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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畢業後,她回到打工子弟學校

2024-11-22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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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夏天,或許你看到過這樣一個新聞——一位來自農民工家庭的孩子,被哈佛大學錄取了。她叫段孟宇,是河南周口人,21年前,她9歲,她的父母離開老家來到北京,他們住在北京城郊,賣過水果、麻辣燙和煎餅,她父親後來做了滴滴司機。當時的很多報道,把段孟宇定義為一個教育奇跡,是從打工子弟到哈佛學子的「逆襲」。

在這個奇跡故事裏,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那就是段孟宇初中就讀的北京蒲公英中學。這是北京唯一一所五證齊全、民辦公益性質的打工子弟學校,在北京南五環外,20年來,它「收留」了一代又一代城市建設者(包括菜農、服務員、滴滴司機、快遞員、外賣員、家政工作者)的孩子。被哈佛錄取後,段孟宇在朋友圈裏寫到,「2008年我去蒲公英中學讀書的時候,從不曾想過它會怎樣影響我的人生」。

從蒲公英中學畢業後,段孟宇考上了世界聯合學院,這是一所全球知名的高中,她因此去到了英國。後來又在外界資助下,在美國路德學院讀了本科。本科畢業後,她一邊工作,一邊申請到了哈佛教育學院的研究生。從周口到波士頓,她的人生一直在往上,不斷在展開。許多人好奇,她還會走向哪裏?

但就在從哈佛畢業後,段孟宇做出了讓一些人意外的選擇——她回到了蒲公英中學,做一名老師。過去三年多,她教初中歷史,也做跟學生心理相關的工作,也做教師培訓,支持邊遠地區的老師們。她曾是留守兒童、流動兒童,無論是在十幾歲時,還是在申請哈佛時,還是在畢業後,她都想要做跟留守和流動兒童相關的工作。這個願望從未改變。

2022年,【人物】曾聯系過她,想請她談談這個有些不同尋常的人生選擇。當時她拒絕了,她說,想要先紮根一線,專註教學。今年秋天,她的教學已經滿了3年,對於教育、對於平等,她有了更多思考。我們和段孟宇見了兩次面,在蒲公英中學,她帶我們看了一些特別的作品——孩子們從各自家鄉帶回來的土拼成的畫,有的貧瘠有的濕潤,有的褐色有的深紅;他們畫的自己父母的手,有的傷痕斑斑,有斷指,有的貼著創可貼。那是勞動的痕跡。或許只有在這樣的學校,才能看到這樣的作品。

過去幾年,我們湮沒在「中產教育」「精英教育」「雞娃」等等詞匯之中,打工子弟這個群體和他們身上的教育困境似乎被忘記了。但實際上,他們一直生活在我們之中,在蒲公英中學拍攝的一些影片裏,我們可以窺見這些家庭生活的細節:擁擠狹小的自建房裏,孩子和爸媽睡在一個房間,床頂架著木板,堆著生活雜物。但就在這樣的空間裏,也養了很多植物。

當被問到「自己的希望」,做裝修工人的家庭,希望在裝修了那麽多的家之後,自己也能有個家;做滴滴司機的爸爸,希望能為家庭帶來幸福;做停車管理員的爸爸,願望非常樸素,希望大家停車要停到網格裏。而孩子的希望,是媽媽多回家給自己做幾頓飯;是奶奶能早點賣完水果;他們想當軍人、太空人、律師、老師、畫家……想長大買一所圖書館,捐給有需要的孩子;想得到一輛單車;也希望世界上再沒有流浪狗。

我們和段孟宇談了談,她如何在這樣一所學校裏被托舉著長大,她為什麽決定回到蒲公英,以及這三年裏,她所看到的新一代打工子弟是什麽樣子,她和她的同事們,為了支持孩子,又做出了怎樣的努力。

以下是她的講述:

文| 林松果

編輯| 姚璐

蒲公英的孩子,回到蒲公英

2020年,我從哈佛研究生畢業,當時因為疫情不能回國,我就在美國做了一些實習,還有一些與教育研究相關的工作。其中有一個研究,是關註疫情對教育的影響,要去訪談國內的老師們,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這麽多老師,和他們聊天。

