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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生子女,父母同時生病……

2024-08-22心靈

今年三月份,守在病房的又一個晚上,怡博在床前照護著父親。醫院相當安靜,他擡頭看到了走廊裏的鐘,紅色的字寫著時刻,4:30。

深夜,是許多陪護人都清醒的時刻。

沐晨的母親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和哮喘,有一天晚上突然發燒,她不會開車,頗為不易地帶媽媽去到醫院,折騰了一整個晚上。

父母生病已經是困難之事,他們還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獨生子女。

父母同時生病

對於獨生子女來說,父母的其中一方生病,另一方還能幫忙照顧。但當父母年紀增大,還會遇到兩人先後甚至同時生病的情況,這帶來的壓力是外人難以想象的。

2020年,瓊心的母親在一次體檢裏查出肚子有一個大的黑塊,在老家的醫院確診早期肺癌。

聽到母親的病情後,瓊心的第一想法是把她帶到北京來,「我自己的理念是這樣的,在老家不管找多好的醫生,給出怎樣的治療方案,我都不會覺得安心。」

【關於我媽的一切】劇照

在北京,她托了不少關系,才找到能快速辦理入住的床位。

住院的過程還不是最磨人的,先前問診、確診和確定病情方案的階段才是。瓊心回憶說,接到母親生病的一通電話,她整個人都是麻的,此後的一段時間裏,她經歷過不知所措和恐懼,也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什麽。當時父親年紀也大了,她自然地負責起和醫生的全部溝透過程,「從找醫生出治療方案到出錢都是我一個人」。

手術後,母親的病情有了很大程度的緩解,病愈後,定居在北京和瓊心一起生活,父親則回到了老家。

但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父親的大腿根部開始疼痛,在老家做各種檢查也找不出原因,瓊心接他來到了北京,在大醫院檢查了七、八個科室,到現在還沒確診具體的病因。

而光是檢查這一趟,就花掉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每看一個科室都 需要 進行一遍預約,預約的時間至少在一周後,等看到醫生又需要進行各項檢查,中間又隔了半個月的時間……這樣一趟繁復的流程下來,已經耗費了不少力氣。

腿部的痛病沒有得到確診,但父親確診了輕度的腦積水和認知障礙。在那之前,她已經觀察到父親出現了一絲老年癡呆的跡象,反應、語言都出現了變化,醫生的建議是進行手術治療。

【都挺好】劇照

先是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的任務,現在還遇到了父親身體的不適,瓊心獨自處理著每一次和醫生的反復溝通,她告訴南風窗,其實父母親彼此都不知道互相病情的細節,「他們病情的所有細節只有我知道」。

同樣遇到父親生病的還有雲南人沐晨。2018年,她還在讀大一,父親突然生病,他的頭部查出了腫瘤,肺部和心臟都各自查出病癥,那以後,她每一年放假都在醫院度過。

沐晨的回憶裏,父親對她很疼愛,只有高中學歷的他為了害怕自己「落伍」,每天都會看新聞聯播,對世界上發生的各種新鮮趣事有著強烈的興趣;每次放假回家,父親會和她一起討論最近發生的新聞,她知道,這是父親想趕上她生活的腳步,不想和她產生隔閡。

沐晨是一家中學的語文老師,她筆下的父母背影厚重而溫柔,陪伴父親住院時,需要帶著他打點滴,做檢查,沐晨能明顯感覺到,以前高大還有點肥胖的父親,已經是縮在椅子裏的單薄的身體,她在自己的文章裏寫道:「我輕輕的一推,父親就一個踉蹌。我趕緊停下來。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笑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的對我說‘我女兒長大了,都可以推動爸爸了’。」

