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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薯片花團子
我叫連青瑤,是個凡人
百花女神誕辰那天,我求父母讓我出門遊玩
然而就在那天,我被天帝陛下搶上了天
1.
二月十二百花節,百花女神誕辰,一夜之間百花盛放,鮮妍絢爛。
我好不容易求了母親出門賞花遊玩,父親卻板著臉說大家閨秀不宜拋頭露面,非要我帶上冪籬。
我跟父親爭辯不過,只能氣哼哼帶上冪籬出了門。
如果早知道那天會發生什麽,我一定不會跟父親爭吵。
或許是沾了百花女神洞府的光,那天的花開得實在好看,滿街桃紅柳綠爭艷,芍藥牡丹爭輝。
我站在小橋邊看花,一扭頭看見臨水閣樓上,一株海棠花旁的雕花木窗旁,站著一個男人。
蒼天在上,我從來沒想過這世上居然有這麽好看的男人。
如松立寒淵,如玉立山顛。
太好看了,以至於我一時看得入了迷,沒註意一陣風吹來,把我遮面的冪籬輕紗揚起。
說來也是命吧,就這麽短短一瞬間,那個好看得不像凡塵該有的男人輕輕側頭,恰好看見了輕紗掩映下,我的臉。
我眼睜睜看著他臉色劇變,身影一晃,憑空從臨水閣樓上消失不見。
下一瞬間,他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2.
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男人入神出現了幻覺,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就被陡然出現在身邊的這個男人拉住手臂,緊緊抱進了懷中。
溫熱的液體瞬間就打濕了我肩膀上的衣料。
我楞在原地,一時人都傻了。
只能聽見耳邊傳來嘶啞的聲音:「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聲聲哀嘆,飽含著泣血相思。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個荒誕的夢。
一個好看得不像人的素不相識的男人,大庭廣眾之下把我緊緊抱住,還在我耳邊哭訴。
仿佛我是他生離死別的愛人。
等我終於反應過來大庭廣眾之下跟陌生男人摟摟抱抱於禮不合,恐怕要被父親念叨許久,正要給他兩個大鼻竇的時候,卻發現天地之間陡然變幻。
周圍熱鬧喧囂的街市像是被時光凍結,身邊的小丫鬟還保留著要來拉開男人的動作,頃刻之間卻像個泥塑的假人,一動不動。
有什麽力量,將整條街都凝固了。
身邊的男人從我的肩膀上擡頭,眼底帶著紅痕,精瘦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在我眼角的淚痣上流連:「你回來了……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
他聲聲低訴著,伸手摟抱住我。
下一瞬間,一陣狂風卷過天地之間,我被風刮得閉上了眼。
誰知再一睜眼,人間就在我的眼前如水波蕩漾,消散無蹤。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和從天垂落的燦爛星河。
已及遼闊無邊的天宮雲府。
3.
還來不及思考我到底在怎樣一場荒謬的夢境裏,以及我到底來到了什麽地方,新的情況又出現了。
我的腳剛一踏上雲層,一道水碗粗的紫色玄雷就轟隆著從天而降。
我瞧著,這雷……像是來劈我的!
我驚慌失色,四處尋找躲避的地方。可這天門廣闊無邊,我去哪兒躲啊!
眼看玄雷就要把我劈成渣了,一只手突然從後攬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牢牢護住。
玄雷劈落的瞬間,腳下的雲階都好像顫動了一下,可從背後抱住我的那個人連哼都沒哼一聲,只用力把我抱緊。
玄雷散去的時候,有許多長袍廣袖的人自天邊垂落,驚叫連連:「這是九天之上劈洗凡骨的玄雷啊!有凡人踏足天宮!」
「玄雷之下,這凡人恐怕要被劈成渣了!」
「我瞧著……那天門邊的人……怎麽有些眼熟啊?」
一個女子駕著雲飄得下來了一點,仔細看了看還伏在我身上的男人,然後她姣好美艷的臉上神色大變,驚叫一聲:「天帝陛下!」
4.
我被天帝陛下擄上了天宮。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場夢。
可天門邊那能把人劈碎的雷太駭人,天帝抗下天雷以後嘔出的那口血也或許刺眼,我知道,這不是一場夢。
我連青瑤,一個凡人,被登臨天界數萬年的天帝陛下,搶上了天。
可是,為什麽?
天宮眾仙撓破腦袋都想不通,天帝他到底圖我什麽。
一個凡人女子,美貌、身材還是能力,有哪一樣比得上天宮的仙子?
有什麽值得他一個堂堂天帝覬覦的?
但他回答不了我。
他被玄雷劈中,強撐著回到自己的玉宮就吐出一口鮮血,昏迷過去了。
但即使昏迷著,他的手也死死攥著我的手腕,讓我掙脫不得。
我只能在他的玉榻旁邊枯坐著,翻來覆去地想,自言自語地說。
「因為,他看得不是你啊!」
披著百花款款而來的百花神女聽見我的自言自語,回答了我:「凡人連青瑤,你跟兩千年前戰死的仙子霧蓯,長了同一張臉啊!」
5.
