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放心食用。
結尾已修改
【琵琶落】
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一位姑娘。
水杏眼,櫻桃嘴,雪膚似凝脂。我暗暗笑他,幾年過去仍是獨愛這一種模樣,也不知膩味。
那姑娘倒伶俐可人,嬌嬌地行了禮:「見過夫人。」我垂眼點頭,不去看他。不知是我過於冷淡,還是她終究沒見過如此陣勢,女孩兔子似的東望西瞅,懦懦不敢看我。我本想問她名字,倏然發覺顧輝在不近不遠處默默看著。
「小桃,天冷了,回屋。」
「夫人。」我訥訥回頭。他遞來一個光凜凜的金步搖,刻著朵艷色大牡丹。「你可喜歡?」我目光掃過那個低著頭行禮的姑娘,心裏攪起一股恨勁兒,不肯乖順謝他,最後還是接過來收起:「承蒙二少爺費心。可惜我撐不起這大金大銀,終歸小性兒了些,只配得上些琉璃水晶。」
自此之後,府裏便多了幅日常景畫----水蔥兒似的少女手持琵琶低吟淺唱,顧輝便在一側眉目含情言笑晏晏,好不和諧。我只依舊做我的事,只當未聽未見。至於那個新來的姑娘,想來也是心靈手巧的,她自知我不願多見她,只無事便送來些針織手作,精巧大方。全府上下都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仿佛只有小桃一人終日心焦難耐。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閑庭花影移……」一字一停,水靈靈葡萄似的歌喉回蕩。
小桃梳發的手倏然停下。「怎麽了?」我偏偏頭。「夫人…」她恨淒淒絞著手,良久,蹦出幾個字:「夫人若是傷心,就不要忍了。」
小桃一向謹言慎行,竟然也少有的多嘴。我噗嗤笑出了聲:「曲子罷了,怕什麽的?」「可是…」我拾起桌上的書,隨手翻開來看:「她唱得可是真心不錯。」小桃一怔,呆立許久,終是紅著眼圈繼續為我綰發。
這個小桃,好像是他的夫君愛了別人了似的。
春夜無風,細語綿綿。我百無聊賴剪著燈芯,看火光一明一暗,映著桌上的玉戒半露翠色。一雙手覆上我的發,替我拔簪去飾。她今天動作格外的輕柔,弄得我渾身酥癢,要倒在她懷裏睡去。
「小桃子?」我摸上那雙手逗著她玩,輕輕一觸,便僵住不動了。那雙手比小桃的糙些,骨節分明,修長結實,像是,顧輝的。他從後面抱住我,欺身壓住。我身體霎時軟下去,像破娃娃般任他擺弄。他將我抱到床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胸口處,我仍舊像段綢布,軟綿綿搭在床上。顧輝停住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裏望著我,只露出一半俊俏的臉,他神色復雜,沈吟許久:「病了麽?」
我不語。
他起身穿戴整齊,攏了攏我散落在一旁的發。我在暗處定定望著他:「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和老爺說什麽。」顧輝一怔,嘴角扯動幾次,甩手離開。
那年杏花微雨時,我也曾是水蔥樣的少女,彼時的顧家還未發跡,顧輝還是顧家不思進取的二少爺,我們在一起時,總有無盡可談之事,有無盡快樂之時。我給他彈【長相思】,給他唱「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閑庭花影移。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娶我進門時,他二十二,我十六,二人紅衣金冠,言笑晏晏。他說我怯生生像一只小兔,說我有男子般見識觀念,說我杏眼朱唇膚若凝脂,說我們一定天長地久,亙古不變。說得我情迷意亂,不知那個訥訥無言的阿輝怎麽突然這麽能言善道。那個燭光微暖的晚上,他捧出一枚玉戒,信誓旦旦地承諾:
