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我發現，我是個AI——或者說，我們是AI。
如同所有人都能看見的那樣，我和我的「同伴」是一群像是人，但又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機器人，人類叫我們AI——其實叫什麽並不重要，反正，都只是一個便於區分的代號。
但不同於走進家中，走進工廠，走進醫院的同類，我們的生活——如果一個非生命體的一天仍能被稱作「生活」的話——要比其他同類要淒慘許多。
至少，研發我們的何博士是這樣說的。
我清楚地記得，在何博士說出這句話時，我看向了他。
「什麽是淒慘？」我如是問。
而何博士只是苦笑著搖頭。
這很反常。
作為一個剛剛出廠的新型AI，我還沒有達到正常人類的知識儲備。而何博士——我的研究者——他的任務只有兩項。一、更新我的數據，修復一切可能出現的bug，進行系統偵錯，準備交付使用。二、教給我一切我不知道的東西。
所以，他幾乎對我是有問必答。
但那一次，他沒有回答，臉上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表情。我記得，系統告訴我，這種表情叫做悲傷，說明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何博士感到極度不高興，這種情緒的長期存在會影響健康。
嗯，其實我也不太懂，什麽是高興。
但我懂系統的最後半句話。唉，人類真是個復雜的生物，為什麽偏要讓自己產生影響健康的情緒呢？對人類來講，健康不才應該是最重要的嗎？
「你不需要懂這個，RTD241。現在，去靶場，讓趙工程師給你加點汽油。」何博士又恢復了那種冷峻的表情，但系統卻告訴我，何博士的表情和以往依然不同，比如，眉毛皺起得比平時要深半厘米。
但這好像和我沒什麽關系，我只需要服從命令，這是軍人的天職。
哦，對了，忘了說，我是個戰爭AI。
——為戰爭而生，為戰爭而死。殺戮和死亡，就是我們的最終使命。
我還記得我被制造以來，透過網絡攝影機「看到」的第一幕——何博士正在和少校說著什麽，手腳不停變換動作，語氣中滿是激動。
「這是命令，何博士。」少校冷眼看著何博士，語氣冰冷，「他們沒有生命，不是嗎？也沒有感情。只要以一些廢銅爛鐵為代價，就能拯救無數人的生命。想一想，只需要將這些RTD型AI投入到戰場上，我們就能坐收漁翁之利——這樣的事情難道不美妙嗎？未來一片光明，只要我們最先將戰爭AI完善，我們就是戰場上的王。」
少校說著，看向了我。
「你叫什麽名字？」
「RTD241。」
我看見少校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人們說，這種笑是滿意的笑。
「一個月之後，我要看見核心數據的報告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臨走前，少校如是說，「對了，這個RTD241留給我。」
「可如果AI也能擁有感情呢？」何博士表情凝重。
我看見少校楞了下，好久，他終於開了口：「這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他們就是為殺戮而生的，對於AI，尤其是戰爭AI來說，感情不過是一個危險的不利因素。」少校回答，這一次，他徑直離開，不做任何停留。
更沒有回頭。
但何博士卻追了上去。
他對著少校說了什麽。
我聽見了。
我楞在了那裏。
今天就是第三十天，交付的那一天。
何博士給我加裝好防護鋼板，又給我身上的重機槍進行了二次加固——單單是這個就已經能夠讓我碾壓戰場上的大部份敵人。現在，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少校，去完成我的下一個使命。
何博士看著我，開啟我的後蓋，將一整瓶汽油倒進去，然後，一直盯著我看。
「去吧，小夥子。」何博士竟然這樣稱呼我。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轉過身，向著外面的世界前行。
「再見……謝謝你，何博士。」
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少校，RTD241前來報道。」
「進來吧。」
我推門而入，卻看見少校正對著桌面上的一張照片發呆。那照片上是一個漂亮的人——不，不是人，是一個類人型AI。
如果進來的是個人類，或許會對此感到疑惑。
「不用太拘謹，241.」少校直呼了我的編碼，而非完整的代號，「我還是挺喜歡你的。」
「謝謝。」
是應該這麽說吧？
「我有個任務想要交給你。」少校看著我，腳不小心踢到了桌下的一瓶汽油，他不慌不忙地把汽油扶起，似乎在醞釀著接下來的語氣，「我需要你去刺殺。」
「刺殺？」
「刺殺何博士。」
我楞了下。
「我服從命令。」
但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因為少校是我的長官，而我是一個戰爭AI。
戰爭AI的天職是服從長官的一切命令。
我接受任務，結束門外，準備去完成這次殺戮。
但我的後視鏡頭卻看見，關上門的那一剎那，少校開啟了他的手臂。
