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是一條河流,歷史是一張網。」許知遠說,這張網上的每一個節點都可能發生變化,不要低估微小,也不要低估微小的行動。
就像發生在大雪節氣的物候現象——「荔挺出」。寒冬時節,大雪封河,幾乎所有的植物都在沈睡,只有一種名為「荔挺」的蘭草會感受到陽氣的萌動,在冰雪之中,抽出新芽,找到生的希望。
許知遠說,小的蘭草,或許沒有蒼天大樹的磅礴,但它有屬於自己的力量。不是只有長成蒼天大樹才是勝利,小蘭草也有自己的價值,也有它存在的My Way。許知遠覺得,這就是荔挺草帶給我們的啟示,「不要去尋找唯一的答案,而是尋找自己的答案。」
文| 許言
編輯| Yang
微小的,具體的
紅葉谷沒有紅葉了,道路兩旁的楓樹都已雕零,路面只剩下碎石、泥土和枯黃的草,但許知遠說,今天他還是像秋遊一樣高興。
剛到拍攝現場,許知遠就「瘋跑」起來,他站在崖邊遠眺,遠處是籠罩在煙霧中的村落。說話間,他又跑到800米外,仰頭觀察被切割的、再也長不出植被的山體,他好奇這裏的故事。這裏曾經是一片礦區,因過度開采被廢棄,修復多年後轉為景點,很多人來露營、賞紅葉,村民們也從山下趕來,在附近賣咖啡、烤腸和肉蛋堡。
他買了一杯美式,一邊喝一邊和賣咖啡的村民大姐聊天。5分鐘的談話,他知道了大姐每天開車來這裏,後備箱是她的咖啡店,一台咖啡機花了6、7萬,和某知名咖啡連鎖品牌一樣,每天她能賣30杯咖啡,賺600塊,方寸之間,她有自己的知足。
當我們坐下對談時,許知遠說,那是一種沖動——看見被開采的礦山,身體忍不住跑過去看看;看見身處自然的人,忍不住想要對話。這是他最近才有的體悟,開啟身體,留意溫度和節氣的變化,「面對曠野,只有奔跑才是對它最好的回應」。
在此之前,他剛因為工作去到美國懷俄明州,在連綿的提頓群峰下,遇過一條名為「蛇河」的河流。那是大雪天,他走在雪面上,鞋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自然世界是那麽安靜,能聽見心跳、呼吸,他已經很久沒有離這些聲音這麽近了。他開始體會到自然的美與力量,迫切地想要與自然親近,過去他只願意待在書店或咖啡廳裏。
許知遠在近幾年間發生了一些改變。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曾著迷於宏大的概念,遙遠的歷史,直到發現時代太過復雜,它不是一條河流,而是一片洋面,每個微小的潮流下,都有無數個具體的人和他的生活。許知遠開始關註那些微小的,具體的東西。
所以在參加【向往的生活】時,他和別的嘉賓不同,他獨自離開小屋,去村裏探尋當地人的生活,也因此貢獻了節目中十分鮮活的幾個瞬間:他走到海邊,詢問打撈海草的漁民,獲悉被運走的海草會成為肥料,每斤一塊三;他走到村口,打聽村裏年輕人都去了哪裏,買一罐啤酒,坐在粉色塑膠椅子喝起來。
透過另一檔節目,他又回到三十多年沒有回去的故鄉,尋找兒時的水缸、院落和渡口,烤著火爐和村民們一起看露天電影。
就這樣,他的視線偶爾從更廣闊、遙遠的地方挪開,停留在那些更鮮活、真實的事物上。這些變化是重要的,許知遠在播客中說,AI越來越強大,但人類的感知越來越退卻。人和人很難真正對彼此產生興趣,大家都在表層產生熱烈的交流,深層的交流意味著負擔,但如果認準方向,頭也不回地撞過去,它帶來的恐懼並不是想象中那麽大。
許知遠甚至渴望嘗試更多未知的東西。「或特許以徒步穿越冰川、亞馬遜雨林」,這些想法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他目前的終極夢想是,讀到一份報紙的國際版,去過其中提到的所有地方,並且有一段關於那裏的私人記憶。