我想起天帝抱住我時用力得差點把我勒死,以至於我把他當成了登徒子,正想給他兩個大鼻竇的時候,聽見他伏在我肩膀上的聲聲呼喚:「你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我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
於是我就知道了,他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他不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他是把我當成了某一位仙子。
我想他必然是十分愛重那位仙子的。
愛重到就算重傷昏迷失去意識,依舊死死攥著我的手腕,片刻不肯松開。
但又據百花君所說,霧蓯仙子確然曾隨侍天帝萬載光陰,如影隨形。
但她撓破腦袋回憶,也沒從他二人的相處之中發現一星半點曖昧的情思。
因為天帝陛下實在太無情無義無喜無怒了。
那萬年間,霧蓯仙子就像是天帝身邊的影子,她為天帝打理天宮、整理政務,盡心盡力,井井有條。
天宮眾仙都以為,天帝只是比較倚重霧蓯仙子的能力而已——畢竟霧蓯仙子於魔槎海戰死的訊息傳到天宮時,天帝陛下也只是楞了片刻,然後就像平常一樣,神色莊肅地例行了哀悼和祭禮。
霧蓯仙子死後兩千年,天帝陛下也再沒有提過她的名字。
但凡需要提及魔槎海之戰,天帝陛下也從來沒有喚過「霧蓯」這個名字,而是稱呼她的封號「碧元上仙」。
就好像……「霧蓯」這個女仙,從來沒有出現在他身邊。
誰也不知道,天帝陛下這驟然之間再也無法壓抑的情愫,到底是什麽時候在他冷玉一般的心裏紮下根的。
是霧蓯仙子戰死前,還是……霧蓯仙子戰死之後?
兩千年,從來沒有提過「霧蓯」這個名字。
是不想……還是不敢?
「若是在霧蓯戰死之後才發現這份情思的……」百花君周身的花朵緩緩盛開又雕落,語帶憐憫:「那我們這位天帝陛下,怕是早就瘋了吧?」
6.
天帝昏迷了三日,我就被他拉著在玉榻邊坐了三日。
直到離火神君找齊藥材,開始為天帝治療。
眼花繚亂五顏六色的一陣神光過去,天帝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
但離火神君的神色卻變差了:「陛下沈溺幻境,不肯醒過來。」
百花君問是什麽幻境,離火神君還沒回答,天帝尚算平靜的臉孔突然痛苦扭曲,像被什麽噩夢支配一般,神誌不清地低喊:「不要走……不要走……我錯了……」
然後他痛苦地掙紮著,突然聲嘶力竭喊出了出一個名字:「霧蓯!」
我們都知道他沈溺在什麽樣的幻境裏了。
可我們都沒有心思再去想幻境不幻境了。
因為隨著這個名字被他脫口而出,就連我這凡人都能感覺到,天帝仿如金玉雕砌的身體裏像有什麽東西突然之間破碎了。
一股力量摧枯拉朽地從他身體裏爆發,將周圍一切都卷進狂風。
然後他睜開眼睛,將被風刮起的我輕輕摟進懷裏:「霧蓯,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他醒來的瞬間,那股從他身體裏爆發的力量就消失了,他抱住我的時候,離火神君和百花君終於形容狼狽地落了地。
離火神君腳還沒沾地,話已經滾了出來:「陛下,她不是霧蓯仙子!」
天帝摟抱著我,半點沒有搭理他,只用下巴在我肩膀上輕輕摩挲著,聲音又輕又小心:「我每年都在星湖裏沈一壇玉漿,我們明天就去撈出來,我陪你慢慢喝。」
「月鹿換了兩次角,我有好好的收著,給你打磨了一串手珠。」
「浮金河畔的綴玉結了果,金玉相間煞是好看,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霧蓯,我有好多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去做。」
他在我耳畔輕輕地說著話,眼淚一點點浸透我的肩頭。
離火神君不解風情,又一次提醒他:「陛下,她只是個凡人,不是霧蓯!」
離火神君的提醒沒有喚醒天帝陛下,卻猛然驚醒了沈溺於天帝深情的我。
平心而論,我差一點就被這位天帝的深情蠱惑了。
畢竟,他是那麽的凜然高貴、威嚴赫赫,又是那麽的深情溫柔。
作為一個凡人,面對這樣的天帝,不可能不動心的。
就差一點,我就要忘記自己只是凡人連青瑤了。
離火神君喊醒了我。
我是凡人連青瑤。
我不是仙子霧蓯。
7.
仙子霧蓯,是以自身神魂為祭祀,引天地之力斬殺魔君離犀的女戰神。
兩千年前就戰死在魔槎海了。
而凡人連青瑤,生於凡間,是清流文官之女,父母親人俱在,父兄愛重。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我已經被擄進天宮五天了。
人間五年已過,我爹娘找不到我,該多痛苦啊!
