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畢業那會進ASML演算法組，裏面的人不是學數學就是電腦的，有IMO拿過牌的，有年紀輕輕就客座教授的，組長是個荷蘭大叔，他一周上四天班，剩下三天自己在家做實驗，順便兼任某頂級學術期刊主編。
這群人應該就是通常大家所認為的高智商吧？
剛開始跟他們工作還真是有點可怕。
記得第一次開組會，我拿著紙筆就進了會議室，結果一看周圍同事人手一台筆記本加一個小算盤，更有甚者還帶著厚厚一摞打印好的檔。
當時我就預感不好，合計著自己是不是也去把筆記本帶過來有備無患，旁邊一個美國人話癆，邊插網線邊跟我聊，說你咋啥都不帶呢，一會老板提問你咋辦？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拍著身邊小算盤說，忘了你們中國人傳統藝能「內建小算盤」了，然後擠眉弄眼地祝我好運。
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一看馬上要開始了，也來不及拿筆記本，心想那就先湊合一次吧，為了平復緊張的心情，我問他為啥不用wifi非得插網線？
他說wifi訊號不行，來不及google，你懂的……
我心想老子剛來，懂個屁呀，不過那年代wifi訊號確實不怎麽穩定，我也不想跟他廢話了，這貨越說越讓人緊張，還不如盤算一會怎麽匯報。
結果荷蘭大叔來了，坐下就讓一個同事開始講，他也不擡頭看人家，自己在筆記本上劈裏啪啦敲，連個反饋的都沒有，那哥們只能硬著頭皮講。
突然擡頭問一句，某某概念在你這是怎麽定義的？
那哥們楞了一下，就開始解釋，人家解釋了半天，他盯著人家問，還有嗎？
這哥們顯然也是身經百戰，只要他問就能滔滔不絕地講。
這大哥不僅自己問，還時不時提問，問到美國小哥時，這哥們早有準備，已經google查到了，就念了一遍。
老板說我知道google怎麽說，我是問你怎麽說。
美國人是真能說，又嘰裏呱啦解釋了一遍。
老板又問匯報地哥們這個概念這麽定義清楚了嗎？
直到他說清楚了才又繼續，回到剛才的話題時我都忘了之前他在講啥，又講了一會才跟上。
如果出現數碼計算，就會聽見下面一陣劈裏啪啦敲鍵盤的聲音，每個人都在驗算。
我後背上已經冷汗直流了，還好這次他沒叫我，估計是看我什麽也沒帶，叫了也白叫，但是臨結束之前他說下次讓我匯報。
我提前一周就開始準備，晚上都睡不好覺，高考我都沒這麽緊張，感覺跟倒計時上法場似的。
該來的總歸要來，開始之前美國小哥又跟我瞎聊，他說你不用緊張，人人進來都得被虐幾次，習慣就好了。
你別說，他們這麽一說我還真放松了些。
老板來了，我開始對著投影片侃侃而談，因為準備得比較充分，幾乎閉著眼睛都能講，心裏想著早點結束煎熬，結果越講越快，居然提前講完了。
可能是講得太快，中間並沒有被打斷，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老板終於發話了，說你回到剛才第x頁，裏面有個假設，這是唯一假設嗎？
我說不是，換成xx假設也可以推導。
他說，那你推導一下唄。
我當時就淩亂了，這麽一大坨東西，我事先又沒準備，去哪推導啊。
他看我不知所措，就從背後拉出一塊白板，說你在這上面推就行。
我開始還有點懵，但是聽他語氣裏似乎帶著點挑釁，當時心裏就火了，難為人是吧？那老子就給你推。
然後上去就開始推，中間涉及到一些數據計算，開始還行，但是推到後面數碼比較大，只能停下來心算。
老板看我沒動靜了，估計以為我卡住了，就說你們誰幫幫新同學。
還好一個平時不怎麽說話的荷蘭哥們說了一句，人家不是算著呢嘛。
好在小學算術練得紮實，還沒等老板再開口，我已經算完了，老板按了一遍小算盤，發現沒錯，於是我又開始推。
邊推邊講，但是這個假設的推導過程還真是比較復雜，到散會點了還沒推完。
老板看到點了，就說自己要趕下一個會，你回去自己推吧，說完擡屁股就走了。
我憋了一肚子氣，仍然在白板上推，幾個同事都走了，只剩下剛才說話的哥們沒走，沒多久我也推完了，寫了滿滿三塊白板，那哥們說你們中國人還真是內建小算盤哈，說完也走了。
後來又開了幾次組會，我面對的形勢明顯比之前好多了，老板再也不讓我現場推導了，只不過時不時需要算數的時候就跟我開玩笑，問我算的是多少，這導致我始終都要緊張兮兮的驗算，沒準啥時候又叫到我。
還好，後來我發現這幫家夥除非假設條件有問題，否則極少會有錯誤，這才逐漸適應了節奏。
不過我跟這群高智商也沒一起呆多久，一個專案做完我就決定回國了。
走之前老板跟我聊，說他這個組我是第一個主動離開的，覺得很可惜，因為他覺得我適應得很快，本以為我能成為核心。
我說也不是不適應，主要是家裏有點事情，必須回國，他也表示理解，還說當初面試我的時候就看好我，因為他問我「如果手頭工作做不下去了怎麽辦」，我告訴他「我不會讓自己手頭只有一項工作的，這個做不下去就做另一個，沒準回來就又做得下去了」，他說這是他聽到過最智慧的答案。
其實我並沒有告訴他，還真是不太適應，因為平時開會太多需要臨場反應，又不是用母語，相當於始終在並列處理兩個任務，精力消耗很大，這個因素也能占一半權重吧。
不過後來我倒是保留了當時的工作習慣，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未經明確定義的概念，遇到可疑的內容也會隨手在手機上查，遇到數碼會下意識在心裏驗算，很多同事也說跟我匯報壓力太大，不過我倒是會盡量避免當初組長那種拱火的態度。
我也理解了他的做法，如果沒有內部壓力，就一定會有外部壓力，自己人開會時丟人總比跟外人開會時丟人要好，所謂「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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