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看似平靜的問題,其實在進行一個終極的逼問:娛樂、遊戲甚至藝術,到底有什麽意義?是不是如果我們能夠舍棄它們,人類早已經邁向一個全新的境界了?
【夢之海】與【歡樂頌】是劉慈欣「大藝術系列」中的兩篇,而這兩篇作品中狂放的想象,就為這個問題提供了最好的回答。
一 夢之海與歡樂頌,先揚後抑與先抑後揚
雖然【詩雲】【夢之海】【歡樂頌】被統稱為大藝術系列,但是,【詩雲】【歡樂頌】對藝術的整體態度是先抑後揚;而【夢之海】對藝術的整體態度是先揚後抑。
【夢之海】分為上篇與下篇,也正好對應了一揚一抑的結構。
上篇講述了低溫藝術家來到地球創造夢之海的故事。
顏冬參加冰雕藝術節過程中,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冰球,這個冰球自稱是低溫藝術家,路過地球,被顏冬的冰雕藝術激發了創作靈感,決定在地球即興創作。相較於低溫藝術家的藝術創作,更讓人類好奇的是第一位地外訪客的一切,顏冬也背上了文明交流的政治任務。
在溝通中,顏冬與人類得知,低溫藝術家起源於一團暗物質雲中,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吸收著所有微小的熱量,微弱的輻射。低溫文明的生存狀態決定了它們的藝術形態:用遠低於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此產生的藝術效應,都屬於低溫藝術。
在低溫文明度過文明的嬰兒時期後,生存就像呼吸一樣唾手可得了;在個體融入了整體後,社會、政治、經濟自然也消失了;在科學找到了宇宙的最終真理後,藝術成了低溫文明的一切,成為了它存在的唯一理由。
低溫藝術家的創作沖動並不是幾條河流可以滿足的,只有海洋,只有無邊的海洋才能滿足它的創作構想。它從海洋中取走了五千塊大冰,冰塊的長為六十公裏,寬二十公裏,高五公裏,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並把冰塊送到地球軌域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後升上天空。
但同時,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這也是地球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嘯,人類的生命財產損失無法計量。更可怕的在後面,隨著冰塊逐漸汽化,每個冰塊變成一個小慧星,擴散到太空消失了。地球上的幾十億人類與無數生命將面對前所未有的大缺水。
顏冬代表人類希望低溫藝術家停止創作,但是低溫藝術家卻對顏冬滿嘴的「海洋幹了」「生態滅絕」等小事失望,唯一的交流欲望也消失了,只願意完成自己的創作。兩百天過去,在取出了二十萬塊冰後,創作終於完成了。
冰環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個冰塊,並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
在看到這條天河,在清晨、白天、黃昏、夜晚,在日環食、交叉食、平行食下呈現出的極致奇觀後,面對低溫藝術家的自得,顏冬終於吐出兩個字: 服了 。低溫藝術家采納了顏冬起的名字: 夢之海 。它絕不會淪陷自己創造的藝術作品,但它也不在意人類將海洋復原,簡單告別後,低溫藝術家離開了,並再也沒回來。
下篇講述了人類如何從天空取回海洋的故事。
幹旱持續了五年。顏冬拒絕了人類紀念碑計劃的邀請,他還不想用藝術為人類立碑,而是希望用科技將人類拯救,而拯救的希望就在各國聯合成立的海洋回收部中。
早在低溫藝術家取走第一塊冰時,就有大量的方案被討論,但是每一種都難以在技術與損耗中取得平衡。海洋回收部最終制定了取水方案,人類將以損失百分之十八的代價共同取回全部海洋。
顏冬本人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冰雕只能作為業余愛好進行,他加入了海洋回收部,雖不是核心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實。
