有明令:和親公主、郡主、為兩朝和平遠赴他國的質子等,其在世期間,皇室需保其母族無虞。
這是我能為裴家爭取到的最大的保障。
我坐在院子裏,那架父親親手為我紮的秋千上。
上一世賀長淵在侯府發現虎符導致裴家被抄之日,蕭澤逃出地牢出現在街上之日,以及他被打死之日。
每一個能記起的時間點,我都將其告知了父親。
父親信我的夢,所以也信我的所有猜測。
蕭澤能逃出定是皇上所為,能出現在街上被大哥打又讓賀長淵親眼看見亦是他的計劃。
所以最後他橫屍街頭,哪怕沒有大哥的玉佩,賀長淵首先想到的兇手亦是大哥。
我想賀長淵或許是有過遲疑的,是蕭澤的死讓他堅定了決心,甚至狠心到殺死才六歲的阿朗。
他自以為借皇帝之手為家人報了仇,但皇帝又何嘗沒有借他的手除掉父親這個威脅。
最後的贏家永遠是皇帝,而裴氏滿門的鮮血對他來說,不過一場戲。
我告訴父親:「女兒得上蒼眷顧才能做上這麽一場預知夢。」
「哪怕我成了和親郡主,帶走引起虎符事件的導火索蕭澤,恐怕也依舊無法帶裴家擺脫這場厄運。」
但這已是我此生,能為裴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天色已暮,我靠著秋千架睡了過去。
醒來時便見重曄坐在地上,仰頭盯著我看。
眼神相撞,他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般低下頭。
我朝他伸出手,然後挪了挪身體騰出一半位置。
「地上涼。」
他這才會意,卻也只是站起來,同我保持著距離。
「你,為何要嫁那二皇子?」
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我楞了片刻,反問他覺著是為何?
「有人說,你喜歡他。」
我一時失語,最後也只是笑了笑。
「你可知何為喜歡?」
「不知道。」
喜歡和愛,應是這世間最難理解也最難擁有的東西。
前世我曾為賀長淵付出一顆真心,自以為也能得到同等的愛,結局卻太過悲慘。
我告訴重曄。
「愛或許是想和他在一起,見他開心亦開心,見他難過便難過。
亦或者是願意為了他拋棄所有,無論是仇恨還是虧欠。」
「但我所認為的愛是,我會用盡這一生,去保護那個人。」
所以啊,如今我清楚的明白,賀長淵他不愛我。
而我,亦不愛他。
〈9〉
同南梁使臣離開前,我再次翻出了那些與賀長淵有關的東西。
那封未署名的信靜靜的躺在桌子上。
霜兒丫頭在旁邊抹淚,不明白為何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我將她的賣身契還給了她,若我此生得不到拯救,至少她還可以。
那些東西都被我扔進了火盆裏,唯留了那封信,小心珍藏在隨身的荷包中。
「郡主您說,這封信是誰送的?
霜兒想他一定和您做過一樣的夢,所以想要救您呢……」
「您一定是他很在乎的人。」
很在乎的人……
我走到門前,瞧著緩緩落下的雪,閉上了雙眼。
其實在前世,我亦收到過這樣一封信。
可那時候的我並不像此生一樣記得前世,只是將其當做了一個惡作劇。
直到最後死在賀長淵劍下時,才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都說了不要嫁給他啊。」
那個人不是旁人,而是已經死過一次的,裴湘。
我想啊,若這世間有那麽一人會義無反顧的拯救你,那這人一定,是你自己。
有熱淚從臉龐滑落,霎時間便被凍涼。
我睜開眼瞧著這雪色,妄圖最後一次,將家鄉的風景刻入心底。
……
此次離開,我只帶了重曄一人。
馬車顛簸,楚淮閉眼養神,我也只是低著頭端坐著。
說不清過了多久,等我再擡頭時,卻見他在看我。
眼神相撞後,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
「你如此害我,就不怕去南梁後,我會殺了你?」
他如此直白,我也不必惺惺作態藏著掖著。
「我才不會死。」
「這麽確定?」
「確定。」
他回我譏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說不清楚淮是個怎樣的人。
此次我害他談判失敗,卻也並未見他有多麽惱怒。
一路上我都在觀察他,而從上次交談後,他倒也沒再和我搭過話。
後來幹脆出去騎了馬,將我自己丟在了馬車裏。
不過後半程,他倒是和重曄說了一句話。
只有五個字。
「像個病秧子。」
當然這一拳的的確確打在了棉花上,重曄這人,從未和除了我之外的人交流過。
〈10〉
到了南梁後,楚淮將我和重曄扔在了別院。
沒有婚禮沒有洞房亦沒有見長輩。
一個月來我也未曾見過他。
寫往大周的信一直沒有回音,我等得急,心情難免不太好。
那日重曄問我可要上街去?
我心不在焉的繡著這月的第十幾個荷包,搖了搖頭。
後來楚淮來了。
「明日春獵,你同我前去。」
他只撂下這句話,臨走前瞧見滿桌子的荷包,發出一聲嗤笑。
「你們中原女子,只會用這些東西討好丈夫嗎?」
我被他說得懵了好一陣兒,反應過來時,身旁只留他帶來的一陣微風。
風撩動碎發,掃過鼻尖,淡淡的水沈香過了許久才散去。
……
按理說皇室春獵我是沒資格去的。
說是和親公主,但誰又不知是我害南梁失去十座城池,也因著這樁婚事,他們只能暫時收斂野心。
所以在這場百臣齊聚的圍獵上,我沒收到一個好眼色。
就連皇帝也懶得問我話,只是在行完禮後擺了擺手讓我退下。
我騎著馬隨楚淮入了獵場,走了一刻的路程,他忽而轉身扔給了我一把小型弓弩。
「打個賭?」
「什麽?」我研究著那弓弩,不解的看向他。
他卻是斂眉輕笑,手中的箭輕輕上弦,對準我的方向。
「我賭郡主今日,出不了這個林子。」
手指微松,弓弦松動半分。
我翻身滾下馬,那箭正中我腳邊。
胳膊被擦傷流出鮮血,馬兒受驚跑走,我擡頭看過去時,楚淮正在將第二支箭架在弦上。
「我賭,我會活著……」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只留下一句話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那期待,還能與郡主相見。」
那尾音不多時便消散,林中只留下風吹雜草的聲音。
跟著他來的這一路都不曾見什麽人。
我想他本就是要殺了我的。
或許是覺著那不夠痛快,才想讓我這般孤立無援,直至被餓死或者被野獸分食?
