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之戀
■鄭茂琦
插圖:趙建華
祖國北疆的原始林區屬於高寒地帶,這裏的冬季寒冷且漫長。我是在冬天乘車進山的,一路上看不到人煙,窗外盡是白雪皚皚的原野、一望無際的林海和連綿起伏的高山,還有不時蹦跳著越過路面的麅子、野鹿。快到連隊的時候,我就遠遠地望見那條細白的冰河。那是官兵日夜守衛的界河,滔滔的河水這時早已安靜下來,曲折蜿蜒地依偎在連隊和哨所旁。連隊的官兵就駐守在這大山深處。
在連隊榮譽室,我終於見到了金子班長。當我走進榮譽室的時候,我就註意到那尊立在台柱上的半身人物銅像。金子一直面向那尊銅像筆直地站著,沈靜地向我講述起那個白樺林裏的夜晚。他註視銅像的目光是熱烈的,火焰一般灼人,而我也隨著他的講述一次次望向那尊銅像。
一
金子一直記得那個夜晚。在他的印象裏,它就像一條在夜色中映著星光的界河,將他和他的過去隔開。
那時,金子還是一名上等兵。幾場大雪襲來,大地就進入滴水成冰的寒冬,山山嶺嶺,一片銀裝素裹。因為前幾天上哨的時候犯了錯誤,金子心裏一直過意不去。所以這次跟著連長在風雪中巡邏,他特意穿上新棉鞋,在白樺林穿行時努力跟上連長的步伐。
那天的風勢格外兇猛,漫山遍野回響著風雪搖撼森林「吱吱嘎嘎」的聲音。連長一直走在前面蹚雪,金子則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大家每走一步都很艱難,汗水濕透衣服,立即就結成冰,再繼續往前走,身上就會發出玻璃碎裂般的響聲;嘴裏的一點兒熱氣剛剛哈出,就掛上眉毛和睫毛,凝成了霜……
穿越林海到達界河邊的時候,風雪掃蕩著暗夜中的冰河,天地間灰暗一片。金子心裏有些害怕,恐懼漸漸像冰水一樣流遍全身。他壯起膽子向連長提議返回,連長嚴肅地說:「就算巡邏計劃可以改,但邊境情況你能預想到嗎?下雪天就能不巡邏嗎?」一句話說得大家心服口服,金子也被連長訓得低著頭,臉上像起了火。
快要到達界河上的巡邏點時,在一處積雪發暗的冰面上,金子不小心一腳陷了進去。他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清溝」,因為冰面底下不斷有暖泉往上冒,所以一直凍不結實。盡管連長眼疾手快把他拉了上來,但金子的棉衣早已濕透。迎著寒風一吹,就如同渾身上下披上一層冰甲,他的身體連同身體裏的每一根骨頭開始冷得瑟瑟發抖。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所有人身上都系上了繩子。金子覺得,那根繩子代替語言成了連長與他交流和表達關切的工具。有那麽幾次,要是沒有那根繩子,金子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堅持走下來。
走完那條巡邏路時,當天返回營區已經不可能了。四周一片漆黑,誰也辨不清方向。連長帶著他們鉆進界河邊的山林。這時雪停了,星星出來了。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連長生起一堆篝火,讓金子趕快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沒想到這時拉鏈已經凍住了,烘烤了好一陣,才慢慢解開。
寂靜的樺樹林裏,只聽火堆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散發的暖意讓疲憊至極的官兵都打起盹來。金子更是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一合上眼,身體就不自覺地往火堆上靠。