不斷墜落的冰流星造成了有海時也罕見的大暴雨,所有人都在雨中歡呼狂奔,但後來大家又躲了回去,因為這時人在雨地中會窒息。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人群踏著粘稠的鹽漿,跑到最近的水窪前哭泣……
【歡樂頌】沒有分為上下篇,但是根據對藝術的整體態度,還是可以劃分出作為背景的「一抑」,和作為主體的「一揚」的結構來。
【歡樂頌】的故事開頭,人類正準備取消聯合國的存在。這是因為發生了「某些惡劣的先例」,導致人類政權分裂嚴重。在最後一屆聯合國大會上,最後的音樂會後。人類天空上方突然出現一個完全一樣的地球向地球靠近,在短暫的驚慌後,人類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鏡子文明,人類太空人探測到這是一個沒有厚度,包括著銀河系的巨大文明。
鏡子這時開始透過超弦技術,和全人類進行溝通。鏡子文明是一個音樂家,在宇宙中演奏偉大的音樂,這一次它路過地球,希望為人類彈奏一首曲子,它沒有攜帶樂器,太陽就是它眼裏理想的樂器,它將演奏太陽!人類在恢弘的太陽音樂前聽到了宇宙的誕生,生命的綻放,文明的奇跡,所有人類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聯合國的取消被暫停,人類的分裂趨勢也因此被改變。
二 藝術之於文明重要嗎
我們首先來看【夢之海】提出的問題:藝術在文明尺度上有何意義?
藝術在生活尺度的意義所有人都知道:放松身心、寓教於樂。
就像我們在緒論第三節寫過的:
藝術寓教於樂的本質內容,決定了人民群眾的喜聞樂見,在朝九晚五,早出晚歸的勞作之後,大多數人不可能在疲憊之下系統提升文化修養,但也不會去伸手黃賭毒等極端刺激,而藝術,因為其教化與娛樂的平衡,自然會成為大多數人的選擇,人們願意欣賞,願意買單,這個產業就能在市場上生存。那麽藝術在文明尺度的意義呢?或者說藝術對於人類的意義呢?通常情況下,我們的回答會將上文的回答放大一個尺度:人民群眾喜聞樂見、豐富人類精神生活。
但再看一眼開頭那個問題: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放棄所有的娛樂開始認真學習、工作、研究,那麽十年、百年以後人類會達到什麽樣的發展水平?
藝術當然是美好的,有很大意義的,為文明創造了很大價值。
但是,是否沒有藝術,有更大意義,我們能夠創造更大價值呢?
最起碼來說,是否現在沒有藝術,有更大意義呢?
因為娛樂、因為遊戲、因為藝術,更因為整個時代的娛樂至死,大量的熱錢似乎都流向虛無、大量的精力似乎都流向幻夢。
【夢之海】上篇花費了大量篇幅描繪了藝術的極致美感,但是下篇又展現出藝術的極致虛幻,還有相較之下,科技之於文明是多麽有力,堅實,安全。
劉慈欣在【詩雲】中將藝術捧到天上,在【夢之海】又無情地將藝術打入地底,那是否可以說劉慈欣也認為藝術是無意義的嗎?
先等等,在【夢之海】的結尾,劉慈欣筆鋒一轉,在一揚一抑後,又給出了一個令人難以察覺的「揚」。
在海洋中的水終於被收回到地球以後,人類終於也從最艱難的日子中走出來,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劫後余生的感覺。
就像劉慈欣在采訪中說的一樣,他創造一個世界,很喜歡寫其中的轉折點,轉折點天然地具有矛盾、蘊含沖突,也符合文學創作的規律。
而除了亂世、末世、滅世這種進入式的情節,還有與之對應的走出式的情節,比如平復亂世、走出末世、逃離滅世。
末日體驗是一種很珍貴的體驗,人類從和平墜入戰爭後,世界在人類的眼中將會換一種色彩;而在人類從戰爭重返和平後,不僅世界再也與之前不一樣了,人類看待世界的目光也再也不一樣了。
【夢之海】中的最後一段也是如此,在人類先從治世墜入末世,而從末世回歸治世後,也將重建文明,重構價值。
人類在末世中,集中力量看到了科技的潛力,嶄新的方向,回歸治世後也將繼續發展科技。顏冬也是如此,親身經歷了科技對文明的拯救後,更加認識到科技的重要性。
同時,在末世期間完全拋棄了冰雕藝術的顏冬,在人類取回最後一塊冰後,又完全自然地、不受支配地帶上了他的工具來到了冰面,並看到了曾經一起冰雕的朋友。
每個人開著玩笑,拿冰雕藝術這種「沒用」的東西打打趣,但是,顏冬他們知道,一旦回到和平,自己卻無法離開這種「沒用」,它沒有實用價值,卻又能夠帶來愉悅、帶來沈思、帶來激情、帶來平靜。
藝術,在文明尺度上究竟有什麽意義?
