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崔令宜,是金陵城崔家的千金。
我的夫君名為林雲起,是定遠侯府的二公子,他對我關懷備至。
盡管他出身侯爵府,卻不同於那些依賴祖蔭的紈絝子弟,終日沈溺於鬥雞走狗、尋花問柳之中。
他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弓馬技藝精湛,在軍營中聲名顯赫。
不久前,他興奮地告訴我,聖上已經批準了他的請求,讓他駐守漠北。
不久之後,他將帶我一同前往他成長的那片土地。
他說,漠北有長河落日的壯麗,有湛藍如洗的天空,有曠野中呼嘯的風,還有翺翔於天際的雄鷹。
他說,我一定會愛上那裏。
盡管我內心並無太多波瀾,但面對他那充滿期待的目光,我不忍說出拒絕的話語。因為,他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即便是纏綿病榻的世子也有兩位侍妾,而夫君的後院中只有我一人。
他說,他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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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些遺憾,因為這樣熾烈的情感,我卻忘記了我們是如何開始的。
夫君告訴我,我出嫁前曾從馬上摔下,磕傷了後腦,因此失去了從前的記憶。
我纏著他詢問,我們是如何相識的。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懷舊之情。
他說,我們相識於四年前的上元節。
那時,我在樓上繪制花燈,而他在樓下欣賞花燈。
我一垂眸,他一擡眼,那滿城的火樹銀花,寶馬雕車,
一切皆化為虛無的幻影。
我聆聽著,如同被魔法定住一般。
當一個人的生活歷史一片空白,連傾聽自己的經歷也仿佛在聆聽他人的故事。
我輕輕垂下眼簾,試圖隱藏眼中那一抹失落。
他所描繪的相遇是如此美麗,我卻再也無法重溫那份心動的感覺。
我纏著他,渴望他多講述一些我們相愛的往事,心中默默期待某個片段,如同一把神奇的鑰匙,哢嚓一聲,開啟我腦海中緊閉的閘門,讓那些逝去的記憶如洪水般湧回。
然而,他卻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他說,往事如煙,不可追憶。
與其糾結於過去,不如珍惜眼前。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心中有些不服,想說憐取眼前人與追尋過去並不矛盾。
但他並未給我辯駁的機會,密集的吻如雨點般落下,帶著一絲焦躁與不安。
「娘子,給我一個孩子,可好?」
我被動地承受著,沒有回答。
內心深處,我並不渴望孩子。
失去記憶,遠非夫君所言那般輕松。
如今的我,仿佛建立在一座空中樓閣之上,毫無根基。
他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像是漂浮在這個世界上,如同一抹突然從地底冒出的孤魂,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向何方。
這樣的人,又怎能養育孩子呢?
因此,我瞞著夫君,偷偷服用避子丹。
定遠侯府的子嗣並不興旺,我原以為婆母會急不可耐地催促我們生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從未提及此事。
我想,或許這與她並不喜歡我有關,因此不希望我誕下定遠侯府的血脈。
…………
我的婆母是德昭長公主。
我不知道自己過去是如何得罪了她,她似乎非常討厭我。
家宴上每次相見,她總是眉頭緊鎖,一臉難以忍受的表情。
我低眉順眼,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有時,我甚至在想,是不是過去的我性格頑劣,因此缺乏長輩的寵愛。
因為不僅僅是我的婆母,就連我的親生父母,對我的態度也是客氣而疏遠。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疏遠,它比親密和愛撫更加濃重。
我曾自欺欺人地幻想,或許我的父母天生嚴肅,不擅長表達他們的愛。
然而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姐姐撲進母親的懷抱撒嬌,母親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仿佛擁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於是我恍然大悟——我的父母並非不懂得表達愛,只是他們不願意對我表達愛而已。
我的丈夫說,那是因為我從小跟隨外祖父母在蜀地生活,不像姐姐那樣在父母膝下承歡。
我的心情又重新變得愉快起來。
在心中默默地描繪著,丈夫口中對我充滿愛的外祖父母的形象。
原來我也是有人愛的,我也是某人心中的寶貝。盡管我已記不得他們的面容。
我的丈夫去軍營處理公務,我在家中帶著侍女整理北上的行李。
漠北啊,據說它位於極北之地。那裏常年飄雪,寒風刺骨。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寒冷,但我喜歡雪。
每次雪花飄落,我的心就會莫名地平靜下來,心中湧現出一種隱秘的喜悅。
2、
這一天,又下起了雪。
我讓人溫了一壺酒,坐在廊下欣賞雪景。
正當我看得入迷時,突然感覺到褲腳被什麽東西拉扯。
我驚訝地低下頭。
一只黃色的小絨球正張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褲腳。
我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它。
它那胖乎乎的身體向後滾了一圈,羞惱地低下身子,發出稚嫩的聲音對我嗷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只傻狗。
腦海中突然有什麽東西像閃電般掠過。
我微微一楞。
就在這時,幾個小侍女在院門口擠擠挨挨,探頭探腦地望過來。
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進來。這又是我府中的一件怪事。
我自認為並不兇神惡煞,但不知為何,府中的仆人見到我都有些戰戰兢兢,輕易不敢靠近垂香榭。
我好奇地向丈夫提起這件事,他只是笑著安慰我說是我多想了。
真的是我多想了嗎?