連長把戰士們全都叫醒,叮囑大家不要睡覺。就是在那天夜裏,金子聽到了關於連長的許多故事。
連長的愛人前不久帶著女兒伊伊來連隊探親,但大雪封山,界河也還沒有凍結實,不敢行車,她們娘兒倆被擋在了距離連隊最近的一個單位。她們在那裏一連等了十幾天,天天到界河邊轉悠。時間在一天天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她們最後只好帶著深深的遺憾啟程回家。臨行前,伊伊打電話說,她把爸爸給她買的布娃娃放到了河邊的界碑旁,盼望春天冰雪融化,爸爸帶隊乘艇在界河巡邏的時候,布娃娃能替她見到她思念的爸爸……
二
連長講故事的時候,一直望著戰士們,眼神嚴肅堅毅,又像漲潮的大海一樣蓄滿著深情。戰士們看著身旁那團勃勃燃燒起來的火焰,盼著連長繼續講下去。
連長說,自己一直有這樣一個習慣,不管誰站哨,他都會雷打不動地查崗。哨兵就是部隊的眼睛,邊防線上每時每刻都需要一雙聚精會神的眼睛。接著,他提到那次金子站哨的事。
那天淩晨,他查崗一到哨所,軍犬就朝著他跑過來,親昵地圍著他打轉。他一眼就瞅見金子正舉起斧頭把一個個木柈子劈開,往鍋爐裏添。當連長心裏正欣慰的時候,突然發現,金子肩膀上啥也沒有,他沒背槍!連長立時起了個念頭,幾步攀上哨樓,果然在崗哨旁發現了他的槍。他背上槍又悄悄從哨樓下來,叫醒哨長,吹響緊急集合哨。
當金子在哨樓前集合的時候,他猛然發現自己的槍掛在連長身上,一下傻了眼,低下了頭準備挨批。出乎金子預料,連長並沒有訓他,而是耐心講解執勤不規範會帶來的危險。
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紅了連長和大家的臉。金子記得,那天連長說完後突然蹲下身子給他系鞋帶。後來,連長走進哨所,習慣性地把戰士放到暖氣上烘烤的棉鞋,拿起來仔細檢查,一下就註意到金子那雙磨平底子的棉鞋。連長把那雙鞋遞給哨長,什麽也沒說,沈著臉走了。第二天,連長讓哨長給金子捎上來一雙新棉鞋。
有那麽一陣,連長也許是累了,不再說話,目光穿過密密的白樺樹樹梢,望向夜空。金子也擡起頭,視線中只有不多的幾顆星星,但它們異常明亮,就像是閃耀在樹梢上的明燈似的。
連長往火堆裏又添了一把柴,繼續講道,他從入伍到提幹,除了在外上學的兩年時光,在連隊待了11個年頭。連長說自己當兵時也害怕孤獨與寂寞。每天夜裏一吹熄燈號,營區就陷入黑暗中。好在有白雪、森林和天上的月亮、星星與自己做伴。站夜哨時,他看到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閃閃的清輝,眼前忽而是親人那熟悉的面孔,忽而是家鄉那郁郁蔥蔥的山川曠野,忽而是邊塞冰雪茫茫的天地……
連長說,有老班長望著天上的繁星告訴他,天上有多少顆星星,人間就有多少動人的故事。當兵的人應該做星星,雖在夜空中默默無聞,卻持續發出光芒,貢獻自己的力量。
三
連長的故事一直講著,那夜的風很大,很冷,火堆的火苗一顫一顫的。坐在火堆旁,金子感覺那團火就是連長跳動的心,有一瞬間也照亮了金子的心和眼睛!他從心底敬佩他身旁的連長。
「今天讓你們跟著我受苦了,我向大家道個歉!」連長隨後話鋒一轉,接著說:「但是戰爭不會選擇天氣,下次遇到這種情況,我還會這樣做!」