這種災難降臨下毫無價值的東西,為什麽不現在就舍棄,去全力發展科技,比如生命科技、航天工程、軍事力量這些硬實力?
當我們反思「藝術的意義是什麽?」其實等同於問「人類為什麽不現在就舍棄藝術?」
藝術最好的一個象征,是呼吸。
當我們詢問「人類為什麽不現在就放棄呼吸?」答案將沒有那麽復雜,而是如題中之義的簡單:人類需要呼吸。
同理,當我們自問「人類為什麽不現在就舍棄藝術?」答案也有且只有一個:人類需要藝術。
地外生命可能不需要呼吸,而是有其他能量交換方式,也可能沒有藝術,而是其他文化形態;人類最終可能也不再需要呼吸,能量將以更純粹的方式交換,最終也可能不再需要藝術,文化將以更統一的方式融合。
但至少,人類目前需要藝術,就如同需要呼吸一樣。我們之所以不舍棄,是因為我們需要。人類需要藝術,並不是一個信念,而是一個客觀事實,一個在此時此空成立的客觀事實。
在末世中,文明屏住呼吸,從海面潛入深海,藝術當然可能會被暫時舍棄;但是在治世中,文明將繼續在無盡的大海中前行,藝術也將如同呼吸一般,讓我們在海面的陽光與微風中獲得力量。
在很遠的未來,人類的文化可能會融為一體:歷史作為框架囊括了一切,而科學作為主體揭示著自然與人文的一切規律,而藝術可能會作為一種形式被融入到認知世界的活動中,不斷地塌縮回歷史,又不斷地有著新的激發形態。
就像很遠的過去,人類的文化本就是融為一體:比如【道德經】與【聖經】,全書的基本框架都是歷史的,從起點到可能的終點;全書的基本內容又是玄學或神學的,嘗試解釋自然與人文的一切;全書的基本形式又是藝術的,結構、語言、文體都達到了一種至高的美感。
三 藝術在宇宙中是普世的嗎
如果說【夢之海】討論了「藝術在文明尺度上有什麽意義?」,那麽,【歡樂頌】則引發了一個新思考: 藝術在宇宙尺度上有什麽意義?
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回過頭看【詩雲】。伊依在人類詩歌得到「神」的重視以後,想要問「神」的一個問題,而本來對「人類蟲蟲」不屑一顧的「神」,對伊依說這些詩歌讓他得到了一個提問的機會。
這很像大劉一貫的寫作風格、像我們在緒論第五節中所總結的大劉文風:在漫長的鋪墊後將結論或問題凝聚為短短一句話,會爆發出巨大的藝術力量。
在【三體】中的,泰勒在傲慢心理活動後聽到的炸雷一樣的「泰勒先生,我是您的破壁人」,羅輯在漫長沈默後對智子說的「連我也不行嗎?」。
【詩雲】中的伊依對「神」的提問,與羅輯對智子的提問就很相似,都是憑借實力得到了對方的尊重,都是只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伊依的問題是:「藝術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這是伊依提出的問題,也是許多藝術工作者、藝術愛好者都曾經思考過的一個問題,更深層次地思考,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審美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這個問題當然沒有確定答案,但通常情況下,我們願意相信結果是肯定的。
雖然我們知道地外文明與人類文明可能在自然環境、生命形態、社會結構等等方面上都有著巨大的差異,但是,我們卻總願意相信我們在兩個方面是擁有共性。其一是對真的追求,比如科學。其二是對美的追求,比如藝術。
那麽,藝術在宇宙尺度上有什麽意義?