我請天帝放我回去,他卻執意不肯。
他固執地認為我只是不肯原諒他。
所以他把我關在霧蓯仙子從前的居所裏,一遍又一遍地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放在額頭:「霧蓯,我錯了。」
我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我是連青瑤,我不是仙子霧蓯,可他像是聽不見一樣,每天帶著我在天宮四處玩耍。
「你看,這是你喜歡的星月草。花形如星,花葉似月,你說喜歡看星月相交,我就種了許多。」
果然很多,整片整片的雲海之上都盛開著金色的花。
他帶我去星湖啟出沈了兩千年的瓊漿玉液:「霧蓯,你最喜歡喝的玉漿,我每年都沈一壇,兩千年了,肯定很醇厚。」
果然很醇厚,光是聞一聞,我都覺得有了醉意。
可我不想喝,我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我真的不是霧蓯。」
他回答我:「不想喝的話,我去給你撈星星吧!」
連日的雞同鴨講終於讓我爆發了:「我叫連青瑤、連青瑤,不叫霧蓯!我不是她!霧蓯仙子早都死了!死了兩千年了!!」
天帝臉色驟變,隨即擠出一點討好的笑容:「阿蓯還在生我的氣吧,那你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再來看你。」
說完就倉皇離去,片刻不敢多留——仿佛多留片刻就要面對令三界之主也懼怕的洪水猛獸。
他不敢相信我不是霧蓯。
或者說,他不敢相信的是,霧蓯仙子已經死去兩千年了。
8.
直到離火神君請來了掌管凡人輪回的冥君。
當著天帝的面,冥君施展探魂之術,將我的前世今生探了個幹幹凈凈。
上一世,我是屠戶之女,潑辣爽快,兒女繞膝。
再上一世,我是女將軍,守邊血戰而亡。
上上一世,我是街邊乞兒,孤苦伶仃,寒病交加。
……
一世又一世追溯,直到最初的那一世。
我是河邊一棵野草。
我吸天地靈氣,在一場甘霖之後生了魂魄,得以進入輪回,生而為人。
再往前,世間並無我。
9.
天帝就這樣眼看著我的一世又一世翻卷而過。
除了最初身為野草的那一世,每一世我都長得和霧蓯仙子同一副模樣。
清淡的一張臉,和眼角一顆盈盈的淚痣。
可沒有任何一世,能找出我跟霧蓯仙子的一星半點聯系。
我們就只是,恰巧長得像,而已。
我跟霧蓯仙子,沒有哪怕半文錢的關系。
事實已經擺在面前,天帝卻依然不肯相信,他臉色灰敗,咬著牙一遍又一遍翻找我的前生往事。
直到百花君強行打斷他:「陛下,夠了,青瑤受不住了!」
探魂之術何等兇狠,我的神魂被一遍遍翻查,猶如將我千刀萬剮。
天帝不信我跟霧蓯沒有絲毫關聯,只將我的神魂一遍遍翻查,術法被打斷的時候,我猛然嘔出一口鮮血,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倒了。
醒來依然在天宮。
天帝陛下守在榻邊。
我醒來時,正看到他哀傷不舍的目光逡巡在我臉上,見我醒來,他又很快移開了眼。
「抱歉,累你受苦了。等你修養好,我就送你回去凡間。」
我想,這一場罪到底沒有白受,這位天帝陛下終於清醒,願意送我回家了。
10.
天帝陛下親自把我回凡間。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天帝昏迷三天,醒來後將我關在天宮又是五天,搜魂之術讓我昏迷兩天。
凡間十載倏忽已過。
我的父母滿面風霜,十年來天南地北尋我,被歲月摧殘得蒼老不成模樣,涕淚橫流地抱住我,嚎啕大哭:「瑤瑤!你去哪兒了啊!我們找了你好久好久!」
為了表達對我的歉意,天帝讓司命神君改了我父母的命數。
此後我父母順遂安康,無病無痛無憂,百歲而亡。
而我,在天門雲階之上遭玄雷劈過,雖被天帝擋了,卻也確實洗去了凡骨,從此不再是凡人。
天宮十日,被搜魂之術傷了魂魄之時,百花君又給我灌下許多靈藥。
這一切際遇,讓我最終有了仙人骨,成了一個散仙。
父母亡故之後,我搬到了百花君和離火神君的洞府附近,築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過起來逍遙散仙的生活。
仙人歲月漫長,百花女君生性熱情爛漫,時常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喝酒玩樂,數十年來逐漸成了朋友。
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終於從好事八卦的百花女君那裏大致知道了天帝和那位霧蓯仙子的過往。
11.