我向她們招了招手。
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侍女磨磨蹭蹭地走了過來。
她低垂著頭,聲音微弱如同夏日的蚊蟲細語:「夫人請原諒,奴婢未能妥善看管這只小狗,讓它誤闖垂香榭,驚擾了夫人的安寧。」
我隨意地拾起了那只仍在嗚咽,試圖用聲音震懾我的毛茸茸的小生命。
它的後頸被我握在手中,立刻變得溫順。
它睜著一雙濕潤的眼睛,無辜地凝視著我,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天真的傻氣。
我輕輕揚起了眉毛。
這只黃毛小狗還挺懂得審時度勢,知道如何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這只狗兒是你養的嗎?」
丫鬟緊張地絞著手指,回答道:
「不算是養,府上是不允許養這些動物的。這只小狗是我們在夾道胡同發現的,它的母親已經去世,那一窩小狗只剩下它一個。」
「我們看著它可憐,便給它一些食物,沒想到它今天竟然穿過垂花門,跑到夫人這裏來了。」
「它有名字嗎?」
看到我似乎並不生氣,丫鬟稍微放松了一些,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它叫阿白。」
我挑眉看著眼前的黃色小毛球,笑了:「怎麽會取這樣的名字,它的顏色明明應該叫做——」阿黃才對。
腦海中突然有什麽像煙花般綻放,我猛地抱住頭,低聲呻吟起來。
記憶中似乎也有一只黃毛狗,總是黏在我身邊,呼哧呼哧地跟著我四處奔跑,怎麽趕也趕不走。
我以前……真的養過狗嗎?
還沒來得及深思,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跑來。
黑色的大氅覆蓋在我的頭臉上,腰間的長劍發出清脆的響聲,拔出了鞘。
丫鬟驚呼一聲,我在大氅下本能地尖叫:「不要!」
我猛地掀開大氅,只見夫君的眼神中透露出狠戾,手中的長劍停在了半空中。
黃毛的小毛球蜷縮在雪地上,顫抖得無法自制。
我既感到驚訝又感到恐懼,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夫君,你……你這是要做什麽?是要殺了它嗎?」
自從成親以來,夫君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如朗月清風,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為何今天他的眼神如此狠戾?
殘忍至極,竟要對一只無辜的幼犬斬草除根?
夫君的身軀瞬間僵硬。
片刻之後,他緩緩收起了劍,面龐再次顯露出柔和之色:「怎麽可能呢?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它,誰讓它驚擾了你呢?」
他面無表情地轉向臉色蒼白的丫鬟:
「還不快將這畜生帶下去?若再有下次,這府中便再無你立足之地!」
3、
丫鬟全身顫抖,哆嗦著應了一聲。
我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怪異之感。
夫君,似乎並不如我所想的那般性情溫和。
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打斷,我的頭痛不再如之前那般劇烈。
但我仍舊掛念著那只黃狗,於是問道:「夫君,你可知道,我是否曾經養過狗?」
「一只黃狗,大概這麽大。」我用手比劃著。
夫君註視著我,神色幾經變化:「未曾聽聞,或許曾在蜀地養過吧。」
我輕聲應了一聲,蜀地啊,那記憶早已遠去。難怪我記不清楚了。
夫君突然提前了前往漠北的行程。
原本定於三月底啟程,現在決定在大年初七就出發。
我不得不加快收拾行囊的步伐。
漠北地處邊陲,許多物品難以購得,只能在出發前多做些準備。
那日,我剛從香料鋪子走出,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從墻角沖我撲來。
我驚恐地尖叫出聲。
幸運的是,身旁的侍衛反應迅速,一腳將他踢開。
那老乞丐捂著胸口哎呦痛叫,張口對我怒斥:「紅豆,你這賤丫頭,連親爹都不認了嗎?!」
這話說得何其無禮!
