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來到電影院門口，工作人員迎了上來，說：「江老板還在接受上一家媒體的采訪，麻煩再等等。」
意料之中。
江誌強向來低調，距離上次為心血作品【梅艷芳】宣傳露面已有三年了，此後許久不現真身。如今，他帶著新作【焚城】闖入視野，必定躲不過媒體同行的長槍短炮。
江誌強，中國香港安樂影片有限公司的「話事人」，江湖上人稱「江老板」。人們常說，「有人的地方就有華語電影，有華語電影的地方就有江誌強。」
【焚城】監制江誌強
此言非虛。如果當代華語電影是一條奔騰不息的巨流河，那麽江誌強就是無法繞開的那一個轉彎處。過去三十余年裏，【臥虎藏龍】【英雄】【十面埋伏】【霍元甲】【捉妖記】【封神三部曲】……不同代際的華語電影的面世與成就，少不了江誌強作為制片人或監制在幕後和名利場上縱橫四海般的遊說和推動。在好萊塢，他被視作「亞洲最成功的制片人」。
來到2024年，江誌強已七十有三，「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依然奔波在華語電影的一線。這是屬於老一輩華語電影人質樸的堅持，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當我推開采訪室的門，坐在聚光燈下的江誌強，面色紅潤，眼睛裏露出笑意。夾克和襯衫，是他多年不變的日常穿搭。聽到提問後，他先是露出孩童般誇張的表情，而後再回答，娓娓道來他與華語電影結伴四十余年的故事。
老板也是普通人
采訪裏，江誌強向南風窗連說了三次「緊張」。
在【焚城】定檔至上映前的日子裏，他每晚都睡不著，因為不確定觀眾是否會喜歡這部新類別影片。
導演潘耀明也睡不著。他記得，在剛看完【焚城】劇本時，就倒吸一口冷氣。
【焚城】導演潘耀明
這位曾憑借【聽風者】和【金手指】在金像獎「最佳攝影」梅開二度的資深電影人，在面對【焚城】的災難題材時，也禁不住忐忑。
他告訴南風窗，當時被江誌強邀請出任導演，看完劇本後，他就反問江誌強：「是不是真的要拍（這個劇本）？要在香港拍一部災難片？是不是開玩笑？」因為要完成這個劇本的拍攝，難度太大了——演員、布景、特效，每一項都是大project（工程）。
【焚城】講述的是一樁由洋垃圾引起的放射性災難，導致香港面臨末日之災。這個題材有其真實原型，來源於江誌強聽聞的2016年一樁發生在香港的本地新聞。
【焚城】劇照
一名美國環保專家發現，大量非法被運進香港的電子垃圾被堆放在新界，當時並無引起港人的關註。但江誌強洞察到這則新聞所蘊藏的現實主義與敘事張力，並在2019年開發劇本，用三年半時間完成了港片裏第一部災難片的劇本打磨。
他呼來了一大群香港電影的新老朋友。
已經闊別大銀幕十余年的莫文蔚回來了。當接到江誌強邀約電話時，莫文蔚很驚訝，不確定自己能否繼續演戲。但江誌強告訴她，自己正是看中了莫文蔚身上那股與角色相符的高知與強勢。
【焚城】劇照，莫文蔚飾高層Cecilia
劉德華自然不必說。當江誌強將劇本遞過去時，劉德華很是驚喜，常飾演平民英雄角色的他，這次不一樣，在【焚城】中所飾演的環境專家，是協助另一群作為平民英雄的消防員，他們以血肉之軀阻擋了港島末日的到來。
【焚城】劇照，劉德華飾輻射專家範偉
而消防隊員的群像角色裏，有內地演員白宇。采訪裏，江誌強忍不住地表達對白宇的贊賞。江誌強很早就關註到白宇在內地劇集裏的表現，推薦他來出演這個深入人心的消防員隊長角色。
【焚城】劇照，白宇飾消防隊長黎傑峰
侯孝賢曾評價，江誌強之所以很厲害，是因為他能把一些很厲害的人組合到一起。作為制片人的江誌強，在采訪中並沒有誇耀自己的身份，而是將自己的職責淡淡地描述為「鼓勵團隊裏每一個創作者都拿出最好的東西」。他形容，這個身份就像籃球比賽裏的裁判，是「幫大家走向正規」的角色。
雖然人稱「江老板」，但江誌強始終自視為普通人，閱讀報紙，留意香港本地新聞，每周去兩三次電影院「陪」觀眾看電影。他告訴南風窗：「很多厲害的人都覺得自己不過是普通人」，而真正的「老板」其實是一個個觀影者。
豪 賭
作為華語電影的常青樹，低調行事是江誌強的風格。
曾經在一場釋出會上，穿著低調且在一旁幫忙搬桌椅的江誌強，被誤認為工作人員。而生活裏，江誌強相當節儉，坐飛機不坐頭等艙，穿著樸素，經常一個人背著雙肩包出現在活動現場。
含蓄，謙虛，知行合一，江誌強數十年如一日，但在耕耘電影宏圖上，卻屢次敢於大手一揮將所有身家拿出來「豪賭」。
業內流傳著江誌強為了華語電影進行了三次「豪賭」的佳話。