這種與世界摩擦、碰撞帶來的感受是重要的。即便是不適、痛苦,也不要讓一切只發生在螢幕上,還要發生在真實的生活中。
他意識到,人不是和時代在一起的,而是和具體的人在一起。「你並不是跟你的時代在生活,是跟周圍密切的夥伴、朋友、親人們在生活。這種微小密切的關系,可能比表面上寬闊的東西更重要。」
尋找My Way
一開始,許知遠認為自己只會用書寫表達自我,於是一本接一本地寫,寫很厚的書,顯得嚴肅深沈。機緣巧合,他和朋友一起創業,開了書店,成為節目訪談者,「整天搞七搞八」。
期間,他有過掙紮和搖擺,經常對自己不滿意,期待每天都能有很多深思熟慮,有原創的想法和表達。他會認為自己淺薄、不夠深入。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遊蕩者,到更多陌生的地方閑逛,像浮萍一樣,從這條河流漂到那條河流。
他很喜歡美國歌手法蘭克·辛納屈的歌曲【My Way】,這首歌也在今年巴黎奧運會的閉幕式上被唱起。當他感到困倦或自我懷疑時,他時常想起這首歌,My Way——我的道路,我的方式,我的人生。
不斷變化、嘗試的底色,是許知遠一直在尋找的My Way。陌生感才能帶來刺激,只有刺激和沖突才能帶著人向前,他想擁有更多的生命力,獲得更深的交流。
他喜歡流動的生活,也喜歡流動的人群。在北京,他從來不連續去同一個咖啡館,或同一個酒吧。他更愛坐火車,從一個地方駛向另一個地方,風景不斷變化,永遠猜不到前方會遇到什麽。
每天醒來,他都會有很多新想法。他想拍攝一部紀錄片,叫【尋找黃仁宇】,他好奇20世紀如此重要的史學家的一生。他也想寫寫胡適眼中的紐約,上個世紀50年代,胡適在這座城市生活過那麽長時間,他好奇那時一個中國人眼中的紐約是什麽樣。
他隨時擔心自己陷入了某種重復,不願意說相同的話,也不願意寫同樣的文章開頭。就連我們的兩次對談裏,他都擔心自己是不是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是不是自己復制了自己。
意外,更容易帶來想象和感受力,具體的行動,更容易幫助人找到自己的方向。就像當他從溫暖舒適的咖啡館走出去,遇到了野性的自然,幾千米的山峰,像山神一樣威嚴,既有壓迫,又有解放,這種不安、不適迫使他必須打破慣性,尋找到新的道路。
「陌生感會讓你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問題,更敞開地面對自己,很多時候人是在失敗中和不確定中開啟自己的。」2020年,他被困在東京很長一段時間,在那裏,他觀察陌生世界,也觀察華僑與移民。他發現,即便在動蕩的環境中,所有人都會迅速地找到某些確定性,找到自己的My Way。比如,廣東人建立起關廟,福建人開始朝拜媽祖,很多人圈出了自己的菜園,他也在那裏用寫作撫慰自己。
時代的巨浪隨時拍打著,但人不會被輕易拍倒,每艘小船都有自己底板,那些底板托舉著每一個人的生活。
這些年,他做過很多旅行,遇到過很多人,有一個小人物他始終記得。那是黃河之上的一片窯洞,他經過那兒,有位老奶奶站在山坡上看他,他走上去,才知道奶奶腿腳不好,很多年沒有離開過山坡,也沒有到下面的村子,一直住在窯洞裏。奶奶緩慢地說出這些故事,她沒有著急,而是生出一種安然。
即便她的生活被懸置於高高的窯洞,但在懸置之中,她獲得了自己的平靜。許知遠認為,那是她的My Way,而尋找My Way,對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不確定的時代,繼續更好地生活下去。
小小的勝利,與日常的歡愉
今年年初,許知遠萌生了一個新的寫作計劃,他對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產生了興趣。過去,他一直在寫梁啟超,寫變革者,但李漁不同,那是一個與梁啟超全然不同的故事。李漁不沈重,他始終愉悅,他的【閑情偶寄】寫了很多生活的趣味,和在日常中發現微小的歡愉。