鑒於目前沒有任何地外文明存在的證據,這個問題也就不可能給出答案,只能提出嘗試與想法,大體來說,藝術在宇宙尺度上的意義,有以下三種是被提及最多的可能:
可能之一:交流。
藝術在文明尺度上的交流意義,已經不再需要更多語言。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藝術千姿百態,卻又靈魂相通,對於審美的共同追求可以迅速拉近人們的距離,進行心與心的交流。
也正因如此,在宇宙尺度上,我們仍然相信藝術的交流意義,最直接有力的例子就是旅行者號唱片。
旅行者號探測器是1977年美國發射的兩顆行星探測器,除了科學儀器外,旅行者號探測器上還攜帶了一張唱片,可以在宇宙中保存10億年,上面記錄了用54種人類語言向外星智慧生物發出的問候。
旅行者一號中攜帶著如下問候:
這是一個來自遙遠的小小星球的禮物,它是我們的聲音、科學、形象、音樂、思想和感情的縮影,這個地球之音是為了在這個遼闊而令人敬畏的宇宙中給予我們的希望,我們的決心和我們對遙遠世界的良好祝願。旅行者號的唱片甚至旅行者號本身都有很大爭議,以人類現階段的發展水平,大量資金、能源、精力投入卻幾乎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報;更進一步,即使極低概率發生,旅行者號唱片真的在無盡宇宙中遇到另一個文明,帶來的可能也不是回報而是災難。
另一方面,旅行者號唱片最終也成為了事實。這有著政治、科技、文化多種方向的原因,但在最深層次,來源於人類與他者交流的需求、來源於人類文明與地外文明交流的渴望。
可能之二:感化。
藝術在宇宙尺度的感化意義。
我們都知道,藝術在生活尺度、文明尺度的關鍵作用就是寓教於樂,但是我們卻很少用「教化」這一個詞來形容藝術,更多地用的是「感化」。
無論是文學、漫畫、影視、音樂、舞蹈,在藝術的接受過程中,我們一方面能夠沈浸其中,好像完全能被藝術中蘊藏的思想與感情打動,另一方面我們又不理解這其中的原因,好像被一種不可名狀的美感所掌控。
而在宇宙尺度上,這種不可名狀的美產生的影響將是巨大的。如果是對個人,可能就是像【詩雲】中伊依對詩雲的嘆服,像【夢之海】中顏冬被夢之海征服。
而如果是對文明整體,這種不可名狀的美的感化力量將從量變產生質變。就像【歡樂頌】中人類文明,已經走到了分崩離析的第一步,已經無意中點燃了下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但是,在太陽演奏的恒星級音樂中,在全人類共同聆聽一首音樂的奇跡下,在精神上從宇宙大爆炸漫遊到生命誕生、文明崛起、萬物終結後,人類可能將被不可名狀的力量徹底感化。
可能之三:追求。
藝術在宇宙尺度上的追求意義。這點與前兩種可能看似是遞進關系,其實已經完全不同了,在前兩者中,藝術是手段、是工具;而在第三種可能中,藝術本身就是目的、是意義。
【詩雲】中的神級文明堅信科學和技術可以解決一切,而藝術不過就是文明低階時期的囈語而已,但是當他化身為李白之時,他突然發現藝術的原理仍然神秘,當伊依被技術的力量征服之時,神卻覺得藝術的追求才真正永無止境。
【歡樂頌】中的鏡子文明,本身就是宇宙中的藝術家,它的音樂當然會給宇宙中的各個文明帶來各種震撼、各種影響,但是這已經不是它所在意的了,創造下一部偉大的音樂作品,才是它唯一的追求。
【夢之海】中的低溫藝術家與鏡子文明極其相似,但更深刻地體現出宇宙中藝術作為文明的終極追求。在低溫藝術家與顏冬的對話中可以看到: 當文明跨越需要為生存發愁的初級階段後,當文明度過個體與整體融合的中級階段後,當文明到達認識宇宙一切真理的終極階段後,文明就只剩下了一個追求:藝術。
一切文化活動本質上都是認識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一切文明活動本質上都是改造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但是,藝術創造是真正像上帝一樣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是部份藝術家所堅信的),因此,在認識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後,改造這個世界到極致後,文明可能剩下並且只剩下一項活動:創造世界。