我撿了插在地上的那只箭,撐著腿在林中尋找出路。
如今晌午時分,太陽位於正南方,我一直順著它的方向走,總能走出這片林子。
當然,如果忽略到眼前這頭野豬的話。
總不能剛來一月就死在這裏吧。
弓弩裏只有三支箭,加上楚淮用來射我的這支,或許能和它拼死一抗。
我折斷楚淮的那支長箭別在背後。
弓弩對著野豬舉起,太陽已逐漸偏西,卻依舊刺眼。
光閃過光潔的弓弩表面,反射出鮮艷的顏色。
第一支箭破風而出,在野豬奔向我的同時射了空。
又近了些,近到我能聞見它身上的餿味。
第二支箭射中了它的前腿,野豬踉蹌兩下,將我撲在了地上。
渾身的骨頭都如被砸斷一般,我卻來不及想更多,抽出了最後一支箭刺向它的後脖。
尖牙劃破了我的脖子,那支箭對它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我想我是要死在這裏了。
鮮血的氣息刺激著我,像是又回到了前世的那場殺戮中。
阿爹阿娘的鮮血,賀長淵的長劍,還有讓我別哭的阿朗……
阿朗……
身上猛地一輕,我睜開眼時,差點將不遠處與野豬打鬥的人與阿朗混為一人。
是重曄。
野豬的獠牙有兩寸長,如今一半都插進了他的肩膀。
我抽出別在後腰的箭,用盡全力的刺進了野豬的額心。
那長牙隨著它的主人一同抽出,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兩眼之間往上,是野豬的命門。
這還是賀長淵告訴我的。
我撕開衣擺為重曄綁住了傷口。
他卻只是看著我,第一次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那冰涼的手緩緩擡起,最後落在了我的眼角。
「別哭啊。」
我甚至都不知我已落了滿臉淚。
太陽西落,天地間陷入黑暗與寂靜之中。
少年的意識已經不清醒,卻還是強撐著試圖分走壓在我身上的重量。
他問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我只是搖頭,然後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我不會讓他死的。
告訴他曾經有個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像他一樣安慰我不要哭。
少年很安靜,像是睡了過去。
許久才問了一句:「那是誰?」
「等我們出去,我便告訴你。」
他卻笑了,聲音那樣虛弱又溫柔。
「等我們出去,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
〈11〉
我托著重曄回到營地時已至午夜。
太醫不肯施手,一群人士兵將我們圍住,沒有一個願意幫忙。
我沖進了楚淮的營帳中。
他身著素白內衫,幹凈的如同謫仙。
反觀我滿身血汙衣裙破碎,如同個搖尾乞憐的哈巴狗般。
「我活著回來了。」
他顯而易見的皺了眉。
「所以?」
「有賭約便有賭註,如今我贏了。」
「我要你救重曄。」
他漫不經心,披上衣服走出營帳,停在重曄面前。
「這病秧子,還挺能活。」
太醫聽令與楚淮為重曄止了血上了藥,幾日過去已性命無憂。
春獵尚未結束,楚淮命人將重曄送回了府,卻沒有要我也離開的意思。
「我見你傷的也不重,再玩幾天又如何?」
對啊,再玩幾天又如何?
他玩我,我玩命。
身上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口,我白日裏要陪他打獵,晚上又要給傷口換藥。
往往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楚淮是打定了主意要折磨死我,雖再沒把我丟在林子裏過,可身上這些新傷多是他的功勞。
讓我徒手幫他撲兔子,爬樹為他偷鳥蛋,下河為他摸魚。
春日將將到來,那溪水冰冷刺骨,可他說了,一個時辰最少要捉上來一條魚。
多數時候他就在溪邊坐著,擺弄著那弓箭,再對準我的心口。
後來我捉了條魚扔到岸上,搶過他的箭插到了魚肚子上。
「走吧。」
他有些好笑的看著我。
「你用我的箭,插魚?」
「怎麽,不行嗎?」
我知道他的箭金貴,只有皇室才能用的破甲箭,一般都是在戰場上才使的。
一箭破風,可於百米之外連穿三人。
「您莫不是忘了還用它射過我。」
「難道在您心中,我與這魚有區別?」
他楞了一瞬,又不假思索道了句。
「都是螻蟻罷了。」
其實同楚淮相處這幾日,我越發佩服上一世的長安公主。
能在這種人手下活過三年,一定是很堅強很堅強了。
回到營地後我將烤好的魚送去了楚淮營帳。
他倒也沒拒絕,只是在我走之前交代了我一聲。
「我下月大婚,所以春獵結束後,你搬出府。」
我想或許他如此折磨我,恐怕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為了保全家人,我自私的利用了他,若他有喜歡的姑娘,怕是要傷心死了吧。
我楞了許久,反應過來回應他時,男人已經站到了我面前。
「不想搬?」
「倒也可以……」
我搖頭打斷他:「有三個條件。」
「第一,若大周使臣來朝,你需帶我赴宴。」
「第二,送回大周的家書,你需在上面題名。」
「第三,我要帶著重曄。」
他本還平淡的臉在我說完後多了半分波瀾。
我出去後,他將在門口守著的貼身侍衛叫了去。
「這就是你說的心悅我?」