1998年，已在好萊塢取得一定成績的李安，想將眼光對準華語片。江誌強聽聞後，出於此前在好萊塢發行【推拿】時積累的信任與欣賞，決定與李安再續前緣。 但其間經歷多次風波，開拍後一度出現資金缺口。危急之時，是江誌強出手，將安樂影業所有資產都押在李安身上，還拉來袁和平、鮑德熹和葉錦添等好友來加盟。
最後，在裏應外合之下，成就了【臥虎藏龍】作為華語電影至今無人能超越的歷史成就。
【臥虎藏龍】劇照
相似的經歷還有張藝謀的【英雄】——2002年時，是江誌強鼓勵張藝謀將電影做大，並由此開啟了華語片的「大片時代」。
而到了2014年，許誠毅的【捉妖記】經歷了換人風波後，為了繼續拍攝下去，成本翻了幾倍，江誌強又不得不將安樂甚至自己的房產都押進去。而曾經受到江誌強扶持的一代影星，如湯唯、姚晨、劉德華也打電話來問候，反哺恩情與華語電影。
事實證明，江誌強賭對了，在當年暑期檔上映後，【捉妖記】以24億的票房，打破了多項華語電影歷史紀錄。
【捉妖記】劇照
如今佳話又新增了一則。
十年前，當烏爾善籌備【封神三部曲】時，作為監制，江誌強憑借自己強大的人脈拉來了【魔戒】三部曲制片人之一巴瑞·M. 奧斯本，並建議烏爾善將電影拍成三部曲。
當初接受【封神三部曲】時，江誌強曾說過：「這個題材很大，挑戰也非常大。但吸引我的就是這個挑戰，很多偉大的電影都是從不可能的挑戰裏出來的。」
某種情況下，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似乎是江誌強經驗的寫照。他曾放出豪言：「電影是個長期的賭博，我就賭到我退休為止。」
「畀多次機會我哋啊」
豪賭還在繼續。
【焚城】定檔11月的訊息確定後，一名資深電影人問江誌強：「怎麽敢這麽大膽在港片低潮期花費一大筆投資來拍攝這部片？還定檔在（11月）這麽冷門的檔期？你不怕失敗的嗎？」
當時，江誌強沒有回答，但他心裏窩著一團火。他知道，對方並不是不懷好意，甚至描繪的是一種事實，但可以擊破事實的唯有另一種事實。
他告訴南風窗，災難片可以做到「視覺的緊張刺激，有動人情節，人物可以寫得很好。這些都是商業元素」。
【焚城】劇照
但江誌強拍攝【焚城】的初衷，與其說是商業野心，不如說【焚城】背後是江誌強對港片創新的一種必須與要求。
作為香港電影的第一部災難片，【焚城】的野心不僅在於呈現視覺特效的震撼，還采取多線敘事的方式，呈現高層、消防員、富商和各階層市民在災難末日迫近時的博弈、協作與同心，在災難片的包裹下，是對「獅子山中見證人群裏失散團聚」的人性歌頌。
而這正是江誌強多年來透過港片作品來向外界傳遞的「香港精神」——相信香港，相信香港電影。
【焚城】劇照
如果將黎氏兄弟在1913年拍攝的【莊子試妻】視作香港本土電影的起點，那麽在港片百余年發展史裏，誕生過武俠片、愛情片、動作片、喜劇片、警匪片等，但此前並未拍攝過真正的災難片。
這份港片歷史上的空白，讓江誌強覺得，大有可為。
另一方面，近年來「唱衰港片」的論調時常出現，一部部作品被觀眾詬病為「套路」「爛片」等。這些聲音江誌強都聽得一清二楚。
聊到對香港電影的「唱衰聲」，江誌強向南風窗傾訴心聲：「他們說的也是對的。我很多謝他們提醒我們，香港電影人應該不停地去探索更多樣的題材。」
事實上，目前電影市場上，不少曾經叫好又叫座的商業電影，在經歷了數次續集創作難以出新之後，已陷落至票房和口碑雙失利的境地，甚至在內地市場幾乎無人問津。
【焚城】亮相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華語巨制巡禮」釋出會
電影受不受觀眾歡迎，最根本的區別在於「是否好看」。江誌強覺得，觀眾還願意花時間和心力來「罵」港片，證明他們還在關心港片，內心依然保存著年少時那份對港片黃金時代的情懷。
他深知，當前一些電影制作人存在創作上的路徑依賴，他用了一個具有大灣區特色的比喻：「總是以為觀眾喜歡吃紅豆沙，就做了十碗紅豆沙，而不去考慮做紅豆糕、綠豆沙等更多樣的產品。」
他抱持著一種要不斷創新香港類別片的決心，很希望觀眾能對「香港電影」這四個字再多一點信心，不要將港片與「爛片」畫等號。他用很懇切的口吻說：「給多點機會我們吧。」
終身熱愛
江誌強的堅持已有成效。
一邊是「唱衰聲」，另一邊是近年香港電影已迎來「小陽春」。
近幾年，【還是覺得你最好】【毒舌律師】等小而美的港片，創造了新的歷史成績。
前者以超過7000萬港幣的票房成績，成為香港首部邁過7000萬票房的港產喜劇，坐穩香港市場華語電影歷史票房第二名，而後者已成為香港影史上首部票房破億的華語電影。