我印象很深,當時有一種輿論說,農村的老師,工作懈怠,不好好給學生上課、教育質素差……但我訪談了一個女老師,她和丈夫都是鄉村教師,不太會上網課,就讓孩子們到他們家去上學,她家有個黑板,她丈夫的學生上午來,她的學生下午來,他們還找了一些五子棋,讓孩子們有東西可以玩。

她說話非常樸實,說自己就是不會技術,只能讓孩子到家裏來,但她說的內容讓我非常感動,有這樣的老師,這麽認真對待孩子,我就覺得,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下,外界都覺得教育非常受影響的時候,老師們還是可以找到空隙和方式,支持孩子的成長。這也讓我有一些決心,我覺得,我應該要做跟教育更直接相關的工作。

大概到了2020年的四五月,我就開始尋找一些學校的工作機會。當時其實我也看了國際學校,也看了一些做創新教育的鄉村小學,也看了一些公益機構,也在考慮回蒲公英工作。這個過程中,你去各種投簡歷,去面試,篩選工作機會,我發現自己慢慢想清楚了,我到底要什麽?我到底想做什麽?我真正想為誰服務?

2019年申請哈佛,我在文書裏寫,「我想支持到那些受到人口流動影響的學生」。我的想法還是沒變,反而是逐漸清晰、更加確信了——我想做跟流動兒童、留守兒童相關的工作,我做的事情應該是在促進教育公平。這是我找工作時一個很重要的衡量目標。

於是我就給我們校長(蒲公英中學的創校校長鄭洪)發了短訊。她那段時間比較忙,好像是過了一天,她就給我回了一條短訊,說特別好,正好學校有個心理專案(段孟宇大學本科有學習心理學),我回來就可以參與這個專案,自然而然地,我就回到了蒲公英。

可能會有人問,哈佛研究生畢業,為什麽會回到打工子弟學校工作?我的同學們,有去世界銀行工作的,有去繼續做研究、讀博士的,有去教育科技公司的,也有去國際學校的,選擇很多元。我是覺得,沒有哪個選擇比其他的更好或更高尚,人都應該選擇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東西。還有人說,打工子弟學校待遇有限,但在薪資待遇方面,我其實沒有任何不滿足。

2011年,我從蒲公英中學畢業,其實一直都和學校有連線。包括前段時間,在貴州畢節威寧的一個彜族鄉村小學給鄉村教師開展研修坊的時候,我組織過一個叫「人生長河」的活動,讓大家回憶自己的人生河流中都有哪些關鍵點,我自己也做了一次。我覺得,自從我從河南老家到北京,到了蒲公英,一直就很幸運,人生一直在不斷開啟,這個曲線是一直向上的。

就像回到蒲公英、繼續做老師,這個選擇看似隨心,但回頭看,其實很多事情都是相關的,很多經歷都在支持我做出這個選擇——

2012年,我到英國的UWC(世界聯合學院)讀書,學校很註重學生的社區服務,這個社區服務大概有四個方向,社會公正、政治、戶外、環保,我選的就是社會公正,那幾次社會服務,對我的影響還挺大的。

第一年,我們去了一些學校,幫助有閱讀障礙的孩子,做閱讀訓練。

第二年,我們去了當地一個男子監獄,我們的工作,是在母親帶著孩子見服刑的父親的時候,在一個角落,帶著孩子玩兒,給這對夫妻留出一些時間。當時大家會說,這個專案還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因為我們去了之後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我們也是重要的,如果沒有我們陪同,母親只能自己去,不能帶小孩進監獄,孩子也就不能和父親見面、保持溝通。這段經歷給我的啟發很大,我會覺得這樣的設定很人性化,而且就算是在監獄裏,只要有心,還是可以做跟兒童福利相關的專案。