「心悅我就明目張膽的綠我?」
〈12〉
我和重曄搬出了府。
在京郊的小院子,院前有一大片竹林,院後有滿山的桃花樹。
重曄的傷還未好,我常推著他去林子裏挖筍吃。
那泥土會粘滿手,會不小心擦到臉上,在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氣息。
後來父親來了密信。
他道裴家一切安好,賀長淵並無動作。
大周五皇子有齊家治國之才,精謀略惜能臣愛百姓。
所以父親已帶著裴家站隊五皇子。
前世臨死之際也依舊不知大周皇位會易主於哪位皇子,而如今我堵上我的人生為裴家爭取生還的機會,父親亦是。
他向五皇子討了兩個恩典。
其一是若五皇子榮登寶座,願其保裴家老少安康。
至於其二,父親並未與我說明。
我同父親寫了家書。
若經由驛站之手,定會被皇帝的人檢視。
所以楚淮是我的籌碼。
我道我一切安好,二皇子以夫妻之禮相待,不曾有虧。
去皇子府找楚淮題名時,他正在試吉服。
見這信中盡是謊話,他譏我裝腔作勢。
「一無名分二無情愛,你何故千裏迢迢嫁我?」
他提筆手中,遲遲不肯落下。
「誰說無情愛?」
我彎起嘴角,撐著那桌案朝他貼近:「您看不出,我心悅您嗎?」
那灼熱呼吸停了一瞬。
他將我推開,匆匆在家書上題上了名字。
「我大婚期間,你最好不要來。」
「在外期間莫要透露你我關系,以免敗壞我的名聲。」
他頓了頓,又狀似無意般咳嗽了兩聲。
「若真想透露,便最好與那重曄離得遠些。」
我收回家書,朝他行禮。
「殿下放心,我記下了。」
〈13〉
楚淮大婚那日,街上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我找了一間酒樓,斟上從大周來的桃花醉,朝重曄舉了舉杯。
他卻皺著眉,盯著我不放。
我笑他莫不是還不會喝酒?
「那等曄兒他日成親了,豈不是連合巹酒都喝不成?」
他卻惱了半分,嘟嘟囔囔說也不是所有婚事都要喝合巹酒的。
「你不是就沒喝!」
手猛地頓了頓,灑落半杯桃花醉。
「你這孩子,怎麽盡會戳人短處?」
他聽此更惱了,扔下筷子便跑沒了影子。
我哭笑不得,也未去追他。
只托著臉,從樓上瞧著那長長的迎親隊伍。
上世和賀長淵成親也是這般隆重,那紅色喜布蔓延在整個長街,叫人望不到頭。
其實我今日是極開心的。
胸前藏著一封信,體溫將它浸得熱乎乎的,我珍重的將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平鋪在桌子上。
那是父親今早送來的信。
只有短短兩句話。
「夭夭,你沈姨娘有喜了。
你說,我們該為這孩子取個什麽名字好?」
我將指腹緩緩撫過那幾個字,笑著笑著便落了滿臉淚。
阿朗,我的小阿朗。
他真的真的,要再次來到我們身邊了。
我一直喝到日暮黃昏,喝到酒樓打烊,夥計前來收錢。
最後要了一壺酒,搖搖晃晃的走上了長街。
然後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重曄。
我跑過去,小心翼翼的托住他的臉。
「曄兒,姐姐告訴你一件事哦,姐姐馬上要有一個弟弟了。」
「他是個十分溫柔十分勇敢的孩子。」
「我的願望啊,是希望他能安然的長大,能找到他心愛的姑娘,成為他夢想成為的英雄……」
我暈乎乎的,只感覺身體一直在晃啊晃,勉強睜開眼才發現被重曄背到了身上。
「他就是之前在林子裏,我說的那個人。」
「你說你也有事情要告訴我的。」我揪著他的耳垂,小聲問著:「那是什麽?」
他停下了步子,將我放在路邊的石階上。
少年靜靜的站在我面前,頭都快要埋進了胸裏。
春夜的暖風,吹紅了他的臉。
我似聽到了很輕很輕的聲音,從他的身上傳來。
「你可不可以,不要將我當做小孩子?」
……
仔細算來,我只比重曄大兩歲。
或許是重來一世,總感覺自己已經過完了幾十個春秋。
手中的酒壺被舉向半空,月亮很圓,高高的懸在夜空。
相遇春風裏,一面桃花醉。
生命很苦,尤其是重來一世,發現有些事情依舊無能為力後,便變得更苦了些。
可生命也很甜,如同這酒一般,那甜藏的很深很深,所以要喝很多很多、吃很多很多苦,才能嘗得到……
我笑著看向重曄,晃了晃那酒壺。
「你喝一口酒,喝一口我便答應你。」
我故意逗他,卻不想他竟真奪過了酒壺,掀開蓋子便將那滿壺桃花醉喝了個幹凈。
不多久,他搖搖晃晃的坐在了我旁邊,臉也變得更紅了些。
少年的頭輕輕的靠過來,呼吸灑在我的脖子上。
「裴湘,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打了個嗝,閉著眼抱住我的胳膊:「所以以後,我來保護你。」
「我們,就這樣說好了哦。」
……
〈14〉
這次與父親的家書,只有一個字。
在春日的陽光下,「朗」被照的閃亮耀眼。
我將它小心的揣在胸前,去找了楚淮。
喜布已經被拆了去,許是怕他夫人見到我,管家將我引到了偏廳中。
他正在同他夫人一起練箭,管家要我稍等片刻,便去忙他的了。
我等了許久,不過並無不耐煩,只是將那信一遍遍的拿出來放回去,心中盡是歡喜雀躍。
「你便這麽想家?」
楚淮的聲音帶著些莫名其妙的氣惱,我不是太在意,只取出那信跑到他面前。
「阿爹說我要有一個弟弟了。」
「這是我為他取的名字,‘朗’,他叫裴朗……」
我甚至忘了楚淮並不喜我,只是喋喋不休的舉著那信跟在他身後。