締造這份「回春」，離不開江誌強的押註和操刀。
當初看到【還是覺得你最好】的劇本——三兄弟和他們各自的女伴，在家裏吃了三頓「住家飯」，帶出了一個重組家庭的「前世今生」。看劇本時，一群人在家裏「搞搞震」的鬧騰、溫馨和歡樂的畫面，浮現在江誌強腦海裏，這是他挑中這個劇本的關鍵時刻。
作為知名制片人，江誌強向來以挑劇本的眼光獨到而聞名。在2024年橫店影視節期間，江誌強曾公開發言稱：「沒有好劇本，就不要拍！」
在他看來，「挑」是一個很關鍵的過程。進入電影行業三十余年，看劇本已經成為江誌強的生活日常，他訓練出了一種能力，當看到劇本的文字時，腦海裏已同步出現了對應的影像畫面。「如果你像我一樣，讀完兩萬個劇本，你也能形成一些作出評判的功底。」
繼續創新香港電影，江誌強談及了一個詞，「勇敢」，要在題材上敢於做前人沒做過的，在商業電影的框架裏應該要更多樣。
但江誌強不是沒有過失敗和黯淡。在30歲之前，他一直過的是渾渾噩噩的人生。好在父親江祖貽沒有放棄他。
父親對江誌強的影響很大。1950年，江祖貽建立了安樂影業，3年後，江誌強出生，從小就跟著父親到海外買片發行。但這時的他，還沒對電影產生興趣。
是父親，沒有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兒子身上，也沒有否定兒子的人生，給予了江誌強很大的空間去探索。
直到而立之年後，江誌強才迎來了人生的覺醒。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過的生活「沒有意思」。他將視線對準了父親與哥哥江誌文做得風生水起的電影事業。但故事的開始往往都布滿挫折。當時他想模仿父兄的事業高光，買了一部美國動畫片在香港發行，結果卻慘敗。
但他沒有放棄，繼續摸索電影市場的潮水方向。江誌強告訴南風窗，1986年和宮崎駿的相遇，成為了他電影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那一年在香港電影節上，江誌強看中了宮崎駿的【天空之城】，在影廳第一排看完了全片那一刻，他突然領悟了何為「愛上電影」，於是將【天空之城】引進至香港。該片上映後深受市場歡迎，江誌強的電影「成績單」得以翻盤。
【天空之城】劇照
這成就了江誌強的電影生涯第一個裏程碑，並開啟了與宮崎駿長久的合作關系。兩人因此成為老友知己，這給了他很大的鼓勵和滿足感，「原來做電影可以賺到錢的」。
回顧當年與電影市場初次交手的經歷，從賠錢到大賺，江誌強很理性地認識到了，失敗與成功的一體兩面。他曾說：「我的啟發是從失敗開始的，所以現在我很重視失敗，很喜歡失敗。只要你能在失敗中找到失敗的原因，你就等於把賠的東西變成了賺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這次成功讓他確認了電影是自己的畢生摯愛。1989年，父親將安樂影業交到江誌強手上。
江誌強
回顧這段「愛上電影」的往事時，江誌強臉上泛出微弱的紅暈。
南風窗忍不住追問：「愛上電影是什麽感覺？什麽是摯愛？該怎麽衡量一件事情是否自己真心熱愛的？」
江誌強繼續娓娓道來：「當你年年月月、不眠不休地在為一件事情付出，那這件事一定是你的人生摯愛，這件事肯定會成功。」時間可以證明熱愛的深切，描繪的便是江誌強沈浸在光影世界40年的體會，是他40余年電影人生的寫照：終身熱愛。
如今，在不跑路演或不到片場的時候，江誌強的生活也是圍繞電影展開，晚上如有時間，他會想，睡覺之前能不能再看一部電影？
江誌強堅信，一個人只要找到自己真心喜歡的東西，找到人生摯愛，這樣的人生便值得過。
如今，他仍奔走在電影市場的一線。
【焚城】路演映後現場，江誌強笑稱自己七十多歲正是闖的年紀，會一直闖下去
【焚城】點映期間，江誌強帶著潘耀明穿梭在大灣區各家影院之間，在放映結束後第一時間現身放映廳，操著一口「港普」與觀眾面對面交流，親耳聽到來自電影市場的反饋，沒有多余的轉達環節，新鮮滾燙，直截了當。
在華語電影這片田野上，江誌強數十年如一日地躬親勞作，親力親為。
母親曾問過他，什麽時候退休。他調皮地回答說：「把錢賠完就退了。」
本文正選於【南風窗】雜誌2024年第25期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黃茗婷
發自廣州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