2022年,父親的病情惡化,發展成肺癌去世。

後來,母親因為悲傷也開始住院,她感染 新冠後,肺部出現了結節,如今患上了慢阻肺,需要一直進行吸氧治療。


沐晨最難熬的時刻是在父親去世後,幾年來的求醫問診花光了家裏的積蓄,而她還在讀大四,面臨畢業,一邊是寫論文的壓力,一邊還要處理父親的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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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安排好後事,他們需要找一塊合適的墓地,價格普遍在三萬到十萬之間,但是她和母親實在拿不出這麽一筆錢。 她想著平時父親對親戚都很好,也經常幫助他們,就跟親戚借錢,可是沒有一個親戚願意借給她。 沒辦法的情況下,沐晨找到了政府部門,後者給安排了一塊公益墓地,「那一刻我真的覺得特別難」。

病魔纏身,經濟壓力,工作和醫院的兩點一線……其實,不管是生病中的父母,還是承擔照料任務的子女,他們都有著強大的意誌和無以言說的掙紮。

照護與被照護者

北京大學教授胡泳曾經感嘆:「嚴格來說,照護者以及被照護者這個群體,在我們這個社會當中的可見度都不高。」

今年,他因為一篇【當一位北大教授成為 24 小時照護者】的文章引發關註。雖然,他並不是這個家庭裏唯一的孩子,但是在照顧阿爾茨海默母親的過程裏,他感受到「照護的日常是語言難以描述的」。

西安人怡博也向南風窗提到了類似的感受,今年的三月,母親突然給在上海工作的他打來電話,告知他父親突然腦出血,如今還在醫院裏搶救。

一開始,父母並不想讓兒子知道,不想影響他的工作,但是他能感覺到,等他回去以後,母親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當怡博回憶起數個月前照料父親的經歷,他說,言語只能表達腦海裏各種想法的一二,具體而言,照料與被照料是一件很深入、具體和私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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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博照顧父親時,請了一名24小時的護工,平時,也有親戚來探望和幫忙,但他還是覺得,護工能做的有限。「比如說晚上守夜這個事情,確實是護工工作的一部份,但他也需要休息,不可能白天晚上都一個人在幹,而且,護工很難在短時間裏了解病人的脾氣喜好,這容易讓病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感覺更不好了。像洗澡、擦身、大小便這樣的事,作為病人來說,肯定是讓最親的人給他服務,讓他覺得最舒服。」

照料者不易,而被照料者,也很難從突然的生病裏接受自己。

怡博的父親剛滿60歲,他沒有預料到疾病會來得如此之快,在這之前,他是公司和家裏的中流砥柱,「我爸突然一下要接受自己從一個什麽都行的人,變成我什麽都要靠你的人,這個轉變是非常巨大的。」

在幫助父親適應這個轉變的過程裏,怡博和母親都給予了他充足的耐心,幫助他努力進行康復,並且也會專門帶他到環境好的山裏吸氧、療養。「一開始父親會逞強說自己已經好了,後來他慢慢正視這件事,心態上有了一些調整,當他發現周圍的人對他很有耐心,現在知道能恢復多少是多少,不給家裏增添過大的負擔。」

為了將自己從父母生病的悲傷和照料的瑣碎痛苦中調整好,瓊心往往透過運動改善情緒。

母親生病後,瓊心經常從醫院騎車回家裏,這一段路程很長,有二、三十公裏,但這也是她喘息的時間。事實上,要面對眼前這一切,瓊心並不容易,「因為沒有人一起商量,所以要消化所有事情的人是我,而且不能把壓力帶回家,其實人是繃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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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住在家裏的這一段時間,她承擔了照顧他們飲食起居的任務,因為家裏離公司近,她經常在上班的間隙跑回家裏,負責好一日三餐。

媽媽病愈後,瓊心有兩年時間都在生病。她的臉上突然長了一塊會掉皮的斑,不管擦什麽樣的藥都不管用,而且,她在體檢裏也查出了比較嚴重的結節。她知道,這是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緊張後帶來的副作用。