還有一次是2013年暑假,我和UWC的同學一起去柬埔寨支教。我從一個一直受幫助的人,變成了誌願者,去支持別人,給孩子們上美術課、數學課、體育課,其實就是帶著他們玩兒。我們當時帶了一些呼啦圈過去,我就看到一個孩子,在那兒玩呼啦圈,居然玩得那麽高興,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會因為一個呼啦圈而高興。那個畫面給我的印象非常深。

之後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麽要做教育?我都會想起那個暑假,想起那個畫面。當時我給鄭洪校長發郵件,我就跟她說,我希望能夠支持更多貧困地區孩子的教育。當時我是高三,19歲。

柬埔寨夏季教學組(前排坐著的人中,左三為段孟宇)。圖源UWC常熟世界聯合學院公眾號

這是一所什麽樣的學校?

我是河南周口人,我爸媽是2003年來的北京,3年之後,我也來了。當時我們住在海澱區香山附近,家裏賣煎餅。

我最開始是在一所打工子弟小學讀六年級。來北京之前,我都沒有學過英語。當時上英語課,我聽不懂,壓力非常大,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去找了英語老師,說著說著,就不受控制地哭了。但老師很好,她鼓勵我說,我能主動去找她就挺好的,後來,她在課上會經常提問我,還讓英語課代表做了我的同桌,我會覺得自己被支持到了。

小學畢業之後,要上初中,當時剛好我小姨在大興種菜,知道了大興有一所蒲公英中學,說這個學校很好,有外國人來做(誌願者)(笑),還可以住宿,我爸媽也希望我住宿,我就來了。

當時學校是在一個廠房裏,條件還是挺艱苦的,住的是簡易房,也沒暖氣,我們宿舍就是一個大通鋪,睡好多人,晚上放一盆水都會結冰。老師們的宿舍也是一樣的,兩位老師可能要擠在一個被窩裏取暖。

同學們的出身都差不多,都是打工子弟,很多人家裏是種菜的,或者在新發地(北京一個大型批發市場)賣菜。但現在想起來,學校好像並不會覺得,孩子的家庭狀況已經這樣了,我們做不了什麽。老師們反而覺得,因為學生住校,在學校的時間長,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們建校的時候,學生也是穿得邋裏邋遢的,但是學校建了澡堂,請外面的師傅來給學生剪頭發,至少做到整潔衛生,這樣的環境裏,學生的精神面貌是完全不一樣的,可以幫助學生構建一個積極自我;當時也有外面的公司進來做測試,發現學生的身高比北京市的平均身高要低,就有人捐了補鐵的醬油、添加了維生素的米;當時還有個捐方,專門給學校募捐「雞蛋基金」,所以每周一、三、五,每個師生都可以補充一個雞蛋,我們都叫他「雞蛋先生」。

物質不豐裕,但你也會覺得,大家的精神並不貧瘠。我們有個地理老師,現在也還在,當時他是全校唯一的地理教師,教所有學生。我們初二學中國地理,做長江黃河的課題,大家去圖書館查資料、做集子,特別開心。最後做成果展示,他要給大家評獎,那麽多班級、那麽多小組,都要寫頒獎詞,寫到半夜一兩點。但他說,當時他是完全自願的,覺得大家辛辛苦苦付出了一學期,應該要給學生寫一個頒獎詞。他發自內心想這樣做,老師給學生的這種人文關懷,是很重要的。

還有一件事,我每次說起來都會(想掉眼淚)。蒲公英一直有家訪的傳統,我上初三的時候,我們班主任周末去我家家訪。我們家住在香山那塊,當時十號線還沒開通,路上特別遠,我記得她到的時候天都快黑了,我去車站接她。我家離車站還挺遠的,要穿過一片小樹林,我們就住在一個十幾平米的房子裏,房間裏有兩張床。

班主任當時就坐在我家那個大床上,和我爸媽聊天,聊我平時周末都在幹嘛。當時我家在賣麻辣燙,我周末回家,就幫爸媽穿串兒、洗衣服。後來班主任就在班裏表揚我,說我在家裏幫父母分擔工作什麽的。