直到有箭破風而來,帶著我的信刺入偏廳的墻壁。
我的手頓在半空,怔怔的看著那被風吹著四角,卻又因被嵌住而無法逃脫的紙張。
身後是女子明亮的聲音。
「你便說,此次比試是誰贏了?」
楚淮笑著鼓掌:「夫人箭法精湛。」
再後來我什麽都聽不到了,只是一步步走過去,伸手拔下那支插在墻壁上的箭。
那個「朗」字小小一個,如今已被射得四分五裂。
我像瘋了般將它鋪在桌子上,試圖將它們對在一起,卻怎麽怎麽都拼不好。
眼淚就是在這時候落下的,直直的,砸在那薄薄的紙上。
楚淮走了過來,有些不耐煩。
「你哭什麽?」
「再重新寫一封不就是了?」
「不一樣的……」
我打斷他,看著同我毫無幹系的兩人,看著這南梁的天空,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
「不一樣的。」
我已經重來過一世,卻還是沒能救下我的家人。
我懷著期望,等待阿朗的出生,我想我定是要救下他的,哪怕用盡我所有的生命。
可這命運,是否也會如今日的這支箭一般,再次刺穿他的心臟。
……
我病了,天昏地暗的,遲遲醒不過來。
夢中的我被困在了那場屠殺中,被逼著看我的親人一次次死在賀長淵劍下。
我醒不過來,怎麽怎麽都睜不開眼。
我想逃出去,可無論怎麽跑怎麽跑,回頭看還是那片血腥的場景。
能聽到有人在喊我,像是重曄,又像是賀長淵。
後來楚淮出現在了夢裏。
他舉著弓箭,對準我的心口。
「我賭你今日,出不去這個林子。」
那箭朝我射來,正中心口。
「我賭,我會活著。」
我會活著,會活著,楚淮啊,我一定會好好的活著。
我一直重復這句話,後來天旋地轉,我逃出了夢境。
楚淮在床前坐著,眼下一片烏黑。
他看著我,看著看著就笑了。
「你方才,在叫我的名字。」
〈15〉
生病的這段日子,我暫住在楚淮府上。
他娶了南梁唯一的女將軍,皇上封他為永信君,賜了新的府邸。
我沒再見到過那女子,窩在房裏的這段日子,楚淮常來看我。
他送來了許多紙,上面寫著同一個字,朗。
那日他捧著最新寫的一張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有那麽幾分相像了?
他在學我的字跡,為了彌補那差點選垮我的一箭。
我想若是以往,我總會扯出一個笑來。
可如今我笑不出,心裏苦得很,想回家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去。
所以我想了許久,也只能對他說一句「謝謝」。
楚淮有些失望,眼神暗下去半分,將那信紙收進了袖中。
「裴湘,你莫不是要因為這件小事怪罪於我?」
我擡頭,看著他滿是不解的眼神,不知怎的就又落了淚。
又有誰能懂我呢?
懂我每日每日,都在害怕會再次見到前世的場景,怕到夜裏不敢入睡。
我擦幹了淚,對他搖了搖頭。
「我從未怪罪您。」
「我只是怪我自己,無法保護我愛的人。」
楚淮氣悶的離開了。
後來那寫著「朗」的信紙再也沒有送來過。
春日已末,我身體好轉後,重新同父親寫了一封信。
那是阿朗的新名字,其為「佑」。
沒再找楚淮題名,我不想再出什麽意外,只想快些將信寄出去。
可就在去找驛館的路上,我被人挾持了。
馬車顛簸,我的四肢被捆住,眼前罩了布條。
我在南梁沒什麽敵人,唯一想殺我的只有楚淮。
可他犯不著大費周章的綁了我,只需像春獵時一般,一箭射過來就可。
唯一能想到的,或是他的政敵。
那他們綁我的目的,怕也是要以此威脅他。
我轉了轉被綁住的雙腕,從袖中滑出了隨身攜帶的玉簪。
南梁沒有我能威脅到的人。
楚淮不會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這一生能為了我丟棄珍視的東西的人,只有我的家人。
我用盡力氣將手中的玉簪折斷,鋒利的簪頭刺入皮膚,刺骨得疼。
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哪怕是落入虎口,都比試探人心來得簡單點。
後來馬車停了。
有人探入車廂想將我扯出去,手上的繩子也在此時斷開。
我一手扯布條,另一只手則將發簪刺向了眼前的男人。
他來不及閃躲,被簪子沒入脖頸後掉下了馬車。
馬因此受了驚,帶著我徑直向前沖去。
風景呼嘯而過,我勒不住馬只能跳車。
路上布滿參差不齊的石子,全身上下如同被碾過一般的疼,都不及前世的萬分之一。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的腿斷了,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也只夠爬幾棵樹遠。
我甚至有些慶幸。
想我前世的日子多是無憂無慮,沈浸在賀長淵虛偽的愛意下。
可如今我受了這麽多的苦,不知道夠不夠換我們賀家的百口性命。
明明是夏天了,我總覺著即使是夜晚,風也不該這麽涼的。
卻不知是我自己沒了溫度。
是我一心的想朝前走,沒有回頭看到身後那長長的血跡。
我甚至不知道我暈在了哪裏。
只是看到似乎有人朝我奔來。
看到他皺得深深的眉頭,看著他的心口上插著半支箭。
看到盡管那鮮血流個不停,他還是選擇先將我抱進懷中。
我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從胸前掏出了那張寫著阿弟名字的紙。
我問他,是否願意幫我將它,送回大周?