我凝視著他,心中湧起一股冰冷的厭惡:「哪裏來的乞丐,莫不是瘋了不成?我乃金陵崔氏女,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胡言亂語,玷汙我崔氏的名聲!」
老乞丐楞了楞,他撥開油汙打結的頭發,仔細打量我。
片刻之後,冷笑一聲:〔我呸!差點讓你騙過去!什麽金陵崔氏女,居然在老子面前裝糊塗!我就是不認得你這張臉,也認得你這身衣服,你這賤丫頭,別想騙過我!我認的你的面龐,亦能辨識你眼角,那粒如墨點般的痣!世間怎會有人連痣都生得如此相似?」
面對這副無賴的嘴臉,我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厭惡。
與此等人物纏結,無疑是自貶身價。
我不願再與他多言,轉身欲離去。
然而他突然倒地,捶胸頓足,雙腿亂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撒潑耍賴:「快來看啊!女兒不認親爹了!世間怎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自己富貴了,穿戴華貴,品嘗美食,卻不顧親爹生死!」
圍觀者中有人譏笑道:「岑老二,你哪裏還有女兒?你那閨女不是早就被你賣到妓院去了嗎?你怕不是看人家姑娘衣著光鮮,想著敲詐一筆錢財,再去賭一把吧!」
岑老二斜眼一瞥:「走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即便我賣了她,她依舊是我的血脈!我賦予了她生命,危難時刻讓她助我一臂之力,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更何況我並未虧待她,那春風樓裏美食佳肴,若我是個女子,早就歡天喜地自己進去了。」
我感到極度惡心,幾欲嘔吐。
春風樓我有所耳聞,乃是金陵城中聲名狼藉的青樓。
這老乞丐將自己的女兒賣入那般虎狼之地,還自鳴得意,真是無恥至極!
若是誰成為他的女兒,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如今竟然還敢誣賴到我頭上,真是荒謬絕倫!
若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我心中這口惡氣實在難以平息。
我向侍衛使了個眼色。
兩名侍衛立刻將懷中之物擱置一旁,緩緩向老乞丐逼近。
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抱頭鼠竄,大聲哀嚎求饒。
我向他啐了一口:「下次再敢敲詐,看我怎麽教訓你!」
老乞丐躺在地上,突然嘶聲力竭地喊道:「我沒認錯,你就是我女兒紅豆!我問你,你心口是否有一塊紅胎記,是不是?」
我心中一沈,面上卻不動聲色,仿佛湖面平靜無波:「胡說八道!再敢歪纏,小心你的舌頭!」
夜間沐浴時,我凝視著胸口的紅胎記,仿佛那是命運的銘印。
世事難道真有如此巧合?我不僅容貌與那老乞丐的女兒相似,連身上的胎記位置也如出一轍?
若不是巧合——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4、
心裏存了心事,夜裏睡得也不踏實。
夢中聲音混雜,一個接一個,如同交響樂團的合奏。
一會兒是清脆的童聲:「紅豆,紅豆,把你爹給你做的小木馬拿給我玩玩兒唄,我拿我娘烙的餅跟你換!」
一會兒是淒楚的女聲:「紅豆,你別怨娘,娘也是沒辦法。」
一會兒是悲苦的男聲:「紅豆,你救救爹,他們要把爹的手剁了去。」
一會兒是妖嬈的女聲:「叫紅豆麽,長得還不錯,就是太瘦了些,身上一把骨頭,不值幾個錢。」
早上醒來時,身邊已經空了。
我捂著頭,只覺頭痛欲裂。
昨夜夢境紛雜又逼真,我一時拿不準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我因為那個叫紅豆的可憐女孩心有觸動,在夢境中臆想出她的故事。
若我不是岑紅豆,那老乞丐怎會知道心口有塊紅胎記?
