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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19世紀的中國農民:有很高的讀寫需求,不都是內卷的

2024-12-18心靈
前言:一直以來,19世紀中國農民的生活處於缺席和模糊狀態。排日賬這樣的民間文獻史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學術研究中也沒被提及和運用。2006年,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劉永華在安徽黃山屯溪一家出售舊文書的店裏,發現13冊晚清時期的程姓一家三代人的排日賬,這些跨度長達半世紀的記錄非常罕見,劉永華決定寫一本書,「我想打破大家對明清農民的刻板或者籠統印象」。18年後,他完成新作【程允亨的十九世紀:一個徽州鄉民的生活世界及其變遷】。第一財經對話劉永華,真正走近19世紀,會發現中國農民的生活有些跟想的不一樣。
農民不都是「內卷」的
第一財經: 看了程家三代人記的排日賬,你有哪些新發現?
劉永華: 我重點談了對山區經濟的新認識。山區在很多人認識裏,是閉塞、隔絕的,像桃花源,不需要跟外界打交道。其實看了程家人的排日賬會發現,恰恰相反,整個徽州作為山區,與市場打交道的需求甚至超過平原地帶,因為山區缺糧沒鹽,必須生產商品換取糧食、食鹽。所以程家人出售多種商品,特別是茶葉。
18世紀晚期開始,特別是五口通商後國際茶市的擴張,歐洲人對中國茶葉需求量增大,給徽州、武夷山這樣的傳統產茶區域帶來非常重要的機遇。程發開在販賣茶葉生意中看到機遇,於是買了一個茶園,投入更多勞力在茶葉種植和生產上,有些年份茶葉收入還增加了一到兩倍。茶葉作為紐帶,在山鄉農民與世界茶葉貿易之間建立起了互動,雖然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茶可能賣去歐洲、美國。
第一財經: 我印象很深的是,你說程發開父子雖然是典型的「徽駱駝」,勤勉勞作,但太平天國運動前,程家人每年有16%左右的閑暇時間,哪怕後來分家,每年閑暇時間還有13%左右。這樣看來,好像他們也並不是處於「內卷」狀態?或者是不是可以說,當時也不是所有的農民都「內卷」?
劉永華: 「內卷」是來自人類學的概念,上世紀80年代被引入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現在變成時代的一個關鍵詞,所以我也做了討論。實際上從徽州這邊的農民生活看,嚴格意義上的內卷可能並不存在。首先,他們的土地不是精耕細作的,對土地特別是稻田的利用還是比較粗放。其次,投入的勞動不是很多,因為山區經濟多元,還有別的出路,「卷」不起來。程家人的生活也說明,19世紀中國農民生活有多樣性。學者黃宗智在【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用「內卷」來形容華北農民的生存狀況,但是不少學者都對這個看法有保留意見,因為他討論的材料來自抗戰期間,未必能代表和平年代的狀況,他的看法可能也無法適用於其他區域。
第一財經: 程家人的排日賬裏,經常還有迎來送往的記錄,我看了印象也挺深,感覺和我在農村的舅舅很像,就是重視姻親和親戚關系,過年過節走動比較多。這一點和城市,尤其是大城市裏所謂「親家不往來」很不一樣。
劉永華: 對,程家的排日賬就像一面鏡子,可以讓我們看到那個世界跟我們生活的異同。19世紀農民怎樣去處理人際關系,這一點大家註意得不夠。以前因為史料缺乏,很多學者沒有仔細思考宗族在農民生活中究竟有什麽位置,都是從組織的角度來講宗族,會強調並放大它的作用。
我在書裏也重點講了宗族組織在普通民眾生活當中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從程家三代人的排日賬看,宗族生活農民是會參與,但只是他們生活裏的一個面向而已。我仔細梳理程允亨跟族人的互動情況,發現非常不均質,也就是說,他只是跟某些族人經常打交道,與相當部份的族人很少有實質性交往。這說明宗族有親有疏。在程家的人際關系裏,除了宗親,還有很多其他關系,姻親、朋友也非常重要,鄰裏或者一些熟人在某些方面也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明清民眾有很高的讀寫需求
第一財經: 程家雖然在山區,但他們能識不少字,這點也和很多人印象中傳統農民的形象有點不同。從你的研究來看,明清時期農民識字情況是怎樣的?
劉永華: 提到傳統社會農民是否識字,很多人可能馬上想起【阿Q正傳】裏阿Q畫押的情景,他圈都畫不圓,因為平時根本不用寫字。在魯迅的敘述中,這樣一個愚昧的文盲形象,被進一步放大成國人的負面形象。1949年以後,國家掃盲成就非常顯著,但同時也要看到,1949年以前,還有明清時期,普通民眾已有很高的讀寫需求,也有相當多的人識字。美國歷史學者羅友枝(Evelyn S. Rawski)在1979年出版的【清代教育與民眾識字】中認為,當時擁有某種讀寫能力的男性約占30%~45%,女性占2%~10%。不過這個比例究竟對不對,我們還需要重新估算。
民眾識字率的重新估算,牽涉到什麽叫做識字。我們現在一般認為,認識兩三千字才能叫識字。但是,我對閩西家用賬和程家排日賬等文獻的分析發現,在清代,一個人只要粗通筆墨,掌握四五百至七八百字,就有能力處理記賬、借貸、記事等文字工作。
我算了一下,發開掌握六七百字,允亨認的字比父親更多些,同倉與發開相近。我還看過普通民眾生活中的其他類別的文獻,比如書信、契約,還有民間文學,如山歌的歌冊等,發現清代農民認六七百字已經能處理很多事情。一個農戶去讀三四年私塾就會掌握基本的讀寫能力。
認為傳統社會農民都不怎麽識字的觀念,還涉及對民眾的俯視,就是沒覺得農民認的那幾百個字算什麽。事實上對農民來說,能記賬就和文盲有相當差別,這個能力讓他們對生活可以進行更合理的盤算,對他們了解周遭世界也能提供莫大幫助。我們認識到,歷史上經歷過一個文字進入普通民眾生活的過程,我稱之為「文字下鄉」,現在我的幾個學生正在從事這個問題的研究。
第一財經: 程家幾代人識字,條件一度在農村還算可以,假設他們培養後代走科舉,有沒有實作階層跨越的可能?