而他一邊點頭一邊抱起我,他說只要我活著,只要我活著。
〈16〉
再醒來時,已是七日後了。
照顧我的是不認識的小丫鬟,見我醒來她急得不知要作何,原地繞了兩圈才跑出去喊人。
不久後郎中前來診了脈,道我身體已無大礙,只不過摔斷的腿還需要再修養幾個月。
我出不了府,便總覺著重曄是在的。
可他從沒來看過我,我憋了十多日終是忍不住問了小丫鬟。
也是在那時,楚淮進了房間。
「你同他倒真是情深意切。」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他的語氣中那似有若無的怨懟。
「您見過他嗎?」
「從未!」話音未落,他將我從床上抱了起來。
「您這是做什麽!」
不顧我的掙紮,他帶我走過府中一個又一個院子,甚至還去府外繞了兩圈。
太陽很大,這幾段路走下來他額頭出了不少汗。
最後,他將我重新扔回了床上。
「可見到那人半點影子了?」
他灌給自己好幾杯茶,譏諷般揚著嘴角看我。
「得知你被綁,我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事務去救你。」
「如今你能告訴我,為何要那般折騰自己嗎?」
他眼中的探究甚至能將人撕碎,我卻只是別開頭,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他也沒想我給他答案,只是自顧自的說著。
「因為你不信我,不信我會救你。」
「裴湘啊裴湘,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這般清醒,清醒到只信自己。
卻又如此,依賴你帶來的那個病秧子。」
他的話,到這裏便結束了。
我沈默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
我問他,「您信前世今生嗎?」
「前世,那個女子的夫君是個恨她入骨的人。
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是他,怕她吃苦不和她要孩子的也是他。
殺她全家,將劍刺入她心臟的人亦是他。」
「後來女子才明白,他不要孩子哪是怕她吃苦啊。
只怕是惡心死了流著她鮮血的人。」
我擡頭看向楚淮,在他震驚的眼神中說道。
「重曄,是對我很重要的人。
因為或許只有他不死,我的家人才不會死。」
楚淮笑了。
他說,他也有一個故事。
男子去他國談和,要求割讓城池。
卻被那皇帝下了藥,將公主送上了他的床。
他就這樣被迫和親娶了公主,賠了城池,也賠了他父皇的信任。
可他不恨那個公主,反倒覺著她被自己的父親利用太過可憐。
他同她以禮相待,以朋友的規矩相處。
直到許多年後他勢力回歸,許給了公主想要的自由。
公主假死脫身,而他坐擁天下。
若幹年後,他的命到了頭。
可誰知再睜開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他依舊要去他國談和,依舊被人下了藥。」
「可被送上他的床的人,不再是那個公主。」
楚淮說完這些的時候,已經緩步逼至了床前。
他擡手撫上我的臉,一寸寸的描摹過去。
「裴湘,那個人,變成了你。」
我要如何能相信,除我之外亦有人重生。
所以,他這麽恨我想讓我死,是因為……
我強忍住被驚出的淚,擡頭對上他的眼睛。
「您喜歡,長安公主?
所以才一次次,想置我於死地……」
我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他猛地扣住我的脖子,俯身吻了下來。
那是個近乎癲狂的吻,我半分動彈不得,被他牢牢的禁錮在懷中。
直到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他才終於抽離了半分。
「從你接近我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你有目的。
所以想著還不如早點弄死,省的節外生枝。」
他放開了我,頹廢的坐在床邊,一下又一下的錘著自己的心口。
「可裴湘啊,你究竟是何時……」
「住進我心裏去的?」
〈17〉
我從沒想過住進誰的心裏。
只是想撐到阿爹可以救下裴家的那一刻,到那時我便是如上一世的長安公主般被楚淮折磨死也好,或者被賀長淵殺掉也罷,我都毫無怨言。
可這個世界的變數,並不止我一人。
那日荒唐的一吻後,我便不敢再見楚淮了。
他卻是得空便來看我,見我刻意躲著他的目光,也不會再向前半步。
我便這樣在他府中生活了幾個月,漸漸的他也不再來了。
寫給父親的十幾封信,始終沒再得到任何回音。
重曄消失了半年有余,音信全無。
我心中害怕,便會一直做夢,一次次的死在夢境中。
直到又是一年冬去春來,楚淮來尋了我。
「明日午時,大周使臣抵達皇城。」
「那裏,有你想見的人。」
的確是我想見的人。
那消失了許久許久,如今緊隨在賀長淵身側的,重曄。
可如今,他究竟是重曄,還是蕭澤呢?
我知道,或許事情已經朝著我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我借口離了宴,站在禦湖前發呆。
一顆小小的石子被踢進水中,身旁多出的倒影連同著我的一起暈開。
我大約能想起半年前那朝我奔來的身影,也能猜測出他消失後去了哪裏。
為了將我給阿弟取的名字送回大周,他離開了半年,卻也見到了他的兄長。
我們都沒有說話。
直到煙火在城墻上綻開,我知宴席即將散場,繞著禦湖離開。
少年的腳步聲深深淺淺,不死心的跟在我身後。
「蕭澤……」
我停住步子,沒有回頭。
「我們的緣分,就停在這裏吧。」
我恨我最終也沒能將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得以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和賀長淵談判。
卻又有些慶幸,慶幸我終於可以不再利用他這個無辜的人。
「裴湘……」
少年走過來,抵擋了身後吹來的寒風。
他抓著我的袖子,聲音像是能低到塵埃裏。
「你曾告訴我,愛是願意用一生去保護那個人。」
「那我,可以保護你嗎?」
他如此真誠,像是會將一生付諸在我身上一般。
可誰又知道最後他會不會像他兄長一般,將劍刺入我的心臟?
「一個被我父親殺掉所有親人、囚禁於地牢十多年的人,想要保護我……」
我冷笑著甩開他的手,問他晚上難道不會做夢嗎?