「瑤瑤,日後我若是發跡了,一定給你更好的,一定。」
他沒有食言,我小小的梳妝台旁是放滿了金簪玉鐲,但我獨獨傾心那枚翠色的玉戒。雖然,已經很久未戴過它了。
翌日大早,顧輝便和大少爺老爺舟車南下。我細想來,哦,這該是商隊出發的日子了。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如此遲鈍,原先這個時候,我大抵正嚷著要禮物,不過,舊時的事,不提也罷。顧輝此刻就在我前方不遠處,側身上馬,一個眼神都沒有留下。
他不在,我樂得逍遙。單一樣不好,顧母去的早,家裏女眷只剩我和那姑娘,我是無甚幹系,倒給小桃恨得牙癢。可不曾想,她先自個兒找上門來了。
小桃眼睛一吊,冷聲喝到:「你來做什麽?」我揮揮手叫她安靜,一個來鬧夠我頭疼的了。我正等她一哭二鬧呢,不想那姑娘提提裙子,爽快跪下了,嚇得我忙去扶她,她任我拉拽,只是跪住不動,我只好停下來等著她說話。
那姑娘醞釀一會,終於輕啟朱唇:「夫人,我知道您不待見奴家,但奴家並非不知天高地厚尊卑有序,我無非是為二爺彈琴唱歌的歌女,夫人不喜,我自離開。」看起來並非尋事挑釁之語,她神色莊重嚴肅,不卑不亢,唯有說到顧輝,臉上露出一點悲切的決絕來。我輕輕嘆氣:「你多大了?」她一怔:「什麽?」「我說,你多大了。」
知雨才年芳二八,和我嫁過來的時候一樣大。想來是過早自己營生,處世要比我精明溫和得多。我長久地看著她,發覺我們二人長得竟那麽像,卻又是如此截然不同。我十六歲的時候,性子烈得像邊塞的馬,合我意的,便溫順無比,倘若不順我心,便一聲不吭地揚起前蹄,說什麽也不肯近身。娘說,我這脾氣不好,要改。女孩子家若是愛發脾氣耍賴皮尚願去哄,像我這般一語不發的倔犟,孩子心性又想得太多的姑娘,要惹人厭煩的。
究竟是不是想得太多,我也不知。但孩子脾性,不幸的被她言中了。從前我覺得,只要我見地成熟,有無盡的話可以和阿輝說,便是小孩性子也無傷大雅。可是,顧輝忽然就變成個很老的大人了,他逐漸長成我敬懼的兄父。我過了門後,他便一日賽一日的忙,喝了酒脾氣也一日賽一日大。若是侍女跌了他喜歡的杯子,或者酒樓夥計多啰嗦了一句新菜品,他便要突然生氣起來。
他從不會對我叫罵,只是推說胃口不好,杯筷一丟,便又出門去。留我一個對著一桌飯菜,和杯子落在桌上旋轉的嗡嗡的回音。起初是小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聊桌上的魚筍新鮮,說廚房新做的鮮湯可口,這種繞彎子的話更令我煩心。我遂裝作想事的樣子往嘴裏塞飯菜,省的再來叨擾。
我是小孩性子,又不是真的孩子,我知道他終年勞碌是為了給這個家「更好的」,他待我的好,我也實在沒有什麽該抱怨的,只是一切都背著我起了變化,讓我無從追趕。我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處處驚心的怨婦,不敢多言,不敢尋歡交友,唯恐他短暫的歸家期間還要突然動怒。
其實我也不知,當時的我是不是暗自在盼望他晚些回來,再晚些。