劉慈欣多次說過的,科幻文學並不是預測未來,而是描繪出未來的一種可能。我們上一節討論的【詩雲】中,藝術的終點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一切藝術與美學原理在科學角度絲毫畢現,一切藝術問題都能被技術完美解決。
四 大文藝與元大文藝
大藝術三部曲,除了對藝術進行了本質性思考與極限性創造,追問了藝術之於文明的意義,藝術之於宇宙的意義,創造了詩雲,夢之海,太陽音樂,還有另一重特殊地位。
許多人都知道,人類幾乎一切活動,都有一個有趣的「元現象」,也就是自我指涉的含義。 在社會領域中,元政治就是關於政治的政治機構,比如辦公室、辦公廳等;元經濟就是關於經濟的經濟組成,比如金融、銀行等。
在人文領域中,元科學就是關於科學的科學研究,也被稱作科學學;元歷史就是關於歷史的歷史書寫,也被稱作史學史;元教育就是關於教育知識的教育,也即教育學專業。
所有元現象都是客觀存在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在不同領域的元現象有一個相同規律:元現象有不斷擴張的趨勢,元現象擴張到臨界點後,會開始對本活動持續帶來負面影響。
辦公廳是任何辦事機構的中轉核心,協調所有政治機構的合作運轉,但是辦公廳由於其綜合內容不可避免地冗余化,如果不能及時精簡化處理,很容易拖慢辦事效率;
金融現象是經濟現象中的流通核心,平衡所有經濟單位的貨幣流動,但是金融機構也由於其純資本內容自然地成為經濟高點,如果不能有合適的監管控制,很容易將金融的吸血內容放大,抽幹經濟活動。
在文藝領域中,當然也有類似的元現象與元現象規律。
比如詩歌藝術,早在中國的唐代,就出現了一種極為成熟的特殊詩歌類別——「論詩詩」。那是一種典型的「關於詩歌的詩歌」即「元詩歌」。最早的論詩絕句,便為詩聖杜甫所創的【戲為六絕句】。
再比如繪畫藝術,在【有自我意識的影像】中,斯托伊契塔就發現,自從文藝復興早期,歐洲繪畫就是一種「有自我意識的影像」,畫家經常以繪畫創作自身為主題。在【重屏—中國繪畫中的媒材與再現】中,巫鴻也指出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屏風影像,與歐洲的畫中畫同樣具有「互文性」,這種自我指涉性繪畫在中國與世界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其他藝術門類例如戲劇、小說、音樂、舞蹈、雕塑、電影等等也都有自身的元現象,不再一一列舉。
除了以上元詩歌、元繪畫等等作品,還有一類文藝作品,可以被命名元文藝。 所謂元文藝作品,具體指的就是文藝作品為物件的文藝作品,並不局限於藝術門類的單一對照。 不必是關於小說的小說,關於電影的電影,可以是關於一切文藝的一切文藝作品。
2020年豆瓣年度書籍TOP1,陳春成所著的【夜晚的潛水艇】,就是一部標準的元文藝作品。書中不僅有【夜晚的潛水艇】【傳彩筆】【<紅樓夢>彌撒】等以小說、寫作、文學為物件的元小說作品,還有以【音樂家】這類以音樂創造過程為物件的元文藝作品,甚至更進一步,還有【竹峰寺】【裁雲記】【釀酒師】【李茵的湖】【尺波】等以歷史記憶、輸入輸出、夢境幻想為物件的作品,這類作品甚至無法被歸為元文藝作品,而應該被叫作元創造作品,它們是關於創造的創造,關於精神的精神,關於想象的想象。
在一部以劉慈欣為研究物件的作品中,我們為什麽要提到元文藝作品呢?很簡單,除了我們在緒論中已經給出的結論:劉慈欣是大文藝的開創者。在這裏,我們可以給出另一個結論: 劉慈欣也是元大文藝的開創者。
元文藝是以文藝為物件的文藝,元大文藝也正是以大文藝為物件的大文藝。那麽,在劉慈欣的大藝術三部曲【詩雲】【夢之海】【歡樂頌】中,都是元大文藝嗎?