「夢到你的爹娘罵你不孝,斥你竟敢愛上仇人的女兒?」
少年立在湖邊,再沒跟上來。
走出禦園時,我聽到撲通一聲的落水聲,驚擾了這個難得平靜的夜晚。
楚淮不知何時等在了外面。
宮人四散著沖進禦園中救人,他卻只是挑著眉瞧著我笑。
「你好像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棋子。」
是啊,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棋子。
我看著面前、這個曾向我表露心跡,說他喜歡我的男人。
想起重曄初見我時充滿希冀的雙眼,想起他將我背在背上、小心翼翼的問我可不可以不要將他當做小孩子……
我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我不該的,不該如前世的賀長淵一般,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去欺騙任何人的感情。
〈18〉
在大周使臣離開南梁前,賀長淵主動約了我。
那座酒樓坐落在皇城最熱鬧的長街上,從那裏往北望去,會越過曠野與山脈。
而山脈的盡頭,便是我的故鄉。
賀長淵為我斟了一杯茶,喊出了那聲我許久都沒有聽到過的:「夭夭」。
我在他那砰砰砰的心跳聲後,聽到了他的心聲。
「你也回來了,對嗎?」
原來這世間的變數,果真不止我一個。
「賀長淵。」我擡起頭,對上他的雙眼:「這一世,你還會殺掉我嗎?」
他雙眸微震,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怕死。
可既已重來了一世,總是要改變些什麽的。
「賀長淵,我將你的阿弟還給你了。」
「所以能請求你,也將我的阿弟還給我嗎?」
他靜了很久很久,就連心聲都聽不見。
直到最後我放棄欲離開時,他才喊出了我。
「夭夭,我後悔了。」
他聲音很輕,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悲傷……
「後悔欺騙你,利用你,傷害你。
後悔殺死了阿朗……」
「可對於你父親,我不後悔。」
「所以此生,我的路依舊不會改變。」
「所以……」他停了許久,久到日落西山,涼風吹動窗欞。
「所以,若你父親再次死在我手中,你會不會恨我?」
我只覺著他廢話真多。
怎會不恨呢?即使阿爹他有罪,卻也依舊是那個愛我寵我疼我的人。
我轉過身,強忍著淚朝賀長淵扯開嘴角。
「此生我所求不多。
若屆時你覺著只殺掉阿爹難以報滅門之仇。」
「那我這條命,也賠給你……」
〈19〉
那之後我能做的,便少之又少了。
或是在晚間從噩夢中驚醒,或是在白日走上皇城最高的酒樓,遙望著我的故國。
楚淮沒再來找過我,他的夫人倒是見過我幾次。
她箭不離手,總是作勢要朝我射來,最後也不過一笑而過。
也總是愛問我同一個問題。
「要我將正妻之位讓給你嗎?」
「不需要。」
我的回答自然也從未變過。
這樣的對話重復了十幾次,後來找我的人從她變成了楚淮。
他深諳大周律法,知道我只要不死,皇帝於法度上便不能動我阿爹。
所以那晚他將我逼在床間,問我若是他想殺了我,我會為活下來做哪些努力?
「會愛上我嗎?」
「會……」我回答的毫不猶豫。
可他卻頹廢著起身,坐在床邊嘆起了氣。
「上一世我只顧著爭權奪位,不曾體會過真正的感情。」
「如今才明白,這東西可真讓人難受得緊。」
他轉過身,頗為嚴肅的抓住我的肩膀。
「裴湘,你知道你欠我的嗎?」
我點頭:「知道。」
「那你想好怎麽還了嗎?」
「您想要什麽,我便給什麽。」
他早已將答案琢磨清楚,說出口時自是毫不猶豫。
「我想要,你的余生……」
我的余生,不值錢的。
那裏一片黑暗、寸草不生,曾一次又一次的終結在一把利刃下。
原來,竟真有人傻到想要它啊……
〈20〉
後來便是一年又一年。
我見春花秋月,夏蟲冬雪……
卻再也沒有收到過父親的任何訊息。
所有關於大周的訊息,都是楚淮的暗探組織為我帶來的。
五皇子的勢力逐漸擴大,皇帝手中實權也逐漸被削弱。
他生了一場大病,已有月余沒上早朝。
期間唯一進過禦書房的官員,只賀長淵一人。
以及我那荒淫的大哥,因為在當值期間溜去青樓、導致囚犯出逃殺害百姓而入獄……
距離上一世裴家滿門被殺,還剩半年時間。
楚淮弄來了好多阿弟的畫像,擺滿了我整個屋子。
五年的時間,他按照我記憶中的模樣成長起來,我們卻始終沒有見過面……
「這一世,他會安然的長大嗎?」
「會的。」楚淮幫我將畫收起來,擡手撫平了我的眉頭。
「屆時,他就會見到他的阿姐。
那個一直默默保護著他的阿姐……」
窗外起風了。
隨著楚淮落下的聲音而起的,是下人們的一聲聲驚呼。
「來人啊,夫人落湖了!」
我驚得站了起來,楚淮卻不動聲色。
他只是平靜的吩咐人撈人、請來太醫,然後像在等什麽早已篤定的訊息一般坐在外間。
直到太醫搖著頭下跪,讓他節哀。
他的情緒這才突然開始產生巨大波動,一個氣沒喘上來暈死了過去。
一群人又紛紛上前將他擡到床上,等太醫診斷完只是受刺激無大礙並離開後,他悄瞇瞇的睜開眼,問我他的演技如何?
