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夢】的時候,黑澤明已經80歲了。與黑澤明的大部份作品不同,【夢】的劇本完全出自黑澤明之手,沒有其他合作的編劇,所呈現的恰恰就是黑澤明本人的夢境。與黑澤明職業生涯後期的大部份電影相同的是,【夢】也面臨了資金難題。
最終幫助黑澤明實作夢想的,是他的幾個來自好萊塢的熱血迷弟。本片制片人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特效則來自盧卡斯的工業光魔——雖然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工業光魔只是做了一些vlogger拿After Effects也可以做出來的「效果」。
馬丁西科塞斯甚至在片中親自出演了梵高。在B站上觀看時,彈幕裏一片問「梵高不是很瘦嗎」「這個梵高怎麽說英語」。
八個【夢】,各有千秋,共同匯成了黑澤明的電影遺書。
1、概念-【太陽雨】和【桃花妖】
出現在最前面的兩個短片,【太陽雨】和【桃花妖】,主角都是同一個小男孩,也是童年黑澤明的化身。濃濃的怪談氣氛究竟來自哪兒呢?其實是因為【太陽雨】中嫁女兒的狐貍,和【桃花妖】中的表演唐朝雅樂的桃花,都戴著能面,行動也像能劇演員般僵硬。
日本的「能面」,由於五官同真人相似又不相似 , 經常被當作恐怖谷理論的絕佳範例(「一個人型的東西如果和人接近程度比較低,比如娃娃,他們就很可愛;但如果接近人又不是人,比如能面、僵屍,就很恐怖」)。能面非哭非笑卻又哭又笑的表情,並不太「陽間」。
而且,大部份能劇,都是由已經逝去的幽靈吟唱,表達他們的憤恨。譬如戰死的士兵追思在生,抑或是癡情女子對負心情人滿懷幽怨。當能面配上節奏詭異的能句,這種表現形式就好像前世與今生的連線點。由「能面」貫穿的【桃花妖】和【太陽雨】,自然也就散發著詭異的夢境氣息。
由此,帶出了整套【夢】系列短片中,貫穿始終的主題:時年已經八十歲的黑澤明的死亡焦慮。這種焦慮,在頭幾部短片中初見端倪,在中間幾部中努力釋放,並在最後得到解脫。
2、人物-【隧道】
【隧道】,是整部【夢】中最為具象的作品,主角是一名形容憔悴的退伍軍人。這部短片的創作藍本,也是能劇中以懷恨戰死的軍人為主角的「修羅能」,雖然沒有采取能劇的元素,卻保留了「修羅能」的樣式。
這是一部反戰短片,精準地體現了戰敗後許多日本軍人的精神與生活狀態。麻省理工學院歷史系教授約翰·道爾在【擁抱戰敗】中記述,在二戰末期,日本國內的軍國主義信念已經松動了不少,國民已然疲憊;乃至,一些日軍在他國戰場上惡魔般的所作所為,傳回國內後,也讓不少民眾感到難以接受。實際上,很多士兵歸國時,並沒有受到歡迎與體諒,而是被當作「魔鬼」提防。
美軍保下裕仁天皇,是因為覺得日本是個極端封閉的軍國主義國家,需要天皇來維持穩定——但實際上,戰爭結束前,東京的兒童們就紛紛傳唱希望皇宮被炸毀的歌謠,乃至從報紙上把天皇的照片剪下來當遺像。
【隧道】中的這位退伍軍人回到日本,連狗都追著他吼。這條狗身上綁著燃燒的手榴彈,長身細脖,沖著退伍軍人不停狂吠,似乎對他非常憤怒。此處,犬吠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詭異,疑似是正常犬吠的倒放,皮膚上也都是燒傷後的潰爛,仿佛自身早已腐爛了,大概是一條已經死亡的防暴犬。
在狗的召喚下,這位軍人走入了一條隧道。隨著劇情推進,我們逐漸知曉,這位軍人是日軍幸存的小隊長。他的身後,出現了臉全部塗白,遵循著「亡靈」視覺概念的其他軍人。這支小隊共有五十人,軍裝上布滿了泥土,除了小隊長和他的副手,其他士兵的年紀都很輕,看起來懵懵懂懂,似乎只有十幾歲,可見是戰爭末期,幾個老兵帶著一群娃娃兵上戰場。
(這賴恩利一篇很強的貼文,有理有據地分析了這支部隊究竟來自哪裏:https:// zhuanlan.zhihu.com/p/39 2936720 )