天下真會有容貌相似,胎記位置也相似,這樣巧合的事嗎?
可若我是岑紅豆,崔家又不是傻子,族譜裏明明白白寫著我崔令宜的名字。
一個人,怎麽會同時有天差地別的兩種身份呢?
我再次回到那間香料鋪子,可惜街上已經不見了老乞丐的蹤影。
問了香料鋪老板才知道,夜裏來了幾個皂隸,將人提走了。
我的心沈了沈,據說那老乞丐已經在這條街上待了小半年了,偏偏在我想找他的時候被人提走。
未免……太湊巧了些。
臘八這日,定遠侯府按往年慣例,在門前擺開了粥棚,仿佛冬日裏的一縷溫暖陽光。
搭建起施粥的臨時棚屋。
由於明年夫君即將遠赴漠北戍邊,今年侯府的施粥場面分外壯觀,吸引的人群也異常眾多。
我與世子夫人忙得不亦樂乎。
來領取粥食的都是些貧苦百姓,男女老少皆有,常常是全家出動。
那些長期被貧困和苦難折磨的人們,臉上都帶著一種不自覺的麻木。
即便是正值壯年的人,身形也顯得有些被生活重壓而彎曲的佝僂。
因此,當一個脊梁挺直的獨身女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由得楞住了。
那位女子戴著一層黑色的面紗,眉眼之間透露出意外的精致。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問道:「你怎麽在這裏?那個書生呢?」
我皺起了眉頭:「你是……?」
她冷哼一聲,默默地摘下面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相思,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驚得連連後退,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這才沒有驚叫出聲。
這女子的面部布滿了惡瘡,更令人恐懼的是——她的面部中央凹陷,原本應該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洞。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個病名。
花柳病。
她輕蔑地一笑,重新戴上了面紗。
我按住了狂跳不已的心口,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你……你叫我什麽?」
相思?又一個新名字嗎?
我究竟是誰?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黑紗女子楞了一下,皺起了眉頭,仔細打量了我的神情一番,又瞇起眼睛看了看定遠侯府的門匾,突然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眼神。
那眼神中既有憐憫,又有些快意。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了一句話:「我以為你比我幸運,現在看來,你的運氣也不比我好。」
她轉身離去,連粥都沒有要。
我下意識地追了幾步:「你等等,把話說清楚!」
然而,那女子已經像一縷孤煙,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感到手腕一緊,回頭一看,是我的夫君。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關切:「娘子,你……」
「發生了什麽事?」我欲言又止,心中突然浮現起那神秘消失的岑老二,心中不禁一緊。
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無妨,方才那人的粥似乎少了些,我本想喚他回來。」
5、
夜幕降臨,洗漱完畢後,夫君從背後輕撫我的腰際,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渴望。
我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煩悶,下意識地掙脫了他的手。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沈默。。。。
我輕咬著唇瓣:「夫君,我今日感到十分疲憊,想要早點休息。」
過了許久,耳邊傳來他低沈的聲音,喜怒難辨:「是我考慮不周,你整日施粥,想必是累了。」
夜深人靜,燈火熄滅,我剛有些朦朧的睡意。