她當時還跟我們分享她的經歷,她來自新疆,透過高考來到北京,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她覺得,教育把她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當時她也想告訴我們,教育可以把你帶到很遠的地方。現在想起來我依然覺得很感動,在蒲公英遇到這樣的老師,她會鼓勵你。

墻上的照片是蒲公英學校曾經的校舍,由工廠改造,被師生們畫上了彩虹橋。攝影:林松果

所以我一直覺得,孩子的成長,需要的是全方位的支持,不僅僅是物質上,還有那種自我效能感。來自外界的深度陪伴,是特別特別重要的。除了班主任,我還遇到過一位誌願者。

那是2011年,我初三,從蒲公英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參加了學校一個叫「下一步(next step)」的夏令營,這個「下一步」是說,大家如果不能在北京上高中,接下來怎麽辦?有一些已經讀了職高和普高的學長學姐回來,跟我們一起參與這個夏令營,一起探索人生的下一步。

就在這個營裏,有一位誌願者,她當時要去北大讀研究生,當時我們就聊到一個話題——2010年,學校一位學姐考上了UWC,我是從學校的櫥窗裏知道這個訊息的,當時覺得很震撼,「原來從蒲公英畢業,還可以去外國讀書!」從那時候起,我就非常渴望去這個學校。

當時那位誌願者就像導師一樣,鼓勵我申請這所學校,給我提供了很多建議、支持和陪伴。在那個階段,這是我爸媽沒辦法提供的,他們肯定是支持我讀書,砸鍋賣鐵也會供我上大學,但具體怎麽讀,他們沒有太多想法。我記得當時我回家,跟他們說我要考UWC,他們說「UWC是個啥」,當我真的考上英國的UWC,我媽也是很懵的,她說,「英國在哪」?所以那個誌願者提供的陪伴,在那個時間節點,對我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直到現在還有聯系。

在我理解中,蒲公英營造了一個非常開放的環境,我們會說「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有老師,有誌願者,有捐方……它營造了一個公共場域,資訊在這裏交匯,很多事情都會以課程的方式,來到學生面前,UWC出現在我面前,也是資訊交匯的結果。

這些年來,蒲公英確實是有20多個孩子出國讀書了,但可能絕大多數的孩子,還是透過普通的路徑,上高中、考大學,做一份普通的工作。一所學校,不是只有最好的學生,任何學生在學校的成長,都不應該有上限,那要怎麽幫助他們找到更好的出路?

比如升學問題,孩子們中考之後,如果不能在北京上學,怎麽辦,我們的很多家長是不了解這些資訊的,學校一直都有專門負責升學的老師,會提前跟他們分享和普及這些資訊。而且這種關心,不僅說學生畢業了,就結束了。

我們有一句話叫「一日蒲公英,終身蒲公英」。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當時從蒲公英畢業,已經讀了高中,有一位老師還一直支持我們,經常詢問我們的情況,還幫我們找了寒假工——賣手機卡,一個月能掙一兩千塊錢(笑)。後來我去國外讀書,我高中的學費,也是鄭洪校長幫忙聯系了一位捐助者。

如果讓我說,我們這群孩子有什麽特別,我想起的是一個特別小的細節。我們當年從蒲公英畢業之後,大概有三四十個學生,特別幸運,去到了北京一所私立學校讀高中,當時我們叫「蒲公英班」。我們班的英語老師,英語講得特別好,特別開朗,每次發卷子,他會走到每個人的座位,挨個發下去,他走過教室的時候,就會聽到一連串的「謝謝老師」、「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剛開始我們沒有意識到,你覺得很正常,但他後來在我們班公開說過,他教的所有班級裏,只有我們是這樣的。

段孟宇(左下)在蒲公英中學就讀時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看見打工子弟,讓他們往前走

