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上網,不可能刷不到對麥琳的討伐。
麥琳,當下互聯網的一位「頂流」,從普通人、明星太太、全職媽媽一夜之間成了全網每周四翹首以盼又避之不及甚至忍不住討伐的一位互聯網「造浪者」。
討伐未必以攻擊姿態出現,也可能是恐懼、憐憫和唏噓。「害怕自己是麥琳這樣的人」「擁有麥琳這樣的伴侶簡直是災難」「擁有這樣的媽更可怕,因為父母是不能選擇的」……
類似的咋舌鋪天蓋地。
難以言說的「咋舌」,其實是一種最隱晦的霸淩。羼雜抵觸、同情等曖昧不明的態度,本質上也是一種圍觀,是站在多數人視角,去審判一個在攝影機24小時註視下幾乎毫無保留的素人。
被觀看
僅從節目片段看,麥琳的所作所為確有令人不適的一面。
在弱關系的社交圈層內,我們其實很容易「不太喜歡」一個人。未必上升得到多麽討厭,因為當一個人偶然做了讓你感到冒犯的舉動後,你就會下意識避免與他深入相處。
而那些對麥琳聲聲喊著「有種拳頭沖不進螢幕裏的無力感」的觀眾,即便在現實中真的遇到麥琳,或許也會和節目裏的人一樣,維持表面的和氣與友善。這不一定是因為包容,更大概率是一種自我防禦和利己的本能。
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麥琳是一個幾乎沒有24小時直面鏡頭的綜藝錄制經驗的普通人。
麥琳在鏡頭前不修邊幅
麥琳沒有意識到,在鏡頭前不加掩飾地哈哈大笑是會露醜的。她沒有意識到,渴望被關註和照顧的訴求,可以有另一種更隱晦也令人舒服的表達方式。她也沒有意識到,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後再提起自己的原生家庭,效果也許只會適得其反。
如果把真人秀節目理解為一種全景社交場域,麥琳就是那種已經一邊被無數眼睛觀看著、一邊被暗中貼上無數標簽而不自知的人。
她將自己的後背交給了並不算朋友的陌生人——包括節目裏的其他嘉賓、劇組工作人員,以及螢幕外的網友。但背後可以是支持,也可以是討伐。
當麥琳變得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她就被區隔出來了,成為人群中的少數者,或曰,她表現為一名受害者。
到後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照顧她、哄著她,生怕她哭泣和生氣。但這種照顧更多出於顧全大局的忍讓和遷就,仍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陣營劃分。
就像哄一個啼哭的嬰兒那樣,不必在乎她為何哭泣,反正小孩不懂事,他們的眼淚和嚎叫沒有任何意義值得深究。這種情緒上的遷就和安撫,本質上是一種漠視。
網絡上隔著螢幕對麥琳進行的圍剿,有點像學生時代無意識的集體霸淩。
這裏指的不是那種明確的肢體暴力,而是一種多數者對少數者的凝視與審判。
這類霸淩常常是無聲無形的,它存在於霸淩者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人群裏不約而同的鄙夷眼神,以及這些發生過後,向被霸淩者熟練擠出的一副友善溫和的笑。
用社會性掩蓋動物性,是這種遮掩集體霸淩的手段。
冷漠
這類霸淩與審視脫不開關系。
審視預設了道德和審美陷阱,眾人的註目看似帶著友好溫和的善意,實則是遠距離的、拒絕共情與理解的——就像我們隔著螢幕收看被經過精心剪輯之後的真人秀一樣。
這種冷漠的審視在生活中無處不在。
我清楚地記得,中學時,班上有瘦弱、成績差且不善言辭的男同學,從衣著體態,到眼鏡、衣褲腳,無一不被其他同學私下嫌棄和討論。甚至連被他暗戀的女同學都仿佛被潑上汙水,成為男同學們不約而同的調侃物件。
也有發育較早的女同學,在起立發言時引來周遭窸窸窣窣的壞笑,不明不白地收獲了一些獵奇的凝視。很難評判那些凝視一定是惡意的、性化的,但一定是多人擲向少數者的,一定是帶著苛刻排擠的。
還有,喜歡獨來獨往、興趣小眾,拒絕過於親密友誼的學生;那些太過熱衷完成作業與認真聽講的學生;喜歡上課發言的學生……只是因為「不一樣」,他們就被解讀為某種人格或道德缺陷,被視為異端。
他們都是馬戲團裏的小醜,被放置在圓形舞台中央,席下觀眾透過對他們的凝視和嘲笑結成共同體。個體則能透過與旁人呈現出統一的情緒,塑造自身之於群體的安全心理距離。