夫君突然開口:「娘子,明日……你想小酌一杯嗎?我得到了一瓶佳釀,據說能讓人忘卻憂愁。」
「我看娘子近日似乎心情不佳,不如我們明日共飲幾杯,以酒解憂。」
我眼皮沈重,隨意地應了一聲。
他的聲音隨即變得歡快:「那就說定了。」
夜晚,我又陷入了夢境。
夢中,大雪紛飛。
有一個人站在我身前,面容卻模糊不清。
他俯身,語氣中帶著關切:「在下家住城南,如果姑娘不嫌棄,可以隨我回家養病。」
夢境冗長而重復,只有這一句話。
我想問:「你是誰?」
但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那人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在下家住城南,如果姑娘不嫌棄,可以隨我回家養病。」
……我第一次瞞著夫君離開了府邸。
我支開了身邊的所有侍衛和丫鬟,獨自一人前往城南。
城南是金陵城下九流雜居之地,按理說我從未踏足。
但不知為何,看著街邊的景物,我意外地感到熟悉。
七拐八繞,我很快來到了一條狹窄的巷子。
我站在巷子口,微微發怔。
日光在狹窄的巷子裏遊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腦海中,記憶的碎片如同浮光掠影般閃現。
記憶的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悄然浮現。
有雞舍的溫馨,有黃狗的忠誠,有那棵巨大的桂花樹,還有樹下靜坐的身影。
就在此刻,巷子口第一家的門,突然發出吱呀的聲響。
一位滿臉堆笑的老者從門後踱步而出。
他的目光一觸及我,那笑容便如被狂風卷走的殘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這個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女子,怎敢還有顏面歸來?」
我眉頭緊鎖:「你口中的我,究竟喚作何名?」
「崔令宜,岑紅豆,還是相思?」
老者罵罵咧咧,未予理會,徑自將大門緊閉。
我無目的地沿著那羊腸小道般的巷子前行,越行越深,心中的不安也愈發強烈。
直至來到一扇貼著對聯的門前,腳步再也無法移動。
對聯原本的鮮紅因歲月的侵蝕,而變得斑駁破敗,字跡模糊不清。
門楣上蛛網密布,荒草從墻頭探出,一片荒蕪之景。
我心跳如鼓,咬緊牙關,推開了院門。
隨著一聲悠長而呻吟般的吱呀聲,一個幾乎被荒草覆蓋的小院映入我的眼簾。
院中那棵巨大的桂花樹,在冬日的林索中,依舊枝繁葉茂。
屋頂塌陷了半邊,露出了黑洞洞的內部,宛如一道巨大而猙獰的傷痕。
我呆立在門口。
6、
這時,隔壁的門也發出吱呀聲,一位體態豐腴的婦人從中走出。
「相思?」我猛然回神。
短暫的喜悅過後,婦人的臉色迅速變得冷漠:「西洲已經離世,你連他的頭七都未守,還來此地作甚?」
我如同被雷擊中,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驚雷閃電,劈開了混沌。
我張了張嘴,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跌入了一個迷離的夢境,激起了無數被封存的時光塵埃。
在混沌的腦海中,無數聲音紛至沓來:「我春風樓不養閑人。」
「姑娘……」
終於有所進步了。
「不愧是相思姑娘,不愧是百花中的佼佼者。」
「相思姑娘的美貌無與倫比,別說金陵城,就是放眼京城,也是名列前茅的。」
「她只是個娼女!春風樓的娼女!和我一樣的娼女!」
「不過是個娼女,連我定遠侯府的門檻都不配進。」
「把她趕出樓去,讓她慢慢煎熬!」
「紅豆,別怪娘,娘也無能為力。」
最終,所有聲音漸漸消散,只留下一個溫和的聲音:「姑娘認錯人了,她是我未婚的妻子。」
「如果我同意呢?」
「我不後悔,相思,你也不要後悔。」
我擡手遮住臉龐,滿身塵土,悲傷地哭泣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不是崔令宜,我是相思,賀西洲的妻子。
我平靜地返回定遠侯府,沐浴焚香,換上一身潔凈的衣裳。
我命令廚房準備了一桌精致的小菜,又親手溫熱了一壺酒。
林雲起也帶來了一壺酒。
他說,那壺酒名為忘憂。「娘子,一杯忘憂酒下肚,人間煩惱盡消,今夜我們要暢飲至醉。」
我笑顏如花:「好的,不過要先喝我這壺酒。」
「我這酒也有一個悅耳的名字,它叫做消愁。」
我巧舌如簧地勸酒,一杯接一杯。
我纏著他問,漠北是什麽樣子?