2011年我從蒲公英畢業,2020年再回來,確實會感覺時代不同了。我們現在每屆100多個學生,只要來的,我們幾乎都收了。

我上學的時候,很多同學家裏都是在大興種菜、賣菜,或者開黑車的。但這兩年,種菜賣菜的少了。現在的家長,很多是送快遞、送外賣、開滴滴、做家政……還有一些是在新發地做蔬菜批發。(根據【第一財經】2023年6月的報道,2014年,北京市共有127所打工子弟學校,但這些年來因為產業轉移、辦學資質、拆遷等問題逐漸減少。)

總體來說,時代是變了,整體經濟水平往上了,但我們的家長依然是北京市民在生活中特別常見的人,服務你的人,維持城市運轉的人,但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我們校門口的公告欄上寫了,關於學費,「費用不必一次交齊,采取分期付費,學校提供助學金,振幅為30%至100%」。因為確實有一些特殊的家庭,可能家裏有人生了重病,沒了勞動力,真是一貧如洗。他們的經濟困難程度,可能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我們一直有家訪的傳統,這兩年我去過十幾個家庭,絕大多數的家庭,還是全家住在一間房裏,二十三平米的自建房,擺了兩張床,可能旁邊就是做飯的地方,孩子沒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和學習空間。我們去了,就坐在床上和家長溝通。我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過,很熟悉,瞬間就可以理解。

我們堅持家訪,因為它雖然看起來很低效,但非常重要。為什麽這孩子天天上課搗亂?去了家裏,你什麽都明白了。一個孩子坐在教室裏,背後有很多東西,有家庭,有成長的經歷。

去年有一次家訪,我印象很深,有個孩子,他父母是上世紀90年代下崗潮時來的北京,快30年了,他們還是住在一個非常小的空間裏。這位母親最開始是做環衛工人,後來生了孩子,沒人帶,只能把他一個人鎖在家裏,特別可憐。現在她還是打兩份工,白天在工地,晚上在阿香米線,從來都不休息,但是每周五,她會來學校接孩子,陪他打籃球或者跑步,提供一點陪伴。去了他家,我覺得很感動,但也很感慨——那麽努力地在北京工作將近30年,只能在北京租得起小小的一居室。

這樣的家庭情況下,學生的學業水平,你可以想象。

我教的是初二歷史,近代史。剛剛從哈佛回來時,我完全不了解學生的情況,就覺得,我學到的那些教學方法很好,想在課上實踐。但很快就發現,學生的知識幾乎是一片空白,我們校長經常打比方,「有時候一節課,老師想帶大家去王府井,但最後學生都沒去,只有老師一個人去了」。意思就是說,老師講課節奏太快,學生們沒跟上。我們有個誌願者是北京四中的數學老師,來了之後也說很難教。怎麽帶一個基礎非常差、且個體差異很大的班級?對老師的挑戰真挺大的。

後來我就發現,還是要了解學生,了解他們真正的知識水平,跟著他們的水平慢慢往上走。你想讓學生發展出一些更高階的學習能力,但基礎知識是原材料,沒有這種原材料,生產不了高端產品。

段孟宇老師在輔導學生。受訪者供圖

從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其實學歷史有很多方式,「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們帶學生去李大釗紀念館、國家博物館,讓他們讀【活著】,每周四給他們播放紀錄片,甚至推薦他們玩遊戲、讀小說……先「加工」他們的原材料,讓他們把歷史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讓它更有趣、生活化,孩子才會喜歡。

我們當然非常在乎他們的成績,這是最現實的問題,初中畢業之後,大部份孩子都會回老家讀高中,或者去河北,或者在北京讀職校。回了老家,他們就是「縣中的孩子」,和林小英老師那本書裏提到的一樣,這些孩子從流動變成留守。

但成績和素質教育其實不矛盾。我們校長一直說,很多學校從初一就開始刷題了,可是我們不想這樣,還是希望在初一、初二,給孩子們提供更多拓寬性的活動。

我讀書的時候,也有美術課,有一些興趣社團,但不像現在這麽豐富——現在有小提琴、合唱團、管樂隊,有藝術基金支持,還有排球、旱地冰球、籃球、足球的校隊,平時也會有很多校外的誌願者過來。我常常說,真的很想回來再上一次學。