天帝受天命降生為三界之主,執掌三界眾生,威嚴不可侵犯。
彼時霧蓯仙子只是天帝誕生之地的一片雲霧,受天帝降生的靈氣浸潤,幾千年後化為了仙子霧蓯。
自化形起,霧蓯仙子就隨侍在天帝身側。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又是如何發生的,誰也不清楚。
百花君他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天帝將霧蓯自身邊驅趕開,派遣去了天兵營中。
據說霧蓯離開時,在天帝居住的玉宮前跪了一夜,天亮後就起身離開了。
那時魔族在魔君離犀的帶領下殘殺三界眾生以提升修為,仙魔血戰已近千年。
霧蓯仙子進了天兵營,與魔族廝殺數百年,逐漸長成了驍勇善戰的一方將領。
然後就在魔槎海,離犀截斷天兵後路、殘忍吞食天兵魂魄的時候,霧蓯仙子以自身神魂為祭祀,引天地之力斬殺了魔君離犀。
神魂俱滅,連一點魂魄渣子都沒留下。
所以百花君跟離火神君見我第一眼就知道,即便我跟那位霧蓯仙子長得一模一樣,也絕不可能是她。
既不可能是她本人也不可能是她的轉世。
可我還有疑惑。
霧蓯仙子戰死兩千年,天帝陛下一直沒有任何異常,直到在凡間見到我才第一次失態——這中間的兩千年,難道天界就沒人發現過他這隱秘的愛戀嗎?
離火神君飲盡杯中酒。他是天帝唯一的朋友,恐怕也是這天地間最了解他的神仙了:「那兩千年……他恐怕根本就沒相信過霧蓯死了。」
他在自己心裏下了禁制,將他愛的「霧蓯」和戰死魔槎海的女戰神「碧元上仙」分割成了兩個人。
在他心裏,死去的是碧元上仙。
至於霧蓯仙子,只是生他的氣,不肯回來見他而已。
所以第一次見我,他才會說:你終於回來了。
他固執的相信著,霧蓯仙子只是還沒回來。
直到我出現在他面前,徹底撕碎了他沈溺兩千年的幻境。
12.
有一次喝的興起,百花君帶著醉意終於忍不住問我:「你可曾……喜歡過天帝?」
我搖晃著杯中的美酒,輕笑一聲,一飲而盡。
天帝麽,我當然是喜歡過的。
他是我短暫的凡人一生中最絢爛的夢。
而兩千年時光輪轉,能與斬殺魔君的女戰神長成同一張臉,我也是倍感榮幸的。
可若要拿我當她的替身,那大可不必。
既不尊重我,也不尊重她。
因此,天帝陛下,就只是我的一場夢。
13.
散仙的日子逍遙自在,我過得很是快活。
離火神君是天帝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偶爾會來找離火神君和百花君喝酒。
有幾次我們碰巧遇上了,他也並沒有失態,只是很矜持有禮的頷首。
只是他從來不敢看我的臉。
離火神君說,天帝怕看到我這張跟霧蓯仙子一樣的臉,他怕自己一看清我的臉,就會控制不住自己又要發瘋。
畢竟這些年,天帝頻繁前往魔槎海,將魔槎海一寸一寸搜尋的事早已傳遍三界,誰都能看得出來,天帝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
所以我就盡量避著他。
可我想法設法避開他,他卻主動來找我。
那晚我正躺著看百花君搜尋的人間話本,突然感覺有神靈之氣壓來。
開門一看,天帝就站在我屋門口,月光撒在他身上,他像是隨時會化成一縷煙一樣。
看見我,他聲音輕飄地開口:「我知你不是霧蓯,我只是……有些想她了。」
「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他看起來,已經快要瘋了。
所以我坐在院子裏,將自己帶著淚痣的那邊臉放在他能看見的地方,靜靜坐了一夜。
他就那樣站在屋門口,映著月光,溫柔又纏綿地看了我——我的臉許久。
第一縷日光照進院子,他像是從夢中驚醒,又變回了矜貴疏離的天帝陛下,輕輕側過頭不再看我,冷冷頷首:「抱歉,打擾了。」
自那以後,他隔上個十年八載就會來一趟。
站得遠遠的,只是看看我的臉。
等到天光乍起或是鳥驚於林,他恍然回神,就又偏過頭去,變回高居玉座的天帝。
借著我這張肖似霧蓯仙子的臉,他在發瘋的邊緣又徘徊了許多年。
我想,這樣也好。
滄海桑田,時如流水,仙人的歲月漫長無邊,就這麽蹉跎了也不錯。
14.
直到百年之後,他突然有一天闖進了我的屋子。
是闖進來的。
百年間,他數次停駐於我的小院之外癡癡凝視,卻從沒有跨進過小院一步。
更遑論像今天這樣,不問不說,眼神暗紅,直接砸開房門,闖進房間,將我一把摜在榻上,粗喘著氣俯身靠近我的臉。
我是凡人因緣際會成仙,法力低微,會的那些小術法根本推不開他,只能眼看著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
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麽多年了,這位痛失所愛的天帝陛下終於還是瘋了。
可是他把我按在床榻之上,俯身靠近我了,卻再也不動彈。
只是伸出手來,輕輕摩挲我眼角的淚痣。
眼淚一滴一滴從他眼角落在我臉上。
我聽見他輕輕的喊:「霧蓯,霧蓯……」
然後他雙指並起,猛然把淚痣從我臉上拔了出來!
