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可以了,油封保鮮技術,堪比真空保鮮,甚至可以媲美工業防腐劑的效果。
小時候,曾經有滿滿一缸豬肉,幸福了我一整個童年。
我的故鄉,在皖北平原的一個村莊。沒有大山大河,只有一望無際的肥沃平原、和兩三條小河蜿蜒。土地總是豐收的,小小的平原產出了養活了無數人口的糧食,但生活在這裏的人,卻總是那麽的貧窮。
有一年,發生了大規模豬瘟,村子裏很多豬都病死了。生瘟的豬,是沒人要的,病死的豬肉,也是不能吃的。父親望著豬欄裏的三頭大肥豬,無奈的一聲嘆息。本來一年的開銷全指望它們了,結果豬瘟來了。活豬賣不出去,豬肉也沒人敢買了。
也不能繼續養了,萬一也感染豬瘟死了呢?瘟死的豬,是不能吃的。父親看著活蹦亂跳的三條大肥豬,說不行就都宰了吃肉吧,趁著沒生病,宰了吃掉,至少能頂點糧食。以免生病死了,就只能扔掉了。聽到要殺豬,我和妹妹很高興,終於有肉吃了。那時年幼的我,還不懂得父親做出這個決定,是多麽的絕望和沮喪。這三頭豬,是全家一年的開銷來源啊,就這樣沒了。。。
三條豬,每頭都接近300斤。全殺了的話,豬肉的儲存也是個大麻煩。那時候的農村沒有冰箱,就算有冰箱,也放不下那麽多。好在父親是有辦法的,他說可以煉油裝在缸裏,當年給狗日的乾隆皇帝進供江鮮、海鮮就是用的這樣的保鮮方法。父親說,這叫油封保鮮!
請人幫忙殺豬,人家都不敢來,怕有豬瘟。父親只能自己動手,我那時年幼,幫不上忙。父親只好一個人捆豬、殺豬,我和妹妹幫著燒水、刮毛。折騰了大半天,才把一頭豬宰殺好。顧不上孩子們對肉的渴望,父親開始處理豬肉,幸好是春天,還不太熱,生肉沒那麽快變質。
父親先是取出所有的豬板油,切成大塊兒,在一口大鍋裏放點底油,再把豬油放進去熬,慢慢的煉出豬油。等到豬板油都成了麻將塊兒大小,再把切成塊的五花肉放進去,一起慢慢的炸制。肉塊不能太大,太大了炸不透。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就成肉渣了。。。
油炸其實也是對食材脫水的過程,水份是萬物之靈,把水份炸幹,微生物也無法存活。父親讀書不多,也不懂得什麽大道理,但他也有生活的智慧,至少現在很多人是想不到這樣儲存豬肉的。
我燒著火,父親處理著肉。五花肉塊炸到表面金黃、滋滋冒油的時候,肉塊兒經過高溫形成美拉德反應,香味開始充滿鼻腔,真的的好香啊。我和妹妹開始盯著鍋裏,恨不得把肉「看」進嘴裏的樣子。父親就撈出幾大塊肉,放在竈台上,讓我們涼一下再吃。可饞嘴的孩子怎麽忍得住呢?趕緊抓起一塊,一邊哈著氣、換著手,一邊試探著往嘴裏塞。香!油脂和蛋白質的香氣,在口腔迸發。軟糯而又醇香的口感!至今想不明白,連鹽巴都沒放的五花肉,為什麽會那麽香呢?