劉永華: 發開把允亨,或者允亨把同倉送到學館讀書的時候,沒有期盼後代要謀取功名。程允亨很明顯,那時沒分家,家裏經濟條件不錯,勞力也充足,但他只讓同倉念了四年書就回來務農。他們在學館接受的,應該都是與科舉無關的教育。
明清時期,農民要透過科舉來實作階層跨越非常難,受到很多結構性限制。最重要的一點,是科舉競爭激烈,經濟成本非常高,普通民眾玩不起那樣的遊戲。那些有科考傳統的家族,會建立內在機制鼓勵科舉。分家的時候,一部份財產不會被分掉,其田租相當於助學金,提供給博取功名的族人,對於不寬裕的人家來說,這無疑是很重要的經濟資助。
程氏宗族在婺源沱川是一個很小的宗族,身份也比較邊緣,程家歷史上應該從來沒有出過哪怕是秀才這樣最低的科舉功名。他們附近的沱川余氏或者理坑余氏,宗族都比較大,有多人考取科舉,少數人還做到朝廷高官,這就和程家形成非常大的對比。
此外,科舉對天資也有一定要求,考生也應有很強的毅力。程家三代人裏,程允亨的文化程度比較高,但從允亨寫的東西看,他遠遠談不上是特別聰明的人。同倉就是一個頑童,不好好寫排日賬,也不太聽允亨的話,不像是科考的料。就算他們天資、毅力都好,還需「伯樂」用心去點撥,這對於程家來說也是奢望。
個人和時代因素交織下的破產
第一財經: 你轉譯過美國歷史學家娜塔莉·澤蒙·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這本微觀歷史經典著作裏,因為涉及真馬丁·蓋爾拋妻別子八年、假馬丁·蓋爾招搖行騙等非常戲劇化的沖突,馬丁·蓋爾的形象是很突出的。相比而言,程家三代人的排日賬比較枯燥,生活也比較簡單,那麽寫作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什麽樣的形象?
劉永華: 他們的面貌我完全不知道,書裏有張【賣恤鹽】的插圖,這是我能聯想到的跟他們比較接近的形象。性格方面的話,發開比較精明,從購入茶園這件事就能看出這一點。
允亨給我的印象是比較開朗,算是個性情中人。發開記的朋友比較少,一方面跟他的記載比較簡單有關,另一方面可能他真的沒有多少特別要好的朋友。相比之下,允亨有不少朋友,也喜歡交朋友。有一次他外出挑擔,路上估計喝酒過量出了問題,還是那些一起挑擔的朋友幫助他,事後他專門請朋友喝酒。同倉給我的感覺是面目比較模糊,不過他小時候就比較頑劣,也比較懶,排日賬沒好好記,為此允亨沒少批評過他。
但是,能從他們留下的資訊中抓到一些非常模糊的性格特征,在歷史中已是非常寶貴的了。我們現在做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受法國年鑒派影響極大。年鑒派第四代歷史學家阿蘭·科爾班寫過一本書叫【無名之輩的一生】,那本書英文版的封面是一個面目空白的人的剪影,非常形象地表達了普通民眾在歷史上的形象。
第一財經: 所以程允亨晚年破產,你覺得主要是個人的因素,還是有時代的因素?
劉永華: 我在仔細研讀發開的行事後發現,幾個影響兒子允亨這一代生存的事情都跟他有關。比如發開發現種茶更賺錢,就買下茶園,這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決定。程允亨如果沒有這個基礎,日子要苦很多。程家不是所謂被動卷入全球化,而是出於對商機的敏銳感覺,才得以進入茶葉貿易的。
程允亨不如父親會盤算,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他經濟賬算得還是有點不夠,不如父親節儉。他的排日賬裏有很多買豆腐幹、花生、酒的記錄,晚年經濟狀況惡化了還經常喝酒,消費觀念沒做適當調整,這對後面家裏出現財務危機也有一定影響。
程允亨的債務裏,最大一筆是兒子的聘禮。其實他不需要借債,如果多等幾年,分幾次把聘金付了,就可以分散經濟負擔。借債有百分之十幾二十的高利息,兒子的婚事完全可以緩一下。程允亨的哥哥30多歲才結婚,同倉20歲左右就結婚了,當時農村普通人家手頭都不寬裕,晚點結婚也很常見。
他們家在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後,透過各方面收入存下來的錢,有相當一部份花到了蓋房子上面。然後再積攢下來的錢,又被程允亨母親的喪事、允亨兒子的婚禮耗掉了,還有缺口,程允亨就去借錢。我覺得這是他個人決策失誤。
借債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沒有想到後面會爆發義和團運動,對他茶葉生意有影響,導致一直收不到賣茶的回款?肯定是。但歷史是無法用事後諸葛的方式來理解的。
所以我覺得歷史特別有趣,面對程允亨這樣一個普通民眾,把他的生活方方面面掰開來看,會發現不同的因素都交相在起作用。有些是宏觀的,是全國甚至全球層面的事件和現象,有些是區域性的,有些是個人層面的,是性格或者某個決定——這些林林總總的因素,最後交錯著影響他的生活。這樣一段歷史,或許也可以稱之為「生命史與大歷史交錯的歷史」。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