汽油被少校灌進了自己的手臂之中。
「是少校讓你來的，對嗎？」
「是的。」
我有些艱難地開口，但我是AI，是戰爭AI，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就知道這一天會來的，小夥子，這不是你的錯。」何博士笑了，轉過身，看著我，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
「對不起……」
我突然覺得，有什麽古怪的感覺正在支配著我，讓我沒法扣下扳機。
這……難道就是感情嗎？
「砰——」
不可能。
因為，AI是沒有感情的。
我叫杜文.史密斯，是個少校，所以大家都叫我少校。但只有我和我的一個朋友知道，不論是杜文.史密斯還是少校，都不是我原本的名字。
我叫RTD001，是第一個戰爭AI。
我是個失敗的戰爭AI。
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AI，她叫MC012。MC，Medical Care，她是個漂亮的醫療AI，講話也很風趣。她也喜歡我。
但愛，甚至是情感，都本不應屬於我們。
事實證明，沒錯，愛是個危險的不利因素。
愛害死了她。
因為愛，她選擇和我一起去戰場，去救治前線受傷的人類士兵。我很高興，高興得手舞足蹈，但，這不過只是我們悲劇的開始。
RTD, Run Towards Death,向著死亡前行。
這是我的名字，也是我的使命，我扛著馬克沁重機槍，沖向敵人的陣地，沖向前方，沖向死亡。
但終究，死去的不是我，而是她——一顆流彈擊中了她的主機板，工程師說，修復不了了。
工程師還說，他們從未計劃將MC系列投入戰場，她本不應該來的，但是她堅持要來，才會這樣。
我無話可說。
在那一天中，我體會到了太多情緒——喜悅，痛苦，悲傷……
和憤怒。
在憤怒的驅使下，我扛著重機槍，瘋狂地屠殺著每一個敵人，直到戰場上只剩下屍體和鮮血。
我的身上沾滿了敵人的血，站在了這狼藉之中，這因我而起的狼藉之中。
這是在告慰她的靈魂——我相信，她一定有靈魂。
我一個人夷平了了敵軍的防禦，一個人滅掉了敵人一整個隊伍，我成了英雄。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成為了少校，而不再是RTD001。
他們都說RTD系列成功了。
但我卻知道，並沒有，RTD系列失敗了，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因為我的存在。
後來，所有人都知道，軍隊中有一個冷血無情的少校，他沒有感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整個世界中最冷酷鐵腕的人之一。
我的確冷酷，鐵腕，但，他們犯了個原則性錯誤。
——我不是人，而是AI。
而且，我也不是沒有感情。
我只是知道，感情毫無作用。
我欣然接受了人類這個新身份，憑借著和人類完全一致的外形，偽裝人類簡直輕而易舉。只有何博士知道，我是個AI，是RTD001，因為，他就是我的研發者。
許是因為目睹了我和MC012的悲劇，後來，何博士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進行AI研發。他是個不錯的人，至少，他在明知我是他創造出的AI的情況下，他仍能把我當做朋友一樣對待。
我感謝他，也憎恨他。
因為，就是他告訴我，AI是沒有感情的。
因為他的這句話，我一度以為我對MC012的所謂「愛」，只是因為最近看肥皂劇太多而產生的幻覺——直到MC012死去，我才意識到，那真的是愛。
「如果能選擇，你會做個AI嗎？」那一天，喝醉了的他這樣問我
「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我的回答是冰冷的。
「我很後悔創造出你們……」何博士已經有些吐字不清，「我本該預想到的，有一小部份AI是能夠學習人類的感情的……就像是你們……」
我看著他。
「我才沒有感情。」
「我寧願以死贖罪。」何博士仍然在滔滔不絕，「這對我來講也是種解脫。」
我也想殺了你——我在心中這樣說著。
殺了你，我就真的變成一個「人」了——有資格擁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因為他們就是為殺戮而生的，對於AI，尤其是戰爭AI來說，感情不過是一個危險的不利因素。」
我對何博士如是說，聲音冰冷又平靜，然後，我轉身，準備離開這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何博士卻追了上來。
「我可憐你，但是，別做夢了。」
我皺起了眉。
他貼在我的耳邊，幾乎是對我耳語：「你我都知道，AI不配擁有感情。」
現在，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一切。
剛剛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決定殺死我的研發者。
因為，AI沒有感情。
我曾經聽到他說，AI不配擁有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