我不甚理解。
無論如何,她都是他的妻……
可他不願與我多說什麽,府中喪事皆按最高規制置辦,前來吊唁的人也是踏破了門檻。
後來七日已過,人白日裏才剛剛下葬,晚上他就換上了一身紅服開了一壇老陳釀。
然後舉著杯子對我說了句:「敬自由!」
我總覺著,這般是不太好的。
可話還沒到嘴邊,就鬧鬼了。
他夫人此時亦是一身紅服,不知何時走到了院子裏。
亦是如楚淮一樣的話。
「敬自由。」
我這才算明白了些許。
無非是假死脫身……
雲姝作為雲家嫡女,自小身負家族重任。
可這般英姿颯爽之人,便如同長鷹,合該是天高海闊四處遨遊的。
為此她和楚淮達成協定,雲姝助他奪權,他助雲姝假死脫身遠離朝堂。
這件事楚淮在上一世已經做過一次,這次自是比之前要得心應手得多。
雲姝執酒舉至我面前:「第一杯,賠上次射穿你信之罪。」
她也不等我應就一口悶下,緊接著便是第二杯。
「第二杯,賠我占你如意郎君之罪。」
「什麽?」我突然一驚,慌忙解釋:「他並非我……」
「這第三杯,敬我新生!」
「這第四杯……」
她壓根不聽我說,只是大笑著一杯又一杯的給自己灌酒……
解釋的話最終也沒說出來,為了不太失禮,我又硬生生陪她喝了許多。
以至於到最後我的意識也變得模糊了,只感覺有人將我抱到床上,用溫熱的唇瓣研磨耳垂。
他說:「裴湘,只有你不能走。」
「我可以放所有人走。
唯有你,不能走。」
……
可楚淮真的是個超級奇怪的人。
明明如此固執的、一次又一次的說著不會放我離開。
卻還是在大周傳來阿爹和五皇子起兵造反的訊息後,為我送來了出城令牌。
我已經有七年沒回過大周。
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那個曾在我印象中殺伐果斷的南梁二皇子,會在我臨離開前壓低姿態,用乞求的語氣同我說這句。
「裴湘,你會回來的,對嗎?」
我抱住了他,點頭承諾。
「嗯,我會的。」
距離上一世裴家滿門被殺,只剩最後一月。
我騙了他。
這一去,我或許會死在賀長淵劍下。
亦或者為了保住裴家滿門,死在自己劍下。
〈21〉
我只來得及見父親最後一眼。
那日皇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雪,我沖到宮門外時跌了一跤,擡頭便見賀長淵的長劍劃破了阿爹的喉嚨。
那鮮血染紅了滿地雪白,溫度足以讓積雪融化。
阿爹最後朝我看來,雙唇張了許多次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用盡全部力氣抓住身旁五皇子的衣擺,似乎在等什麽答案。
直到五皇子蹲下對他說了句:「本王,會履諾。」
我不知道他曾許諾給阿爹什麽東西。
可在聽到這句話後,阿爹卻是揚起了嘴角。
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光一般,我一次又一次的爬起跌倒,用了許久許久才跑到他身邊。
然後聽到他用那麽微弱的聲音告訴我。
「夭夭,為父護住你們了。」
那是此生,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便那樣抱著他,直到冰雪奪走他身上的最後一絲溫度。
賀長淵一直沒有走,他劍上的鮮血已經凝固,直直的垂在我身側。
皇帝已死,五皇子成為了大周的新帝。
他不僅和阿爹合作,也和賀長淵合作。
賀長淵的條件是殺掉父親,而父親的條件是已己之命,接我回家……
他從未想過活下來,自從接先皇密令滅掉蕭家滿門後,便一日又一日的活在煎熬中。
如今他死了,卻也解脫了。
後來雪下得又大了些,我的身體也已經凍僵。
可我卻沒了力氣,站不起來,也不想再站起來。
賀長淵站在我面前,嗓間溢位輕笑。
「裴湘你知道嗎?
十幾年前,我阿爹阿娘、那些陪我長大的人,便是這般死在我面前的。」
我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無可奈何,連恨他都沒有資格……
「蕭隨,我今日來,不是為了救阿爹。」
我強撐著站起來,擡手舉起他握劍的手,將其對準我的心口。
「我今日來,只為救我裴家三百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如前世一樣,我一步又一步的朝他走近。
可卻又與前世不一樣,這次的我帶著某種期冀,明白以我之命換他人安康,並不虧……
直到在我閉上眼準備赴死之時,有人從身後拉開了我。
我因此跌倒,整個人砸進了那人懷裏。
是蕭澤……
許多年未見,他已過及冠,人也長高了許多。
只片刻失神,他已將我扶起,一張紙被放入我的手中。
那上面有兩個字,一個是我的字跡,「佑」。
另一個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比著寫下的。
紙張已經泛黃,我記起這是五年前我被綁架那日,想拿去寄給父親的那封信。
他放開了我的手,聲音淡淡的:「這是你阿弟寫的。」
「裴湘,我們不需要你償命。
帶著你阿弟,好好的活下去……」
〈22〉
皇上履行對阿爹承諾的辦法,便是讓我假死。
他四處擴散訊息,說我死在了這次京城內鬥中。
「左右南梁對你不甚在意,蒙混過去倒是容易。」
可他沒有想到,訊息傳出去不到一月,楚淮便來了大周。
他堵在宮門口,想要回過世妻子的屍身。
皇上滿臉不可思議,笑著問我既與其如此恩愛,何不回去?
可我,不會再回去了。
即使沒有死,也不會再回去。
阿爹已死,我需遣散裴家家奴,帶著沈姨娘和阿佑離開皇城,去到一個可以讓我們平淡度過一生的地方。
皇上因此左右為難,幾日下來竟是生出了黑眼圈來。
楚淮已在京城住了半月有余,大有不帶回我屍身不回去的打算。
我終是找到了皇上,讓他安排我同楚淮見面。
在最繁華的長街上,迎親隊伍敲敲打打的走過,我於人群中與他遙遙相望。
一步又一步的,他撥開身前的人狂奔至我面前,復而將我擁入懷中。
他的聲音已是沙啞至極,一次次收緊雙臂埋怨著我。
「你不該這般騙我!」
「不該,這般騙我啊……」
那語氣從惱怒,漸漸的變成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
可是楚淮啊,我不愛你。
從我重生設計利用你、從春獵你將利箭對準我的那一刻開始,我便註定不會愛上你……
心口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一般疼,我用了好大的力氣拉開他,扯出一個笑來。
沒關系,我的命本該終結在阿爹離開的那日的。
所以如今,便將余生賠給他又何妨?