答案是否定的,候選人有三名,但是桂冠只有一個。
第一位候選人【詩雲】,是大文藝,但不是元大文藝。
【詩雲】,內容涉及對藝術與技術的終極思考,文明的淪陷與詩雲的創造,因此是大文藝。
【詩雲】的物件——「神」創作的「詩雲」,包含了漢語詩歌的一切可能,好像包含一切意義,實則失去了任何意義,因此無法被視為大文藝作品,甚至無法被視為文藝作品。
因此,以技術作品「詩雲」為物件的【詩雲】,是大文藝,但不是元大文藝。
第二位候選人【夢之海】,也是大文藝,但同樣不是元大文藝。
【夢之海】,內容涉及對藝術價值的終極思考,文明危機與世界拯救的極限創造,因此是大文藝。
【夢之海】的物件——低溫藝術家創作的「夢之海」,有著極其自覺的創作意識,毋容置疑是雕塑藝術作品,但是,正如劉慈欣所說的,「科幻文學是內容的文學,而不是形式的文學。」同樣,大文藝是內容的文藝,而不是形式的文藝。「夢之海」即使再宏大,仍然很難稱作具有大內容,仍然無法被視作大文藝作品。
因此,以文藝作品「夢之海」為物件的【夢之海】,是大文藝,甚至是元文藝,但仍然不是元大文藝。
第三位候選人【歡樂頌】,不僅是大文藝,也是元大文藝。最終獲得了桂冠。
【歡樂頌】,內容涉及對藝術價值的本質思考,文明選擇與岔路口的極限創造,因此是大文藝。
【歡樂頌】的物件——鏡子文明創作的「太陽音樂」,當然是音樂藝術作品。更重要的是,「太陽音樂」有大內容:鏡子文明有意識地,在「太陽音樂」中模擬世界的演變,包括宇宙爆炸、生命誕生、意識湧現、文明崛起等等。「太陽音樂」,不僅有大形式,更有大內容,是嚴格意義上的大文藝作品。
因此,以大文藝作品「太陽音樂」為物件的【歡樂頌】,是大文藝,同時是元大文藝。
正如我們上文所述,元現象有不斷擴張的趨勢,並會帶來負面作用。在文藝領域中也是一樣,哪怕天才如波赫士與陳春成的元文藝,仍然不是文藝的方向。 文藝的真正方向,一定是從古文藝,到新文藝,再到大文藝。
但是,文藝的方向是大文藝,也不代表只能有這一種方向,元文藝之於文藝是客觀存在的,元大文藝之於大文藝也是客觀存在的,正確的對待方式是合理地運用,就像「大藝術系列」在劉慈欣所有作品中比重不大,卻是劉慈欣本人最鐘愛的一系列作品。
在多年後集大成的【三體】中,劉慈欣將元文藝作為一段情節插入,再次創造出難以想象的奇觀。這一次,他甚至不是將文藝作為物件,而是將構思作為物件,將一個人類的幻想變為了現實,將一個想象中的女孩,帶到了雨夜中的爐火旁。
單篇必讀:
【如何評價劉慈欣的科幻小說<詩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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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學1:從魯迅到劉慈欣、從新文學到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