他神采奕奕,說起漠北仿佛被雪洗滌過的湛藍天空,說起漠北桀驁不馴、喙爪鋒利的雄鷹。
他飲酒急促而迅速,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相思,你一定會喜歡那裏的。」
話音剛落,他突然意識到失言,急忙想要掩飾。
剛一開口就被我打斷,我語氣平靜:「我不會喜歡那裏的。」
「我討厭寒冷,害怕鷹,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喜歡。」
他仔細審視我的神情,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神色逐漸變得冷漠:「你都想起來了嗎?」
「怎麽了?」
「相思,你何必如此固執,這段時間,我們不是過得十分愉快嗎?」
「那些陳年往事讓你如此痛苦,既然你自己無法忘懷,就讓我幫你忘卻。」
他倒了一杯忘憂酒,輕輕遞至我的唇邊:
「相思,飲下這杯酒,之後我們便離開這個讓你心痛的地方,永不回頭。」
我忍不住輕笑:「林雲起,你總是這般自作聰明,從未問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即便是痛苦,那也是屬於我的痛苦,你有何資格替我抹去?」
「你想要我忘憂,但我所求的,卻是消解仇恨。」
「仇恨,是那種殺夫之仇的仇恨。」
話音未落,林雲起的臉色痛苦地扭曲,臉上掠過一絲青色。
他緊咬著牙,眼中仿佛噴出火焰:「你以為賀西洲是死於我手嗎?相思,你才是導致他死亡的真正元兇!」
我臉色蒼白,竭力抑制因劇痛而顫抖的身體:「你說得對,所以我也將酒一飲而盡,那酒中摻有致命的毒藥,足以讓我們雙雙赴死。」
林雲起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動,眼角溢位血跡:「你以為以死贖罪,就能與他相見嗎?」
「若我是他,來生定會遠遠避開你,以免被你牽連。」
「相思,只有我林雲起,才能駕馭你,才配得上你。」
我啐了一口,眼中也開始湧出溫熱的液體,視線變得模糊:「我從未奢求他的寬恕,我只是要為他討回一個公道。」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不應有這樣的結局。」
林雲起沈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說到底,我們也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生同衾,死同穴,今日這般共赴黃泉,也算是一種圓滿。」
他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腳踝。
「無論是上天還是入地,相思,我們註定要生死相隨,纏結不清。」
我緊咬著牙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像掙脫枷鎖的鳥兒一樣,掙脫了他的束縛。
我的手指緊緊抓住地面,如同攀爬者在峭壁上尋找支點,一點一點地向遠處挪動。
每一寸的距離,都是我對自由的渴望;每一厘的前進,都是我對生命的執著。
劇烈的痛苦如同海浪一般洶湧而來,一波接著一波,無情地拍打著我的身心。
我的眼、耳、口、鼻不斷地滲出溫暖的液體,仿佛是生命之泉在慢慢流逝。
我的四肢百骸,如同被千針萬刺,又如同被萬鈞之錘擊打。
我的五臟六腑,仿佛被無數螞蟻啃噬,痛徹心扉。
我的下唇已經被咬得血肉模糊,但心中卻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疼痛吧,讓疼痛來得更猛烈些。
我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他們都有罪,他們都應該受到懲罰。
我不顧指尖的磨損,終於為自己爭取到了死前的最後一片寧靜。
我艱難地翻過身,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林雲起似乎在呼喚著什麽,但我的耳朵已經被血水灌滿,聽不清,也不想去聽。
我感到一絲疲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個世界,我已經厭倦了。
來世,我再也不願涉足。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沈入無盡的黑暗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姑娘」。
我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拼命掙紮著擺脫黑暗的吞噬,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了眼睛。
只見眼前飛雪漫天,紅塵破敗。
一位青衣夾襖的書生出現在她眼前,如同修竹般林然靜立,眼神中充滿了關切。
我貪婪地註視著他,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他的眉眼,眼前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我想說對不起,想說我想你。
我的肚子裏明明已經打好了腹稿,想說你走吧,她不想再連累你。
但當我開口時,卻忍不住鼻子一酸,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地嗚咽起來:「賀西洲,我好疼啊。」
他眉眼溫柔,向我伸出了手:「既然如此,就不能讓姑娘獨自一人留在這裏了。在下家在城南,如果姑娘不嫌棄,就隨我回家養傷吧。」
我笑了,眼中含著淚水:「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能否讓我以身相許?」
在風雪交加的景象中,他的笑顏如同春日裏溫暖的陽光一般:
〔如果對方是美麗的姑娘,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