金子早就知道連長脾氣很倔。連長左臂因為訓練傷,總是習慣性脫臼。在一次400米障礙考核中,由於手臂再一次脫臼,連長從雲梯上摔落。可是他就是不肯放棄,咬著牙連續3次返回雲梯起點嘗試透過,但因左臂用不上勁,一次次摔下來。全連官兵心急如焚,幾個戰士沖上前去,架起連長幫助他硬是把一根根橫桿攀了過去。接著,他鉚足力氣狂奔,在戰士們熱切的目光中沖向終點……
那個夜晚,金子本應該意識到連長的腿傷復發了。連長的軍事素質非常過硬,跑起來又快又有耐力,怎麽會跟大家一樣累得走路一瘸一拐呢?連長前段時間可是剛受過傷啊。冬天燃料不足,他帶著幾個戰士去林子裏打柈子。在往路邊運木頭時,有一根樹幹又粗又長,四五個人試了幾次都無法擡動。連長見狀拉響油鋸,對準樹幹中間,哧哧地鋸起來。可腳下的積雪經過剛才一番折騰,滑得站不穩,再加上連長壓鋸太用力,突然他腳下一趔趄,小腿被油鋸劃出一道大口子,頓時鮮血直湧。戰士們趕快把他送回連隊,軍醫在傷口處縫了十幾針。
事後,連長的愛人責備他說:「你就戀著你那個‘家’,為打個柈子腿上留下那麽一大道疤值得嗎?」連長卻笑著說:「為了連隊,留個疤又算啥!」因為擔心他不好好養傷,連長的愛人才請假帶著伊伊千裏迢迢來看他……
這時,林子裏窸窸窣窣傳來一陣聲響,讓戰士們不由得緊張起來。連長用那雙沈靜的、火焰般明亮的眼睛掃視了一遍大家,安慰道:「別怕,咱們有槍,而且還生著火呢。」
金子忽然想到山林裏說不定就有狼!心裏剛剛掠過這個念頭,風中就傳來一聲淒厲的狼嚎。大家都悚然一驚,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紛紛站起身來張望,唯獨連長還是那樣坐在火堆旁。
整個夜晚,只要狼嚎尖利地響一聲,金子的心就猛地一個哆嗦,渾身發冷。
月色如染,林海茫茫。他們就這樣在火堆旁待了一夜,直到熊熊燃燒的火堆塌了架子,發出兩聲悶響,然後一點點熄滅。
在那個初露曙色的黎明,大家在連長帶領下,拄著樹棍、拽著繩子在雪地裏蹚了幾個小時,終於回到連隊。
那天下午,連隊按計劃組織5公裏武裝越野。由於連長腿傷未愈,連裏沒有通知他。可戰士們還是看到連長一瘸一拐地從後面追了上來。於是,大家立刻緊張起來,加速往前沖。
路過哨所的時候,有人記得連長朝斷崖上望了一眼。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令人悲傷的事情。晚飯時候,連長還沒回來,大家四處去找,最後是在斷崖底下發現了他。他已經犧牲了……
金子曾經也攀爬過那條路,盡管積雪下的石塊被他踩得骨碌骨碌往下滾,但還是艱難地爬上去了。連長大概是想沿著斷崖上那條之字形的雪坡爬上去,如果他的腿傷康復了,或者他的胳膊不會習慣性脫臼,他肯定能如履平地般爬上去……他就是太放心不下哨所了,他想去哨所看看……
我此行到連隊是來面試一位軍士,那是一個條件更優越的二線連隊崗位。連隊符合條件的老兵,只有金子。聽完金子講述的故事,我就知道他的答案了。他眼睛赤紅地對我說:「讓我留在這兒,這裏和我的家一樣,真的難以割舍呀!」
我定定地望著這尊和老連長等高的銅像點頭答應了。我註視著銅像,還有擺在不遠處的伊伊的布娃娃。老連長的眼睛如樺樹的樹眼一般,深沈而溫柔的目光裏透著堅毅。
離開連隊的時候,我要求車子在界河畔那座界碑前停下。我望著那條伸向遠方的界河,迎著漸起的風雪,眼睛漸漸模糊了。不知道是因為霜凍的睫毛,還是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淚光,我心中猛然間有一種像被冰河封凍住一樣濃得化不開的情。
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