有一次,我在課堂上,看到有倆小男生,用著一樣的文具盒,旁邊還放著一個非常精美的箱子。我就問,為啥只有你倆有?他們說,因為自己是校隊的優秀隊員。我們學校有各種各樣的校隊,他倆平時學習成績可能不算特別好,但在成績之外,孩子能被肯定、認可,這樣的激勵非常重要。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at least one」理論,研究表明,每個人人生中至少有一個人,是愛、陪伴和安全感的來源。這個人可以是家人,老師,也可以來自某項愛好。

尊重孩子成長的規律,讓他們每個人都能有獲得感,有能過好一生的本領和技能,只有這樣,孩子畢業之後才會有動力繼續往前走,對很多事情才有探索的欲望。即使他們沒有考上高中,讀了職校,但只要他們能繼續往前走,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能想辦法克服。在我們心裏,這就是最可貴的。

蒲公英中學墻上掛著學生們畫的「問題樹」與「生命樹」。 攝影:林松果

在此地和遠方,建造理想課堂

前段時間,我和我的同事一起去了貴州畢節威寧縣,給去當地的老師們開展研修坊。

現在我的工作大概分為三部份,一部份在教學,一部份在鄉村教師心理研修坊,還有就是我們自己學校的教師培訓。

我在哈佛學的是「教育政策」,除了課堂上的教學、教法,我會更關註宏觀的教育議題,比如教育公平、教育趨勢、AI怎麽影響教育。入職蒲公英之後,我也想做跟教育公平相關的工作,希望不僅僅是在蒲公英,還可以走到中國不同的地方,去支持老師。

前段時間,我們引入了芬蘭的一個基金會,來給學校做了關於特殊教育的培訓。我回來之後,很多老師會說,現在的孩子跟過去不太一樣,「越來越不好教了」,這背後的意思是,今天的孩子面臨的情況越來越復雜,比如ADHD(註意力缺陷多動障礙)越來越常見。當然,不是說過去沒有,可能當時我們沒有意識到,孩子註意力不集中,可能是生病了。

在芬蘭,他們覺得每個孩子都需要特殊的支持,ADHD的孩子需要,成績特別好的孩子,可能也需要,也許會有情緒管理的問題,我們希望能透過培訓,更好地支持孩子。

這兩年,我跟著學校的鄉村教師心理研修坊去了很多地方,去過湖南、甘肅、貴州……在我回國之前,我並沒有過像現在這樣走入鄉村,了解鄉村教育的機會。

去年我們在甘肅省會寧縣,特別受觸動,那裏條件很艱苦,曾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最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但會寧也是「狀元縣」,出了很多碩士博士——如果不學習,孩子可能確實沒有別的出路,這裏的家庭,會為了孩子的教育,從農村搬到城市,很多家庭接近一半的收入都會花在教育上。

這次去貴州畢節,我們選的是一個條件相對沒那麽好的縣城,威寧,選了兩所中學,一所是超大型中學,一所是彜族小學。

那所中學是易地扶貧搬遷的配套學校,很多學生都是從山上搬下來的,一個年級就有20多個班,學生們面臨的問題也比較復雜,很多孩子都來自單親、離異或者重組的家庭,他們的父母在很年輕時結婚、出門打工,然後離婚。再加上留守,很多社會問題疊加在孩子身上。老師們也都很年輕,他們會困惑,怎麽才能支持到這些孩子,也覺得壓力很大。

我們的工作,是做了三場工作坊,希望給老師們一點支持。有些研究表明,其實老師的抑郁指數跟學生的問題指數是差不多的(根據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國民心理健康評估發展中心於2021年釋出的【鄉村兒童心理健康調查報告】:25.2%的鄉村兒童存在抑郁風險,高於全國普通人群,而鄉村教師的抑郁的檢出率為29.6%,甚至高於鄉村兒童)。有心理健康的老師,才會有心理健康的學生。只有當老師們感到被關懷和支持的時候,他們才會有能量和熱情,去關懷和支持孩子。