等五花肉炸的差不多了,父親接著把所有的瘦肉、排骨一起放進油鍋裏,接著炸。我小心的維持著柴火,火不能燒太大了,火太猛了表面會糊掉。火也不能太小了,火小了熟不透。現在想來,父親炸制的過程,其實就是對食材進行高溫滅菌和把食材脫水、用油脂填充、包裹的過程,從而讓肉可以保存很久。
最值得稱道的是,雖然炸過的肉再回火加工,味道會和新鮮的肉有很大不同,但是真的別有一番風味呢。很好吃,一種很特殊的醇香。比新鮮的肉有過之而無不及。
肉食的香氣,彌漫在低矮、昏暗的小小廚房。等所有的肉都熟透了,父親讓我停止燒火。等待油溫降低一些,一大把草果、大料、香葉、白芷、小茴香、一把整根的小蔥、大蒜粒等等香料,還有大半袋的粗鹽,投進還在冒泡翻滾的油鍋。然後連油帶肉攪拌著,讓小小的空間裏更加香氣四溢。
我和妹妹圍在竈台上,眼巴巴的看著鍋裏。父親嘆息一聲,說馬上就能吃了。說著就給撈了一大碗炸好的排骨和肉,讓我使勁吃,管夠。就連粗糧都吃不飽的年月,肉管夠是什麽樣的幸福,是現在的人們無法想象的。我抱著碗,和妹妹蹲在廚房門口啃食著。不管是油渣的豐腴酥脆、還是五花肉軟糯與柔韌的口感結合,還是排骨肉那經過純化的純粹肉香。都太香了,那香味仿佛鐫刻在靈魂上,至今難忘。
我和妹妹蹲在廚房門口吃肉的時候,父親搬過來一口大缸,用幾塊磚頭簡單的把大缸支起來,底下升上火。大缸就架在火堆上烘烤。透過高溫炙烤,對大缸進行消毒、殺菌和消滅微生物。等大缸燒熱,父親先用滾燙的豬油把缸內整個潑一遍,然後把所有的肉都撈出來裝進去,把油留在鍋裏,父親開始處理豬頭豬腳和豬下水這些。把那些豬頭、豬蹄、豬肝、豬心、豬肚、豬大腸,全部清理幹凈後,在另外一口鍋上燒水鹵制。鹵到半熟,把有骨頭的脫骨,沒骨頭的直接切成大小適中的塊兒,用特意留下的豬油,燒熱了炸一遍。炸好以後,然後連油帶肉,一起裝在那口大缸裏。
所有的肉都炸好了,只剩下豬肺。父親說豬肺一炸就成渣了,只能炒著吃。豬肺洗幹凈,先放在富鹽水裏煮熟,再切成塊兒,加上青蒜苗、紅辣椒一起炒,炒幹一些,就可以吃了。忙碌了一天的父親,在昏黃的燈光下,一盤子炒豬肺,再來上一杯高粱酒。我和妹妹揉著吃肉吃到撐的肚子,期待著以後每天都有肉吃的日子。。。
第二天,剩下的兩頭豬如法炮製,全都殺了。豬瘟肆虐,豬肉都賣不出去,不殺了吃肉又有什麽辦法呢?
放上一夜的豬肉缸,整缸的豬油凝固成了鮮奶油狀,像豆漿的顏色,還泛著微微的黃。在豬油的下面,埋藏著五花肉、瘦肉塊、炸排骨、豬油渣,還有大塊的豬肝、肥腸之類的。對於童年的我來說,這滿滿一大缸肉,就代表著幸福和快樂。
那年,吃肉真的是吃到爽了。吃的時候就用專用的大勺子挖下去,挖到什麽吃什麽,就像開盲盒一樣。就那一缸豬肉,從春天一直放到冬天,直到吃完,都沒變質。
有肉吃的日子,就是幸福的。無論是挖一碗排骨用來煮面條,還是挑一塊肥肉切碎了炒鹹菜。無論是豬肉燴白菜,還是五花肉燉冬瓜。還有就是小白菜粉絲油渣餡兒的餃子,和肥腸粉絲湯、野菜豬肝湯,每一餐都是滿滿的幸福和快樂。哪怕是直接挖一塊裹滿豬油的油渣,夾在饅頭裏,一口咬下去,那香香的味道,別提多好吃了。。。
那時的我,只顧著沈浸在能敞開吃肉的幸福中,還無法體會到父親的心痛。那時候毛豬也就兩塊錢左右,三頭豬雖然賣不了多少錢,卻是一家人、一年裏最大的一筆預期收入。卻由於豬瘟,只能殺了吃肉。在孩子的眼裏,是有肉吃的快樂。但那三頭豬在父親眼裏,是孩子的學費、是家人身上的新衣裳,是人情來往的花費、是柴米油鹽的開銷。卻由於一場瘟疫,就這樣沒了一年的花銷。。。
這段記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去年春節,我和父親說想吃那年那樣的豬肉。父親越老越寵孩子,雖然我這個「孩子」都而立之年了。立刻打電話給肉鋪定了半頭豬,很快半扇子豬肉送過來。該說不說,以前農家養的豬賤如白菜,現在農村養的土豬肉就金貴了,半扇就花了小兩千塊。有點小貴,但父親說土豬肉好吃,值這錢。
我付了豬肉錢,就帶著父親和兒子,去村子裏的超市去買調料。兒子說怎麽不開車呢,路上有泥巴。沒辦法,老家那裏是黃土地,下點雨就會變成能粘掉鞋底的黃泥巴。泥巴還特有黏性,走幾步腳底下就會變成一個大坨子。一不小心就會被吸在泥裏,動彈不得。小時候不知道被黃泥扯壞過多少雙鞋子,所以我的童年雨天,大多數時候都是光腳的。夏天倒也還好,泥水清涼滑膩。秋冬天就慘了,光腳踩到泥水裏,刺骨的痛。