我向知雨伸出手去:「來。」我笑吟吟撫上她的額,像要抹去她的圓滑,她的苦難似的。住進大院這些年,除了小桃,我不曾認識什麽朋友。可惜小桃畢竟是婢女,講話繞著彎子不肯說,終究談不起來。「我一個人在顧家也無趣,二爺不在的日子裏,你不如來陪我,如何?」她遲疑地看著我,真是像極了我當年的樣子。
起初幾日她還是有些怕我,不過到底是孩子,不出七日,她便不再處處小心我了。我帶她餵魚賞花,她也偶爾給我唱唱小曲。每每見她眉眼彎彎,我便也要笑起來,也只有這時我才能想起,自己也不過下月才過二十一的生日,還不及顧輝娶我時大。我怎麽,把自己想得這樣老了?我握著她的手,便要想起她眼裏悲切而決絕的光,我常常害怕她也終要枯萎隕落,變成一朵未老先衰的花。
我掐著指頭算日子,顧輝還有約麽七日回來的時候,我便帶著小桃速速歸省。倒不是為了避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見他才好。
娘說我,「話少了」,開始「像個大姑娘了」,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幸虧您老不知道我偷偷上街買冰點來吃。日日「調理身子」,時時「註意養護」,悶都把人悶死。
我就這樣待了大半月,顧輝回來後派人來過幾次,全都被我搪塞回去。我像個要粉墨登場的演員,正準備一種合適的態度,既體現得出自己不在意的心境,又不顯得刻意。
馬上入夏了,我和小桃上街置了些薄衣服綠窗紙,順便買了一碗冰糕下肚,又給小桃愁個夠嗆。
「夫人啊,寒性食物到底還是要少吃為好。」「怎麽,他們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要補什麽身子。」她眉毛微蹙:「不是為這個,夫人也不該貪食的。」我歸攏一下手裏的東西,一個健步向屋裏跨,又倏然停下,引得小桃撞在我背上,衣裳綢布撒了一地。
又是顧府的人,這下可真是好大的陣仗,管家老胡親自來催人,我正欲開口辯白,卻發現老胡大佝僂著身子,血絲繞上眼球,巍巍道:「夫人回去看看吧,二少爺回來就帶著病,現在已經半日未下榻了,奴才怕……」
他真的病了。
那麽厚的被子鋪在床上,都快看不出來他的輪廓。被口露出一個腦袋,面色發青,摸摸滾燙的額頭,汗滴膠粘。我有些氣了:「怎麽弄的?為什麽不早說?」老胡攤著手:「南方多雨,又趕上江南癆病肆虐,這再小心,也是有疏忽之處。至於夫人…前幾日二爺不曾病得這樣重,他…」
「好了好了。」我揮揮手,坐在床邊,轉念發覺不對:「那大少爺和老爺呢?他們可還好?」老胡又一哈腰:「這……哎,二少爺跑的地方多,本來就不安全,又偏去買個什麽琉璃串子,遭了雨,身子更虛了,……」
我不願再聽老胡絮叨,背過身去看著床上的顧輝,顧府當家的二爺此刻夢魘纏身,發絲濕漉,好像又變回了那個聽我唱【長相思】的阿輝,那個小小的,溫柔的阿輝。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我握著阿輝的手淺淺睡去,睡到夜半小月,我感到一雙手撫著我的頭。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擡首對上了他喝醉了似的迷蒙的眼。
「瑤瑤……」他沒睡醒一樣,口齒含糊。我拭了拭他鼻尖的汗,答他:「是瑤瑤,是瑤瑤,阿輝快睡吧。」那個像我兄父一樣的顧輝變成了我懷裏的嬰孩,變成了我們的小琵琶。
折騰三天,我就在床邊坐了三天,知雨和小桃也在後廚煎藥三天,他神誌終於完全清醒,看向我的眼神清明了起來。他嘴唇動了動,我期冀地望向他。
「夫人。」
哦。所以,我剛剛在期待什麽呢?