2024年10月,段孟宇在貴州畢節威寧的鄉村小學上課。受訪者供圖

另外一所彜族小學,硬件設施挺好的,但我們聽了幾節課,發現很多課堂都沒有互動,老師都是拿著PPT往下翻——他們面對的可是一、二年級的孩子。有一堂【道德與法治】課,主題叫「如何看電視」,就是教學生們看電視,但我們一問,好多學生家裏連電視都沒有,他們也不知道什麽是「頻道」,可能現在大家用手機會更多,這堂課改成「如何使用手機」可能會更符合現實。

我們還聽了一堂課,布置的作業是給媽媽寫一封信。但實際上,這個小學的孩子,也有很多是父母離異的,或者媽媽不在身邊,這個作業反而又觸到了孩子們的傷疤,我們就覺得,改成給親愛的人寫一封信會更好,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可以,思路可以拓寬一些。所以在這個學校,我們的工作重點就放在了「參與式課堂」,培訓老師們怎麽讓學生能參與課堂互動。

我也遇到了一個老師,給我印象特別深。她是學校的數學教研組組長,是一位女性。她說,因為當地重男輕女的傳統,從出生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升學的過程中,她還曾經被人冒名頂替,用了她的名額,她是很辛苦才讀完了初高中。正因為這種經歷,她說,希望自己能「公平公正地對待學生」,特別是那些家庭情況薄弱或者需要支持的孩子。

其實我覺得,她作為一個女老師,從這樣的經歷中走過來,她只要存在,對這個學校的女孩子來說就是一種激勵,就是在影響孩子。因為她沒有被所謂的偏見或歧視打敗。

真正走到這些地方,我會覺得非常有幸,老師們真誠地分享他們的故事、回憶,有很多人也都提到,他們想要公平公正地對待學生。所以我有時候會覺得,你真的沒辦法去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感,難道在城市裏的白領,真的就比一位鄉村老師,對社會貢獻了更多價值嗎?人對自己價值感的確信,是很珍貴的。

三年前,我回到蒲公英,如果現在讓我再選一次,我不後悔當時的選擇,因為我確實在做我喜歡的事情。

之前我說過,還想回去讀博,目前也沒有完全放棄這種可能性。但現在,我更想繼續工作下去,在實踐中解決問題——我現在的工作,其實也沒有完全脫離研究。有個詞叫「行動研究」,我們去支持鄉村學校,也是一種研究,到底怎麽樣更好、更系統地支持一所學校?有哪些方法?這也是在一個研究場域裏,提出問題,理解問題,再解決問題。這樣能反饋於現實的研究,帶給我的樂趣好像更多。

從貴州回北京之後,我繼續回學校上課,我越來越感受到,一堂課沒上好,其實真不是學生的原因。怎麽讓學生們參與進來,讓他們覺得很有安全感,完全是可以設計的。

我們剛考完期中考試,我就在想,怎麽講這個試卷?其實完全可以由我來講,但這次,我想讓每個學生都講一道題。我們班裏是有分學習小組的,每個小組裏,都有基礎好一點的同學,也有基礎薄弱一點的同學,他們會互相帶動。我就讓每個小組都負責幾道題,讓他們自己去對答案,去研討,為什麽是這個答案?為什麽其他答案不對?

前兩天上課,完全調動了學生的積極性——每個人都參與進來了。基礎相對弱的學生,可以選容易回答的題,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是在主動去找相關的資訊,跟大家分享時,是在加工他們了解到的資訊。

如果從所謂效率的角度來看,肯定是我直接講效率更高,我可能一堂課就能把試卷講完,如果學生參與進來,他們一節課只能講完選擇題。但我也在反思,所謂「效率」,到底是對學生來說的,還是對老師來說的?我的課程計劃上是劃掉了一項,但學生真的學會了嗎?

我們常常開玩笑說,一堂課,你的目的是開到王府井,最後只有老師自己到了,學生都還原地不動,這樣是不行的。在理想的課堂上,我們一定是一起到了王府井。

蒲公英中學校園裏,學生在踢球。攝影:林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