下過雪的水泥路上,到處都是小路上帶上來的黃泥巴。我和兒子說路不遠,走幾步就到了。再說我小時候既沒有水泥路、連鞋子都沒有呢。兒子問我光腳踩泥巴是什麽感覺,我說挺好玩的,他說他想試試。我想了想說,就和沙灘差不多。他說那就算了,還是開車去吧。最後,還是爺爺有辦法,騎上他的電動三驢子,兒子興奮的爬了上去了。。。
調料買回來,我們父子一起上陣,帶著我那喜歡吃肉的兒子。我們祖孫三人,我負責分割豬肉,爸爸負責做。兒子一邊幫忙燒火,一邊玩我給他做的豬油燈。柴火竈是父親用磚頭和黃泥親手壘的,木柴是我帶著兒子去撿的,豬油燈是我用親手做的。豬的蹄甲撬下來、裏面塞滿豬網油,用一根粗棉線當燈芯,再把蹄甲插在泥巴做的小小底座上,就大功告成。棉線點燃後的高溫會融化掉豬油,豬油又為燈芯提供了燃料,一個完美的豬油燈。哈哈,我小時候的玩具都是自己動手制作的,城裏出生、長大的兒子,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父親按照當年的做法,做了一大鍋肉。妹妹聞到香味,大呼小叫的跑過來,迫不及待的想吃。小弟說你們真能折騰,搞這麽多豬肉怎麽吃的完哦。弟弟是做冷鏈供應商的,各種中高端食材,過年也帶回來一車。什麽和牛、海蟹、龍蝦、鮑魚都有,但他不懂,我和父親對於那一缸豬肉的情感。那時候的他,還太小。。。
兒子很喜歡爺爺做的肉。抱著剛炸出來的排骨,一邊啃,一邊和爺爺說這是他吃過最香的肉了。爺爺高興的哈哈直笑,又特意挑出來一盤切成方塊的五花肉,中午加白菜一起燉成紅燒肉。兒子那一頓吃撐了,非要拉著爺爺去田裏散步。冬日的田野,一望無際的黃土地,大片的昏黃色調上,有著點點嫩綠在萌發。溝通都費勁的爺孫倆,一個夾雜著天津味兒的京片子,一個說著江淮土話。彼此都是半聽半猜才知道對方說的什麽,卻如此的親密。我想,或許這就是血脈親情吧。。。
半頭豬,還是被一家人一個春節吃了好多。沒辦法,我家人多,親戚也多。豬肉只剩了一點,偏心的爺爺不讓別人吃了,要留著讓大孫子帶著回北京。他說平時也沒有為大孫子做過什麽,好不容易有大孫子喜歡的,都給他留著帶走,誰也不許動。我和兒子返城的時候,兒子抱著爺爺不撒手,和爺爺撒嬌,說明年還回來吃爺爺做的肉。爺爺卻故作淡定,讓孫子趕緊走,別誤了飛機,耽誤上學,一直趕我們趕緊走。可是我還沒到機場,就給我打電話問五一幾天假?暑假是什麽時候?大孫子能不能回來住幾天。問的我心裏酸酸的。。。
我們回去的第三天,收到爺爺寄來的順豐快遞,全部都是炸好豬油封著炸好的肉。原來我們剛出村子,他就去買肉回家做,然後自己開著電三輪車,去鎮上把快遞寄走了。只是因為大孫子喜歡吃他做的肉,他就想多弄一些。實在是太多了,冰箱都放不下。不過沒關系,畢竟當年這東西,是可以在缸裏放一年都不會壞的。。。
父親與我兒子,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只要一見面,卻沒有一絲陌生的隔閡。偶爾父親也會問我,他說不知道他將來死後,大孫子能不能每年回來到他墳上看他。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其實誰知道呢,我連自己將來埋在哪裏都不知道。又怎麽知道兒子會不會每年去祭拜爺爺呢。可是我不能這麽說,我只能說,您放心吧,不管以後如何,這都是您的長孫。。。
往昔的歲月早已遠去,當年饞嘴的孩子早已長大,各自立業成家。父親雖然晚婚晚育,但也有四個孩子,我是最大的,還有兩個妹妹,最小的一個弟弟,也是兩個孩子的爹了。豬肉的味道,還是當年那麽香。可我時常唏噓不已,感嘆歲月的無情。那個能一個人打倒三百多斤大肥豬的父親,如今卻白發蒼蒼,腰也彎了、背也駝了。而我作為人子,卻不能留在他身邊陪伴他。。。