小隊長自己被俘虜,在緬甸的戰俘營裏受盡折磨兩年後,回到了日本本土。但是小隊裏的其他50名士兵,則全員陣亡了。日軍發動侵略戰爭,這些人的死自是不仁不義罪有應得,也因此更加無意義了。小隊長對這些隊員,充滿了愧疚,顫抖著對隊員說:「我沒死,我無顏面對你們。」五十人的小隊無法接受自己已經死了,還在望向家的方向;明明全部陣亡,副手卻要堅持匯報「無人傷亡」。
為了讓亡靈小隊安息,小隊長不得不向亡靈小隊下了最後一次命令:「向後——轉,齊步——走——」軍國主義下的炮灰亡靈小隊,自然也要用軍國主義的方法驅散。
但是,目送著亡靈小隊離開後,小隊長又看到了那條背著地雷、不停狂吠的,仿佛早已死去的亡靈之犬。 前方是不是還有隧道和亡靈小隊在等著他呢?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無限迴圈的戰爭傷痛。
人和亡靈都想回家,卻再也回不去了,既無法安眠,也無法好好活下去。
(對了,有些人說【隧道】一片是反戰敗而非反戰,但黑澤明真的不是日本鬼子,雖然按理說他1910年生怎麽都躲不過軍國主義征兵…黑澤明家境不錯,管征兵的人是他父親的學生,就放了他一馬,所以別人都去打仗他沒去,還進了電影公司…)
三、布景-【烏鴉】
黑澤明早年的夢想是當畫家。在他為【裊裊夕陽情】、【影子武士】、【亂】等等代表作所繪制的分鏡稿、海報中,都有著後印象主義濃濃的痕跡;【生之欲】主人公渡邊堪治,連造型都模仿了梵高。【烏鴉】這支短片,就是黑澤明獻給梵高的,描繪了黑澤明到梵高畫中的靈魂漫遊。
短片的主角其實是青年時代的黑澤明,在博物館參觀時,走入了梵高名作【阿爾的吊橋】。這位對繪畫充滿熱情的青年,在梵高寫生、繪畫、生活的村子中穿梭,依次遊覽了【星夜】、【向日葵】、【阿爾的房間】等畫作。
這部短片中的所有布景,都是在梵高的畫作裏,美輪美奐,恍如另一個空間。黑澤明更是借助飾演梵高的、他的多年迷弟馬丁·西科塞斯之口,傳遞了「創作」的終極秘籍。這位梵高,雖然一口英語,體型也與歷史上真實的梵高有差異,不過耳朵上纏著繃帶,一直喋喋不休著「創作」這件事的秘籍:
「我貪婪地吞噬著這幅自然的美景。之後,畫就自然地呈現在我眼前。」
「我埋頭苦幹,像火車頭般驅使著自己!」
與系列短片中其他作品的死亡焦慮不同,這一條,關乎梵高,關乎創作。即使在人生暮年,提起創作,黑澤明的眼中也總有亮色。思考與創造總是能夠帶給人們純粹的快感,無論回報如何。
當烏鴉在麥田中一飛沖天時,實在是太震撼了。
(四)主題-【暴風雪】與【紅色富士山】
這兩部短片,在整部【夢】中,評價並不算太好。但是,他們的主題都很統一,都是關乎人類與自然的搏鬥。
尤其以核泄漏為背景的【紅色富士山】——拍攝本片的1990年,恰好是切爾諾貝爾爆炸之後不久的時代——其中描繪了可怖的末世景象,即,核電站爆炸,富士山火山噴發,人人驚恐逃命,一直逃到海邊……但是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人和人互相吞食的恐怖世界。
這幾個短片,在這部偏藝術探索向的短片集中,比較像類別片,與其他的放在一起,風格並不太搭配。但是,他們將暮年黑澤明的死亡恐懼,以及昭和年代日本人所特有的嚴重的核焦慮,推向了高潮。
(五)故事結構-【水車村】
【夢】的最後一個短片,是【水車村】。主角是一位130歲的老者,穿著希伯來風格的服裝,竟然有了些許「天國」的感覺。這位老人要去參加他初戀情人的葬禮,整部短片也是以此展開的。
但是,這個舉辦葬禮的村莊裏,岸邊盛開著繽紛的野花,潺潺的流水快活奔湧,明艷的色彩生機勃勃,一切都是「生」。為老者的初戀情人送葬的隊伍,華麗且精神抖擻,吹奏著各種樂器,竟然將葬禮過成了盛大的節日。
喜喪,足以讓人有勇氣直面死亡——思索至此,旅程蔓延,黑澤明恐怕終於可以直面人生終點了。頓時有點感慨:即使年輕時得抑郁癥鬧自殺的黑澤明,也在焦慮於死亡,不斷對死亡進行心理建設。
【夢】之後的【裊裊夕陽情】,這一點體現得就更為明顯了。對了,【夢】中的八部短片,都關乎「迷路」。小男孩誤入狐貍嫁女和桃花林,退伍兵被防暴犬之亡靈帶入隧道,登山隊員迷失在暴風雪中,青年畫家漫步於梵高的星夜和麥田,核爆末世的逃命,恍如桃花源的水車村……
人生本身,就是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