淚痣離體那瞬間,我神魂劇痛,仿佛半條命都被抽離了。
離火神君和百花君匆忙趕來時,只看到在床榻上痛得蜷曲的我。
而天帝陛下捧著我的那顆淚痣——不,那顆淚痣一離開我的臉,就變成了一滴水珠。
我眼看著天帝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將這滴水珠收進心臟,然後就消失了。
15.
百花君果然不愧是天宮最八卦的女仙,她很快就搞清楚了事情的來由。
「天帝陛下這百年來總在魔槎海上、霧蓯戰死之地徘徊,試圖找到一絲半點霧蓯的神魂。
「他徘徊太久,神魂俱疲,竟然在魔槎海上昏睡過去,卻在那裏做了一場夢。」
百花君的聲音停了一下,略帶不忍:「他夢到了……霧蓯戰死時的情景。」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神仙是不會做夢的。神仙的夢,要麽是將來要發生的事,要麽是過去已發生的事。
這意味著,天帝他……親眼看見了霧蓯的死去。
而他無能為力。
過於殘忍了,難怪會瘋。
「可這跟我的淚痣有什麽關系?」我依然很虛弱,卻也不解:被抽走一顆淚痣而已,我為什麽會像被抽走了半條命?
百花君撫摸著我臉頰上曾經長過淚痣的那塊皮膚,說道:「因為天帝陛下夢到,霧蓯神魂俱滅前,曾落下了一滴淚。」
我楞住了,霧蓯仙子死前曾落下一滴淚?
我想起來從冥君那裏看到的,我的第一世。
那時我只是一顆野草,因為淋過一場甘霖,有了靈氣,因此得以進入輪回,生生世世為人。
一顆野草,怎麽可能因為淋了一場雨就有了靈氣呢?
原來,那場落在我身上的雨裏,有一滴是染著仙子神魂的淚珠。
若沒有那滴眼淚,我恐怕第一世就會作為一棵野草死去,再不會有此後的生生世世。
而受了那眼淚的靈氣滋養,我得以投胎轉世為人。
所以我生生世世都跟霧蓯仙子長得一模一樣,連那顆淚痣都長在同一個地方。
後來,又因為霧蓯仙子,我被天帝搶進天宮,得有仙緣,成為散仙。
那滴眼淚是霧蓯仙子留在世間的唯一一片神魂。
我問百花君:「所以天帝是想用那滴眼淚復生霧蓯嗎?」
百花君憂愁地看著我,她頭發上的百花花瓣片片雕落:「青瑤,你當神仙的日子太短,你不懂,那只是一滴眼淚,想要復生霧蓯,實在太難。」
離火神君在一旁嘆息:「天帝怎麽就堪不透呢……」
16.
再一次聽說那滴眼淚的訊息是半年後。
百花君告訴我,天帝陛下親臨冥界挑選了最好的人家,霧蓯仙子的那滴眼淚已經投胎,快要降世了。
猶豫再三,我還是去了眼淚投胎的那戶人家。
到了地方一看,天帝也在。
他正隱了身站在一戶農家小院外,神情溫和的看著一個婦人。
他這樣平靜的目光,我從來沒有見過。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看見一個婦人懷胎大肚,想來那滴眼淚應該就是投生到了她的腹中。
然而我凝神一看,那婦人腹中胎兒生息全無,分明是個死胎!
我悚然一驚,立刻手中結印,想要用自己微薄的法力救人。
本該最著急的天帝卻攔住了我。
失了淚痣以後,天帝終於敢直視我的臉:「不必費力。她這一世,本就是胎死腹中的命運。」
我終於知道了一滴眼淚投胎,連神魂都沒有,要再世為人,甚至再世為仙,要經歷些什麽。
17.
要經歷七七四十九世。
第一個七世,是一滴眼淚集聚人間之氣,修出一具肉身,無情,也無魂,只是一具空蕩蕩的肉身。第一世她甚至無法降生,從胎死腹中到早夭而亡,直到她終於在第七世,活到了十八歲,有了人的肉身。
雖然是具行屍走肉,只有肉身,不會聽不會看不會說不會思考,但天帝為她挑選了最好的人家投生,每一世的家人都竭盡所能把她照顧得很好。
第二個七世,修魂靈。她終於開始學習睜眼看人間萬物,開耳聽世間聲音,也終於在最後一世學會了張口說話。
她依然不會愛不會恨,不懂世間情為何物,依然只是一具會聽會看會說的空殼。
第三個七世,她的神智終於在反復輪回中清明。她開始學習、思考、有了身為「人」的意識。只是她依然不懂情為何物,不知道父母之愛、朋友之親,更不懂男女的恩怨糾葛。
第四個七世開始,她終於修起了「七情六欲」。
她最開始懂得的「情」,是父母之親情。在這七世之中,她的父母或愛她重她,或輕她踐她,最後一次,她終於在父母棺木前落下眼淚。
第五個七世,她懂得的是友情。她的朋友或真心以待以命相酬,或虛情假意欺騙利用,最後一世,命書讓我出現在她面前,成為她的朋友。她坦然微笑與我相處:「我們長得這麽像,天生就該是最好的朋友!」
第六個七世,她終於開始明白,什麽是「愛情」。
天帝無法忍受別的男人教會她「愛」,因此每一世她的愛人,都是天帝化身的凡人。
他在七世的輪回裏親自教導她什麽是愛。
就好像……他自己多麽會愛一樣。
最後一個七世,她要學會「恨」和放下。
然而輪回一世又一世,眼看四十九世輪回都要結束了,她依然沒有學會「恨」。
18.