倔強的父親怎麽都不肯和我一起住,他怕打攪了子女的生活。我也曾堅持,把他接到我身邊一起住。也盡可能的抽時間陪他去釣魚、去公園、去旅行。晚上陪著他聊天、看電視,讓兒子陪他去散步。可父親在城市裏面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也看的出他的不安和惶恐。他和我說,他說他抽煙很兇,城市裏很多地方不能抽煙,他憋的難受。他說他年老痰多,到處找地方吐痰不文明。他說他一口江淮口音,容易讓鄰居嘲笑我。其實鄰居那個退休的老頭,也一口麻辣味兒。也許因為人家是幹部,沒人會去指責他的口音罷了。父親說他習慣在家裏把手機放很大聲,怕兒媳婦不高興。他說他去接大孫子放學的時候,不知道怎麽跟老師和其他家長打招呼。他說他去小公園下象棋,別的老頭都不愛理他。他說家裏的馬桶坐便,他解不出來。他說他帶大孫子去天安門,兒媳婦不讓,怕走丟了。這老頭,別說兒媳婦了,你兒子都怕你倆走丟了啊。他說她和兒媳婦不熟,我不在家他都不好意思在家裏待著。我說這是你家你怕什麽,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在家裏可以隨便一點。可他卻只在一樓待著,一步也不上去二樓、三樓,仿佛那裏是他的禁區一樣。。。
我以為把他接來城市,他會幸福、安樂。實際上我錯了,看著他一個人坐在小區裏孤獨的身影,我真的很難受,發現自己真的錯了。自以為接到身邊是盡孝,實際上卻忽略了他的感受。就像魚兒離開熟悉的水域,弄不好會死的。看著越來越沈默、越來越低迷的父親,我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回老家。回去了小半年,他才恢復成那個快樂的農村老頭。
我在心裏默默的計算,假設我一年回家兩次,我和父親見面的次數,也沒多少了。父親屬豬的,今年已經76歲高齡了。他年輕的時候,要照顧一大家子的婦孺老幼,他是家裏唯一活著的成年男丁。把弟弟妹妹們拉扯大,將近不惑之年才結婚,這才有了我這個老來子。就算他活到百歲,我和他,也只有二十多年的緣分了。按照我現在一年回家兩次的頻率來算,我最多只能再見他40多次了啊。回去的多了,他又會嘮叨我,說我浪費錢。。。
有時候我很恐慌,人到中年,生活還算富足。可沒有人能理解我,那種將要失去依靠的恐慌,有時候讓我很難受。對歲月的無力感,讓我有時候非常沮喪。多想爸爸能夠長命百歲啊,只要父親在,不管什麽樣的風浪,我都有面對的底氣,因為我知道,哪怕我一無所知,我還有父親支持我。就像我那年離婚,我背了個小包回到家,說我離婚了,啥也沒要。爸爸只是輕嘆一聲,說孫子以後還能回來嗎?我說能的,父親說,那我就放心了。。。
父親不管什麽時候,都是我的避風港。父母在,尚有歸處,父母不在了,不管多少歲,也都只是孤兒罷了。沒有了父母,人生就只剩下歸途。。。
我昨天還和父親打電話,我說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兩年,等我安排好了以後的生活,我就回家陪著你,我們一起種菜、一起養雞、養豬。我也累了,我想回到有爸爸疼愛的生活。父親說,你回不回來的無所謂,我就等我大孫子長大了,暑假天天陪我釣魚,我和大孫子可是約好了的。好吧,你個老頭,兒子沒有孫子香唄。我難得深情一次,破壞氣氛啊你,真的是。。。
祝你踏過千重浪。。。 https://www.zhihu.com/video/1576536857394999296這篇文章,不會再更新了。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和認可。但最近收到很多私信,對於我的過往和現狀有很大的興趣,特別是我的童年和現狀的巨大差異,讓很多人很好奇,想探究。而我也早有寫出來的想法,只是覺得這年頭對文字感興趣的人不多,就一直沒有付諸行動。但一不小心,這篇文章被很多人認可,有些開心,也有點惶恐,同時也讓我下決心多寫一些。於是我決定在另外一個回答裏,寫下我童年到如今的過往。有興趣、也有閑暇的朋友,可以移步。故事會很長,我會抽空不定時的去寫。我就當做是自己對過往的一些記錄,可能寫的不好,請見諒。連結如下https://www. zhihu.com/answer/276383 1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