許知遠說,他希望借由李漁的故事,理解在一個失控的年代,如何成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他最喜歡看李漁寫食物,一個人在窮困落魄的情況下,找到了一點錢,買到了新出的筍,用熱水焯過,切薄薄的五花肉,大火爆炒,美味至極。「尋找歡愉是人身上非常重要的能力,他在多麽受困的情況下,都制造了片刻的歡愉,找到了自己的小宇宙。」
尋找日常的歡愉,需要一個人的敏銳,一種巨大的專註,集聚所有的生命之力,投入在一件小事之上。說這些的時候,他握著一杯熱的特侖蘇牛奶,坐在山谷之間,他指了指杯中的熱奶,他說,如果想要充分擁抱這杯牛奶的滋味,我只會關註它,不管此時此刻懸崖是否會坍塌,不管風雪是否要到來。
許知遠還記得,自己多年前看過的一本回憶錄叫【旁觀者】,作者九歲的時候,走在遊行隊伍裏,所有人都踏著整齊的步伐,喊著同樣的口號,只有他厭倦地掉頭,踩著小水坑,蹦蹦跶跶回家了。那一刻,作者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也知道要如何找到自己的步伐。
尋找My Way,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不必追求宏大的敘事,只要關註具體的細節,也不用理解高深的概念,只需要開始行動。就像那位作者一樣,只要掉頭,踩著自己的水坑,走自己的路。
許知遠訪談過那麽多人,其中他覺得最能夠透過日常獲得歡愉的人,是【我的二本學生】的作者黃燈老師。他說,黃燈老師非常有趣,她身上有一種自得,她也將這種自得帶給年輕人。她的學生都是二本學生,她鼓勵年輕人,人生有很多可能性,每個選擇都沒那麽可怕,當你以為生活的困難是無窮的,走進每個具體的家庭,會發現這個社會裏的普通人們還在努力生活,還在創造,也還擁有自己的世界和溫暖。
無論是遙遠的李漁,還是近處的黃燈,他們都透過自己的方式找到了My Way。許知遠說,「人生不是獨木橋,人生是一張網,是小徑分叉的花園。」我們或許不是一直走在主路上,或許會拐到旁邊的小路,那也沒有關系,每條路都會有自己的出口。
找到My Way,也意味著在日常中收獲一種「小小的勝利」,找到屬於個體的小小綠洲。前段時間,許知遠搭乘飛機,忽然聽到機長廣播,那天是機長45年來最後一次飛行了,他感謝大家,所有的空乘、副機長也都站出來說,感謝他的服務,所有的乘客替他鼓掌,為他歡呼。一陣陣歡呼與掌聲,就是機長獲得的小小勝利,也是他在此時此刻擁有的小小的共同體。
「人是需要那種共同體的感受,這種慷慨的慶祝,其實是塑造共同體很重要的一個東西。哪怕身處在荒漠,也盡量不要讓自己生活在風沙裏,你要制造出更多小小的綠洲。」
他說,為什麽大家總會不開心,或感到失望,那是每個人面對龐大的力量、不斷變化的時代,很容易滋生出的一種孤立感。朋友之間的彼此慶祝很重要,你是這個街道最棒的作家,我是這個街道做包子最好吃的人,他是這個街道開店最久的人,每個人都找到了自我存在的意義,不同的人又構成了共同一個社群。
大雪時節到了,天氣愈發冷,每到這個時候,許知遠總會想起一個人。那是1980年代,他剛剛從蘇北農村搬到北京,住在房山區良鄉的軍隊大院,他是外地來的孩子,一口蘇北口音。有天下大雪,所有孩子都在院子裏打雪仗,只有他怯生生的,像個外來者。忽然來了一個姓唐的哥哥,比他大一點,患有小兒麻痹癥,走路並不順暢,但打雪仗時,他一直護著許知遠,給了他最初的溫情。風雪之中,他找到兩個人的共同體,看起來他們都是某種意義的弱者,靠在一起就是另一種堅硬的存在。