「你可以等我嗎?」
「等我將阿弟安置好,再跟你走……」
可楚淮卻是落了淚。
那淚砸在我手上,和他臉上的笑相當違和。
他說,「你當真願意跟我走?」
我取笑他:「若我不願,你會放我走?」
我知道我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便自顧自拉著他離開。
可他卻是一動不動,扯著我的手停在原地。
「裴湘,若有來世,我定是要強取豪奪、將你拘在身邊……」
熱鬧的人群因迎親隊伍的遠去陷入平靜。
他便這樣將我再次扯進懷中,輕輕、輕輕的拍著我的後背。
「但這一世,你便去尋你想要的生活吧。」
我驚心之余,瞧見遠方紅霞漫天。
就如此時的他,一般溫柔。
〈23〉
離開京城的那日,楚淮沒有來送我。
重曄來的時候時候帶來了一把小木劍,是前世賀長淵曾送阿朗的那把。
與它一同被送來的,還有他的一句抱歉。
重曄說不日賀長淵便會辭官,他們要回家鄉開始新的生活。
我不知該說什麽,倒是常被我當做小孩子的他喋喋不休,說了很多不搭邊的話。
後來許是得不到回應,他終於默了聲,揚著的頭顱也低了下去。
與此同時,那如蚊蠅一般的聲音也傳入了耳中。
「若是可以,我想邀你去我家鄉瞧瞧……」
我婉拒了他。
那地方曾是他們兄弟倆的深淵,亦是我兩世苦難的源頭。
我不敢去那裏,也不該去那裏。
「阿姐,我們何時走?」
阿佑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小小的手抓著我的袖子,搖搖晃晃的揚臉看我。
我同阿佑,只相處了一月不到。
可他卻十分依賴我,去哪兒都要在身後跟著。
就像楚淮說的一樣,他或許真的記得那個從未出現、卻一直默默保護他的阿姐。
我沒有再同重曄多說,只默默轉身帶著阿佑上了馬車。
只是最後還是沒忍住將頭探出了窗戶。
「蕭澤!」
少年驚喜般擡起雙頭,眸中帶著萬分希冀。
可我能回饋他這份希冀的,只有一句「對不起。」
以及一句:「謝謝你……」
謝謝他的喜歡、他的寬容、他願意用一生去保護我的心意。
〈24〉
我們安定在了江南。
阿佑安然長大到了十二歲,已是學堂裏被許多小娘子追捧的小少年了。
我們的小院子是租來的,初來時我們身上沒有幾個銀子,要多虧了學堂的許秀才舉薦我去教書。
他說雖自古來沒有女先生的說法,可我文采斐然,是令他欽佩之人。
所以後來我有了收入,也給了阿佑和沈姨娘安身之所。
許秀才名諾,自小在江南長大,眼中有未被汙染過的清澈。
初時我們日子過得難,他常常為我送些東西。
或是他剛捕來的魚,亦或剛捉來的山雞。
每次將那些東西送至我面前時,他的衣裳不是濕到滴水,便是被樹枝割得破破爛爛。
可他卻愛對我笑,扯謊說抓這些東西是極簡單的。
我總覺虧欠於他,所以在阿佑十二歲生辰那日,我邀他去家裏小坐,順便嘗嘗沈姨娘釀的梨花釀。
他卻是紅了臉,道他們這邊女娘若邀郎君去家中,便是有意於他。
我驚了心,慌忙解釋是自己太過唐突了。
「在此生活六年,我竟是不知這個說法。」
「你莫要誤會。」
「待明日,我會帶來梨花釀……」
「裴娘子,我願意的。」他卻是打斷我,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願做裴娘子的心上人。」
「只是不知裴娘子,是否願意?」
我呆了許久許久……
想我前半生,從未見過他這般的男子。
賀長淵滿心算計,用溫柔隱藏對我的利用。
楚淮殺伐果斷,會毫不猶豫的將利箭對準我的心口。
他們是掙紮在國家大義、野心權力和家族血仇之間的人。
而如今,那些東西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
我恍然想起他第一次送我山雞時的模樣,臉上被啄了一個口子,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憨憨的對我笑。
所以我說:「你若願意,往後可常來家裏坐坐。」
……
後來又是一年。
許諾擡著聘禮向我求了親。
我們成親那日是個大晴天,阿佑擋在我面前叉著腰,道若是許諾敢對我不好,他便用魚叉子將他插死。
道他如今成了自己姐夫,那可不可以開個後門,給自己少布置些學業。
道他在院子裏放了十幾只雞,只有全抓住才能將我娶走。
那日許諾穿著大紅喜服,在院子裏抓了半晌午的雞。
我忍不住去瞧太陽。
三生三世,我成親了三次。
賀長淵那次雖是隆重,卻是個陰冷的雨天。
楚淮那次,沒有嫁衣、沒有紅綢、沒有拜堂,我們各懷心思,互相猜疑……
我低頭時,眼前被暈出許多光暈。
而楚淮就那樣站在門外、站在光暈中,靜靜地看著我笑。
沒人說話……
直到許諾抓完了院中的所有雞,小跑著到我面前。
「娘子,我背你啊……」
我收回了視線,笑著朝他展開雙臂。
「好啊。」
我的第三次成親。
是艷陽高照,是江南春色。
是,愛意正濃……
(全文完)
這篇文大概是上年五月份寫的,因為數據不好加上各種個人狀況,一直沒有完結。
幸而趁著過年放假,總算給了我最心疼的裴湘一個好的結局……
喜歡的寶子不要忘了點個贊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