其實修七情的每一世,她都在不斷地失去。
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愛人。
在一次又一次失去中,她一點一點學會「情」。
然而,無論天帝陛下如何設計她一次又一次痛苦的人生,甚至不惜營造對她的「背叛」「欺騙」「利用」,她依然不會「恨」。
第四十九世,她在人間輪回的最後一世,天帝陛下捧著她的臉,問她為什麽不恨他。
這一世,天帝化身的凡人高中榜首,拋妻棄子,甚至為保榮華要對她痛下殺手,可她居然依然不恨他。
她始終微笑著面對他,眼裏有淚水漣漣而下,輕輕撫著他的臉,說:「因為我愛你啊!」
在旁邊隱身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怎麽能這麽……愚蠢的只記得愛呢?!
然而命運的鐘聲終於響起,霧蓯仙子的四十九世輪回歷經兩千年,終於結束。
天邊有七彩雲霞聚集,隱約的樂聲自九霄之外傳來。
這是上天在歡迎仙人歷劫歸位。
天帝守在天門邊,他的臉上波瀾不興,我卻看到他負在身後的雙手輕輕顫抖。
頃刻之後,眼淚投身而成的仙子身披雲霞錦衣,乘祥雲落在九天雲宮之上。
她果然跟我長得一模一樣,頰邊一點淚痣盈盈欲滴。
天帝不由自主地邁出一步,喉頭顫動著喊出了他放在心裏四千多年的名字:「霧蓯……」
她起初還是迷茫的,聽到天帝的呼喚,眼神終於清明起來,當著烏泱泱一大幫看熱鬧的神仙,乳燕投林一般投進了天帝的懷抱。
天帝緊緊抱著她,我看不清他的臉,卻也知道他如今激動不能自抑:「霧蓯……霧蓯……」
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驍勇善戰的女仙歷劫重生,天帝的癡心得了正果,漫天神仙恭賀。
我看著這團圓美滿的場景,心裏一聲長嘆。
天帝與霧蓯的過往,總算有個了結了。
19.
後來百年,天帝曉諭三界,立仙子霧蓯為天後,帝後情深,傳為三界佳話。
百花君去天宮參加了仙宴,回來以後跑我的院子裏來,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麽了?」
她伸手在我臉上原本長著淚痣的地方摸了摸:「你覺得……有沒有可能你才是霧蓯仙子?」
我笑她莫名其妙,問她到底怎麽了。
她拿手枕著頭趴在桌上,憂愁地說:「霧蓯怎麽歷一遭輪回,反而變得天真爛漫了啊!」
天真……爛漫?
是說那滴眼淚嗎?
我問百花君:「在你印象裏,霧蓯從前是什麽性子?」
百花君一邊回憶一邊給我形容:「霧蓯從前,是個很溫和細致的性子,做事果斷妥帖,說話卻熨帖人心,很是令人心折。」
我想,是啊,霧蓯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20.
有一回天界仙宴的貼文親自送到了我的小院裏,我不好推辭,只好上了天宮。
親眼看見了天真爛漫的「霧蓯仙子。」
她坐在天帝身邊,笑容燦爛,目光永遠追隨著天帝,為他夾菜,為他布酒。
就像個未經世事滄桑、飽受寵愛的小姑娘一樣。
天帝的目光也時時追隨著霧蓯。
旁邊的神仙們看了,總是笑著感嘆天帝天後真是感情深厚,一刻也舍不得分離。
可我卻覺得,天帝看霧蓯的目光很奇怪,跟從前他看著我的臉懷念霧蓯時,一模一樣。
像是透過霧蓯的臉,在懷念別的誰。
我不懂。
他想要的那個霧蓯已經復生,就在他身側……他為什麽還不滿意?
21.