總之,他的病算是好了大半,標誌是,我不再是瑤瑤了,我是顧府的二夫人。
顧輝醒的第二日,知雨便來找我道別。我告訴她,其實不必走,我從未視她不好。奈何她去意已決,只道自己已幫不上忙,留在府中也無用處。我知她自尊,不願一世賴在顧府,遂給她一筆可觀的「盤纏」,任她去了。她走前把她那把琵琶留給了我。
「我聽人說,夫人琵琶也彈得很好,只是前幾年琴給跌壞了,就一直未有空在買,就請夫人莫要嫌這琴窮酸,留著它給顧少爺解乏吧。」
我勾勾唇:「想是小桃又多嘴了。但這是你營生的東西,我不能要。」她甜甜一笑,笑得眼裏的波光要潑灑出來:「夫人給的好處,那樣的琴怕是能買五六把。」
我接過那把桃木琵琶,細細摩挲,不覺暗自低語:「你知道,我的小琵琶是怎麽沒的麽?」
我十八的時候有的小琵琶,那年夏天,全府都喜慶起來,阿輝在家的時候也久了,高興得忘了生氣。我說,她一定是個女孩,待她出世,乳名便喚作小琵琶。阿輝便笑,他說若是女孩一定像我,是天上落下的仙女。我打小能想,小琵琶的百日宴我都已經在腦裏排布好了,可是夏天還沒過,小琵琶就沒了。
顧輝又出去應酬,那次他喝得格外兇,三更方醉醺醺到家。他從沒有醉得這樣厲害,我蜷縮在屋裏,能聽見隔屋東西摔裂的聲音,切切察察的驚語。我細想著他每次的發作,每次碗碟搖晃聲都和耳邊的聲音混在一起,我起身,出門,走進躺著我破損琵琶的廂房。
他仍舊是那副陰沈的樣子,不動口也不動手,只摔了那琵琶泄憤。我恨極了那張狠戾的臉,多少次這樣的場景,我希望他能和我大吵一架,把胸口所有的沈積清凈,可他一直悶悶的升壓。幾年來他從未對我大呼小叫,但我喉口的棉花,從沒消失過。顧輝身體裏有一頭小獸,一頭兇惡陰沈的獸。
我狠狠抽了他一掌,將所有的積怨在他臉上結成五道指印,他未及看清是誰,下意識擡手一擋,我仰倒在地。
是啊,怎麽可能是我呢,他甚至沒提到我半句,怎會是我打了他。
小琵琶沒有了。我噩夢連連,身子虛弱,仿佛死在了床上。我的倔犟,我的小孩心性,都消亡在這間屋子裏。與此同時,我甚至萌生了一股罪惡的舒心,顧輝,我終於有理由怨你恨你,把這種悶死人的軟刀子還給你。
你被我磨的心灰意冷時尚要尋別人來氣我,可是卻連我話裏的意思都聽不懂了。我絕不要你的琉璃串子。
「不是說,不當心給跌了嗎?」知雨斟酌著回我話。我笑:「是,是跌了。這個我定要更當心。」
「萬物有時限,那琵琶不該再留,便要去了。」知雨眉眼又帶了笑。她該走了。
萬物有時限。我的琵琶歲月太久,所以它該去了。
尾聲
我做過一場長夢。
夢裏春花爛漫,琵琶悠揚。那年我以為,我能一輩子逃開世俗無奈,給自己建造一個桃花源。我有些怕我爹爹,因為他好兇,但好愛我。但我更怕我娘,怕她滿身煙火毫無情趣,怕她一聽戲文就昏昏欲睡。
我拼命跑,直到有人跟我說,萬物有時限。萬物有時限啊,我於是乖乖站好,我和阿輝在一日一日的生長裏,被裝進了爹娘的影子。
我後來不和顧輝置氣了,我們就有了一個小顧輝。小顧輝長大了,又有了一個小小琵琶。可惜,我的老顧輝沒能看到。她琵琶也彈得很好聽,但是他爹說她一板一眼,總少點味道。
「少什麽少,阿煜彈得最好。」我又讓阿煜給我彈了首【長相思】。
我想起來,後來顧輝沒了,老胡走了,小桃嫁了人,那一年的下人都不在府裏了,在這個大院子裏,沒人聽過我彈琵琶。
我又想起來,小時候教我彈琴的琴師總誇我彈得好,有空靈的神韻。
但是人活一世,總有些東西是不想留給子孫的,我只想她無病無災,知足常樂。我想她未有佳夢,便不覺心痛。
窗外,枇杷落地,砸出一片金光。
/謝謝你們喜歡這個故事!寫的時候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看到,有些倉促。第一版結尾好多人說沒有看懂,所以我改了一下。希望你們看得開心ヽ(○^㉨^)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