馬戲團不同於角鬥場,人們不是等待一個勝負結果,而是等待小醜的下一次出醜。而對觀眾而言,嘲笑小醜則是多數人下意識的反應。
排擠大多是不動聲色的。它發生在課間操時簇擁偷看的目光和小團體們細小的交談中,發生在換座時無人願意與之同桌的集體共識裏。
小時候,家長小聲叮囑你不要和鄰居家哪個孩子玩,理由是那個孩子身上有他們不喜歡的某些特質,比如學習不好、父母離異。為了不被他們影響,最好遠離。
被嫌棄和排斥的理由,也包括一些非人為可控的、非道德性的,比如外貌身材、家庭條件。出於最基礎的善意和體面,人們不會明面上表達抵觸,但心理和姿態上仍然會拉開距離。
站得遠了,就更方便以「局外人」甚至是上帝視角的姿態,去凝視、俯瞰和評價一個人,漸漸地,被評價者在自己眼裏會逐漸去「人」化,變成與自己存在於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物體。
這種遠心理距離的評判會削弱我們與物件之間的基本共情能力,讓一些原本可以存在的理解與包容都難以存活。
「徹底消失的共情能力」,讓單一、集體性的道德審判變得省力和便利。對麥琳的批評成為娛樂化道具,各樣花式討伐,排遣著觀眾席上的人們看戲的欲望。生活已經足夠無聊,小醜如果不醜得徹底,那還有何樂趣可言?稍稍試圖代入麥琳的理解意願,都可能為自己招來汙水。
對麥琳鋪天蓋地的討論看上去是理性客觀的。心理學、社會學、親密關系理論等多方視角紛紛擲向「素人」麥琳——準確來說,是剪下片段裏並不太完整的麥琳,使她逐漸被去人格化。
麥琳
絕望
「麥琳」這個名字如今已經化為一種概念,代表某些在道德人格、人際關系和親密關系等多方面的負面教材,什麽「NPD」人格、「瘋女人」「絕望的主婦」、自卑與情緒價值等等流行討論,貫穿網絡各界。
人們在談論這些概念的時候,同時抱持著審判、警惕與自省的態度。一方面,他們帶著兼具學習、厭惡與憐憫的心態來看待麥琳;另一方面,他們向內自省,生怕自己呈現了與之相似的某些特質。
麥琳讓自己生氣也好,憐憫也好,總之,不能成為麥琳,也不能選擇麥琳這樣的伴侶,已經成為心照不宣的網絡共識。
麥琳成為既可笑又可憐的眾矢之的,嘲笑她是絕對安全的,甚至能帶來某種心理快感——鋪天蓋地地剖解她的短影片和切片,將她鉗制在絕對的小醜位置,塑造成絕無反抗之力的弱者。
在成為一個被道德圍剿的客體之前,麥琳完全可以被裝進另一種敘事裏。
她年少時與李行亮在一起,放棄自己的學習和工作,全身心陪伴李行亮追夢。最苦時出去擺地攤補貼家用。婚後,麥琳三次懷孕,第一次遭遇趾骨分離,第二次時孩子大月齡胎停。忍受著對一個母親而言已是極大痛苦,待孩子終於出生後,徹底成為全職主婦。
早些年麥琳和李行亮
而這時的她,已經因為發胖變「醜」,極大喪失了自我價值和信心。這與她今天在節目裏呈現出來的自卑和多敏,是不能完全分開關系的。
為了支持李行亮的創作,麥琳要求自己成為一個完美母親和妻子。孩子半夜哭嚎,為了不吵醒李行亮,她抱著孩子躲到安靜的房間裏,對著窗外的寂夜默默哭泣。
如今,也有同情憐憫之聲,評價麥琳是「絕望的主婦」。「絕望」一詞粗暴概括了她如今呈現出來的失態和露醜,至於絕望的理由,既不在節目組選擇呈現的安排之中,也不在人們關心的範疇內。
但很少人去探討是什麽造成了這種絕望。
多少人忘了,這是一檔情感類綜藝,直面、解決婚姻問題,並將其中與常人共通之處傳遞給觀眾,以期啟迪和反思。這是【再見愛人】本應致力於的目的。
說這些,並非要求所有人去「理解」麥琳。她需要的不是同情,也不是節目裏其他嘉賓呈現出來的遷就和「哄」——這看似友善包容,其實也是一種基於效率、省力需求的惰性和傲慢。
「麥琳們」需要解決問題,包括發生在她們自己身上的難題。她甚至更需要一個人像她一樣「沒素質」地來和自己大吵一架,來擊碎那些自己心裏和這段婚姻中的隱痛和結石。
可惜,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見她之前,已經否決了她,將她推得遠遠地,再擲出絕對安全的、被多數人認可的審判石子。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永舟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