宴席散後,霧蓯把我留下,埋怨我忘了凡間輪回時的情誼。
我客氣笑著:「不敢打擾你和天帝情深意篤。」
她就勾著唇笑起來,又羞澀又開心:「陛下待我自然很好的。只是……」
她猶豫起來,又有些不安地開口:「我總覺得,他是透過我,在看別人。」
她跟我有一樣的感覺。
仙宴散後,我在星湖旁徘徊醒酒。
卻遇上了同樣徘徊在星湖邊的天帝陛下。
「一起喝點嗎?」他搖晃著手裏的玉漿,平糊地問我。
我自然不能拒絕,只好行了禮,挨著桌邊坐下。
天帝將酒杯推給我:「這是酒神新釀的玉漿,雖不如陳年的醇,滋味也不錯。」
我拘謹地接過酒杯,點點頭,沒有搭話。
誰知天帝的下一句話就讓我坐不住了:「其實……我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霧蓯。」
我猛然擡頭,盯著正在喝酒的天帝,他的神色淡淡地看著我,面無表情又重復了一遍:「她不是霧蓯。」
我不再看天帝的臉,低頭看著酒杯裏蕩漾出金色的漣漪:「她是陛下親手從我臉上抽離的,她就是您想要的那個霧蓯。」
「她不是。她只是霧蓯的眼淚,而已。」天帝的神情終於變了,他對我輕輕笑了一下,指尖的酒杯被他輕輕轉動:「她是……霧蓯思念我的眼淚。」
天帝用了百年光陰,終於確認了。
如今這位天後,不是霧蓯。
她是霧蓯臨死之前遙望玉宮,懷著對天帝的深愛落下的眼淚。
那滴眼淚裏,飽含著真正的霧蓯對天帝的愛意。
難怪無論如何輪回,她都學不會恨……她原本就是霧蓯的愛,怎麽可能學得會恨?
天帝還在笑著,卻有淚從眼角滑過:「霧蓯……你告訴我,霧蓯真的死了嗎?」
登臨三界數萬年的天帝陛下看著我,臉上帶著祈求。
我看著他的眼睛,像從前一樣告訴他:「霧蓯仙子,早就死了。」
這是我從前就對他說過的話,那時候他歇斯底裏地不信,如今卻笑著哭著,看著我的臉,自己說出了這句話。
「是啊,真正的霧蓯,早都死了。」
真正的霧蓯仙子早就死了,這世間她唯一留下來的,是她對天帝的愛。這愛意純粹而磅礴,最後變成了一個天真純稚,只愛天帝的「霧蓯。」
可她……不是天帝想要的那個霧蓯。
天帝的眼淚終於落下。
星湖裏蕩起漣漪,無數星星從星湖裏升起,湖邊的星月草在風中叮叮當當的響。
天地盛景繁華,可窮盡三界八荒,他再也找不到永遠跟隨在他身後,隨時都在的霧蓯了。
22.
等我回到凡間小院的時候,發現天後霧蓯在等我。
她依然笑得很明朗,眼裏卻帶著眼淚:「我是不是……並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幸好她並不打算聽我勸慰,她只是自顧自地說著:「陛下每天都在很認真的看我,可我知道,他只是透過我在看真正的霧蓯。
「我不是霧蓯,我只是霧蓯的眼淚,對嗎?」
她擦了一把眼淚,苦笑一下:「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愛我。可實際上,他只是愛著霧蓯的眼淚而已。他愛霧蓯,所以把霧蓯的眼淚也當成珍寶。」
「不過,那又怎麽樣?」她帶著淚的眼睛突然看向我:「他那麽愛霧蓯仙子,怎麽就發現不了——你才是真正的霧蓯呢?」
有風吹過林梢,寂靜無聲地吹動院中花草。
我和天後靜靜站在院子裏,我臉上的淚痣已經沒有了,沈靜淡漠,她眼下卻淚痣盈盈欲墜,整個人嬌俏明媚。
百年過去,她是九天之上尊貴的天後,我是下界小小散仙。
所有人都忘記了,我們分明——長著同一張臉。
天後逼近一步,緊緊盯著我:「我是霧蓯落下的眼淚,我能感覺到,你就是霧蓯。」
是了。她是霧蓯的眼淚,她應該能感覺到。
我,是霧蓯的殘魂轉世。
霧蓯仙子戰死之時落下的那滴眼淚,除了飽含著對天帝的愛意之外,還沾染著她的一絲殘魂。
這微弱的一縷魂魄隨著眼淚落在一株野草上,魂魄附身野草投入輪回,眼淚就化成淚痣生生世世綴在我的眼角。
直到眼淚被天帝抽離,歷經四十九世,最終成為天帝的妻子。
而我,霧蓯殘魂附身的野草轉世,成了一個凡人,若不是曾有仙緣,哪裏能那麽容易被雷劈一劈就成為散仙?