獨生子女的背後

醫治一場大病也許只是數個月甚至一、兩年的事情,但那之後對整個家庭的改變卻是相當長遠的。

生病之後,瓊心的註意力很大程度轉移到了家庭上,她因此有一些很重的思慮。「最開始我沒想明白的時候,會花很多時間想去管他們,比如糾正他們的生活習慣,監督他們吃藥,想辦法買各種各樣的保健品,為此,我們還會吵架。」

那時,她覺得自己肩上背負著很多東西,「如果他們過得不好,我就會自責和害怕,怕自己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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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掙紮了接近三年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她想開了:「 我突然想到他們應該是自己的責任主體,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我作為子女也不能去改變他們。」

這一次父親來京就醫,如果要改善目前的腦部病情,需動一場較大的手術。

由於父親身體裏本就有特殊情況——他的脊髓天生內建著一個鼓包,要醫治的話需要先做脊椎的手術,然後再做腦部的手術,如此情況估計,要折騰至少兩年的時間。一家人商量過後,決定維持現狀,「吃好喝好玩好,就這樣」。

瓊心能感覺到,在北京待著這兩個月的時間,父親的狀態越來越不好。來回看醫院的折騰讓他感到疲憊,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心理壓力,「這個病對他來說就像是天生帶來的,他認為不需要做手術帶來新的創傷」。

調整心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獨生子女家庭裏,尤其是子女尚未有經濟能力時,經濟負擔並不小。

父親生病時,沐晨還沒有畢業,也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很長一段時間裏,花的都是父母此前積攢下來的錢。大學時,她會兼職寫作賺取稿費和在學校報社做校對,以及在教育機構上課,一個月能掙七、八百,但是相比起治療費用遠遠不夠,父親生病兩年後,家裏就幾近拮據。

照顧父母這六年時間,沐晨沒有出去旅遊過,也不敢買任何貴一點的東西,「沒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如今,畢業後,她成為了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沐晨在一家中學教初三,不到寒暑假時,工作很忙碌,要請假也特別不方便。

當家人身體還健康時,很少有人會考慮到未來的話題。近年來,關註二孩、三孩的家庭變多了,「獨生子女」慢慢淡出了人們視野。而實際情況是,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已經逐漸進入養老期——80後這一代紛紛踏入40歲的年紀,他們的父母也邁入了60歲到70歲的中低齡老人行列,數據顯示,這個年齡段的照料需求會有明顯上升。

但社會對這個日漸變老的群體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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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心的父母能認字,生病前平時的生活也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他們依然無法適應大醫院的流程,「首先從掛號來說,他們不一定知道怎麽從微信裏搶號,其次到醫院裏的各種科室、檢查,他們自己沒辦法一個人完成。」

瓊心在帶家裏的長輩看病時,看到了不少獨自看病的老年人,她感覺,醫院的設施應該更有利於老年人,如今盡管有門診陪診員、護工等服務,但站在病人的角度,應該更標準化、市場化,「這樣能對生病家庭有真正實質性的幫助。」

同時,很多家庭都是從老家來到大醫院就醫,異地看病的過程裏,報銷也是個難題。像瓊心父母買的醫保是農村合作醫療,當時,在北京的報銷比例不到30%,這意味著個人自費的比例達到七成。

更現實的情況是,還有很多的老人沒有退休金保障,經濟保障不足,在就醫這件事情上,也極度考驗子女的靠譜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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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給自己的父母養老,是擺在獨生子女面前一道很難開口的話題。

怡博和父母的關系不錯,平時,他們會談及日後養老的話題。事實上,老人也不願意放棄原來熟悉的生活去到上海,所以在父親生病後,他有想過回西安工作。「從我父母的角度來說,要犧牲一些東西回去照顧他們,其實他們並不願意。當下,他們覺得還能照顧自己的生活,當有一天照顧不了,再來考慮這個問題。」

瓊心也曾想象過另一種可能。她說,從小就希望能有一個哥哥,「其實也是想逃避,覺得我也需要保護。」

作者 | 莫奈

編輯 | 張來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