許知遠很喜歡這樣突然到來的溫暖,這是人與人之間最本真的東西。他記得,早年間,國內商場裏經常會有的快閃活動,突然一群人聚在一起唱起了同一首歌,跳了一支舞,所有人並不認識,但那種歡樂可以很快地傳遞。他說,我們依靠的不就是這樣的瞬間嗎?只有擁有共同體,相互扶持的我們才能更好地走過寒冷,度過冬天,迎接來年。
更好,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夜色降臨,山谷間寒氣侵襲,風雪就要來了,我們和許知遠圍著篝火聊天,柴火燒得劈裏啪啦。他談起最近在重讀甘地的故事,很多瞬間使他動容,不是那些偉大的、改變歷史的事件,而是一件件小事。
當年甘地不服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抗議對印度人的歧視,他燒掉了自己的證件,做出了一個個體的抗爭,所有人都覺得荒謬,燒掉證件就能改變制度嗎。但是,甘地還是這樣做了,越來越多印度人加入這個行動,燒掉了自己的證件。微小的變化發生了,他們的抗爭被看見了。
「歷史不是一條河流,歷史是一張網。」許知遠說,這張網上的每一個節點都可能發生變化,不要低估微小,也不要低估微小的行動。
就像發生在大雪節氣的物候現象——「荔挺出」。寒冬時節,大雪封河,幾乎所有的植物都在沈睡,只有一種名為「荔挺」的蘭草會感受到陽氣的萌動,在冰雪之中,抽出新芽,找到生的希望。
許知遠說,小的蘭草,或許沒有蒼天大樹的磅礴,但它有屬於自己的力量。不是只有長成蒼天大樹才是勝利,小蘭草也有自己的價值,也有它存在的My Way。許知遠覺得,這就是荔挺草帶給我們的啟示,「不要去尋找唯一的答案,而是尋找自己的答案。」
即便在最寒冷的時節,我們也要像荔挺草一般,保持對生的渴望。許知遠很喜歡哲學家卓思·泰勒的一個觀點,「在很多時代,保持樂觀,甚至是不可救藥的樂觀是一種責任」。悲觀不可避免,但他認為,悲觀經常是一種靜態的清醒,而樂觀的背後,有一種對事物不確定的信任。這種樂觀也會生長出新的能量,帶來轉變和可能,促使我們成為一個行動者。
這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情。在許知遠看來,每個人都能做到,找到日常的小小勝利和小小歡愉,保持樂觀,保持希望。尋找綠洲和共同體,是為了更好地與世界連結,尋找日常的歡愉和小小的勝利,是為了更好地找到My Way,尋找My Way,是為了更好地獲得生活的勇氣。
這樣的「更好」,也是特侖蘇所希冀、向往的。無論世界如何變化,每個人都可以探索、拓寬和延續生命的意義和活法。當每個人將自己的方寸之地變得更好時,世界才會變得更好。
許知遠說,過去他對進步有一種執念,認為只有更深刻、更寬闊才是更好。但是現在他知道了,進步不是線性的,它可能向左,也會向右,更好可以是更細微、更敏銳,甚至更笨拙、更遲緩,「冰封下面的生命力是重要的,因為我們精力太有限了,只能做出很多微小的更好。」
更好,沒有唯一的答案。寫書,第三卷寫得比第二卷更精彩,今天爬上了一座比昨天高50米的山,徒步又多走了5公裏,多吃了一份餃子,多看了5分鐘的樹。這些都是更好。
每個人切實地堅持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更好」,都有自己的答案。人生就是依靠這樣具體的My Way,一點點走,一點點活,「最終發現,原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一個自己的遊樂場」。如同大雪來臨,茫茫白色之中,無人在意的角落,還有一株小蘭草的樂園,它在努力,它在生長,它就要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