天後的眼淚滑過臉龐,將她眼下的淚痣浸潤地楚楚可憐:「你才是霧蓯,你為什麽不告訴陛下?陛下那麽愛你!」
我伸手擦幹凈她的眼淚,把我已經說過千百遍的話又拿出來說一遍:「因為霧蓯仙子早就死了。」
我是霧蓯的一縷殘魂轉世,不假。
可我不是霧蓯。
天帝從我身上抽離眼淚的時候我就恢復了霧蓯仙子所有的記憶。
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因為我知道,我雖然是霧蓯仙子的魂魄轉世,可我不是霧蓯仙子。
霧蓯仙子是從化形那一天開始,就守在天帝身後的一片影子,默默愛了天帝萬載光陰。
無論什麽時候,只要天帝陛下輕輕喚一聲:「霧蓯。」
她就會立刻奉上所有。
她在天帝身後默默佇立。
直到天帝陛下發現了她沈默萬年的愛戀。
「天帝需無情,無情才能公正。」
所以他把霧蓯仙子遠遠送走,送去了離他最遠的天兵營。
霧蓯仙子無怨無恨,順服聽從他的一切命令,直到自己最後戰死,都還遙望著他的玉宮落淚。
想起了霧蓯仙子的所有記憶那一刻,我無比清晰的知道了。
我,絕不可能是霧蓯。
我絕不可能那樣沈默隱忍地愛一個人。
天後聽我說完這一切,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可你分明是霧蓯仙子的魂魄……」
我打斷了她:「可我已經轉世很多次了。天後陛下,你歷經四十九世都學不會愛,因為你本體就是愛。可我歷經七十二世,早就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天帝還沈溺在霧蓯仙子毫無保留默默忍耐的愛裏,我卻早就已經歷經七十二世輪回,徹底成了另一個人。
「天後陛下,我如今是散仙連青瑤。霧蓯仙子,早就死了。」
23.
天後走了。
她因霧蓯對天帝的愛而誕生,她會像霧蓯仙子一樣毫無保留地愛天帝。
因此,她一定會告訴天帝,我是霧蓯殘魂的轉世。
可是沒關系。
因為天帝,早就知道了。
星湖畔,他看著我的臉,流著淚微笑著說「是啊,真正的霧蓯,早都死了」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
我是霧蓯的轉世,可我不是霧蓯。
他等待的是那個毫無保留愛他的霧蓯。
不是看清他的愛卻半分不動搖的連青瑤。
24.
我回了凡間小院,繼續做我的逍遙散仙,天帝和天後再也沒有來過我的院子。
天宮的訊息偶爾透過各種途徑傳進小院。
土地說:「天帝陛下越發矜貴冷漠了。」
流過的溪女捧著水鏡梳妝,懶洋洋的:「天帝陛下喜愛品茗,把星湖裏沈了幾千年的酒都啟出來喝了。」
乘仙鶴路過的神仙說:「天帝陛下最近喜愛打磨珠子。」
後來百年,天地之間不知道為什麽靈力混亂,四時無序,夏秋冷熱不分,院子裏的花草都長不起來。
我去問百花君,她告訴我,天地無序,是因為天帝陛下的靈力衰竭了。
他統領天地,維系著三界靈力平衡,如今他的靈力衰竭,天地之間將會誕生新的天帝。
路過的散仙說:「天帝陛下看來仙元快盡了。」
百花君專門上天去打探了訊息回來,臉色不太好。
「天帝陛下,恐怕真的天命將盡。」
他登臨三界數萬年,是天命的三界之主,本該天長地久地高居玉座直到天地不存,可如今,他就要死了。
我覺得很是惋惜。
他公正無私,無欲無恨,數萬年來受三界眾生衷心垂拜,是個很好的天帝。
可惜他沒有學會愛,也沒有學會承受失去。
天帝壽盡之日來得很快。
我得到訊息趕到天宮的時候,他的神魂已經開始消散了。
我站得遠遠的,看見天帝握著天後的手,不舍得撫摸著她的臉,卻眼神悠遠地看向我:「霧蓯……霧蓯……」
我想起霧蓯戰死時,也是這樣倚在一棵枯樹下,眼神悠遠地望向玉宮,不舍得一聲聲呼喚著:「陛下……靈曜……」
然後她在枯樹下灰飛煙滅。
鴻蒙鐘聲響徹三界,天帝的神魂化成點點金色的熒光融進三界,連肉身都一點點消失了。
天帝的冕服下,只剩下一串月鹿角和浮金玉打磨的串珠。
我恍然想起許多年前身為凡人被他擄上天宮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說:「月鹿換了兩次角,我有好好的收著,給你打磨了一串手珠。」
「浮金河畔的綴玉結了果,金玉相間煞是好看,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霧蓯仙子跟在他身後,捧著瓊漿玉液,看著月鹿輕巧越過星湖,輕輕地感嘆著:「月鹿角和浮金玉做的手串肯定很好看。」
她原本想說的是,月鹿角和浮金玉做的串珠,帶在天帝陛下腕間一定很好看。
可是冷玉一般的天帝陛下沒有搭理她的話,只昂首飲下了她剛從星湖裏啟出來的玉漿酒。
只可惜,深愛的霧蓯與深愛霧蓯的天帝,錯過了數千年。
錯過了,就只能錯過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