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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他們壘起了美國社會的「三座大山」

2024-12-31心靈
那些美國「國父」們建立的國家,標榜自由、平等,但其底色,卻始終帶有種族內容、階級內容和宗教內容
美國政府在經濟社會領域不作為,長期無視種族之間發展權益的差異,刻意使其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其根本目的是維護白人主導、有色人種從屬的社會等級秩序
新教倫理不僅解釋了資本家的營利行為,還規定了資本家與工人不平等的分工關系:工人為了獲得救贖必須拼命工作,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是上帝對被剝削者的懲罰
「人種優越論」又衍生出「文化優越論」和「制度優越論」,構成了盎格魯-撒克遜人所設定的等級制度的完整敘事
文 | 袁野
「美國夢」作為美國國家敘事中的一種理想,被認為是「平等、自由、民主」的代名詞,其最原始版本可追溯至【獨立宣言】。這份於1776年7月4日透過的宣言明確寫道:「我們認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獨立宣言】的起草者杜文·傑佛遜,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軍事領導人,後來成為美國第三任總統。充滿諷刺的是,當他寫下「人人生而平等」的時候,其豪宅裏仍有鞋匠、泥瓦匠、木匠、廚師等各種黑奴。傑佛遜一生從未釋放過自己的奴隸。
傑佛遜認為黑奴是劣等的,他們幼稚、沒有信用,理所應當成為自己的財產;非洲裔美國人絕對不應該作為自由人生活在社會裏。他認同最惡劣的種族主義觀點以證明奴隸制的合理性。以至於有學者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聽到的要求自由平等的最響亮的呼聲,怎麽會來自一個奴役黑人的人呢?」
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另兩位軍事領導人,喬治·華盛頓和亞伯拉罕·克拉克,也都擁有黑奴。「這世界上最荒唐的事,莫過於美國的革命者右手簽著【獨立宣言】,左手拿起鞭子抽向他那滿眼恐懼的奴隸。」當時有報紙這樣評論。
據統計,美國獨立建國後,十余位總統在任時仍蓄養著大量黑奴。1787年的制憲會議上,55名代表中有15人是奴隸主。
制憲會議上確立的美國憲法,以「我們合眾國人民」開篇,確立了「人民」的一系列權利。然而,「人民」一詞卻是有特定範疇的。憲法通篇對「奴隸」二字難以啟齒,卻用「其他人」或「某些人」的表述來將他們排除在正常人之外,一個黑人僅被視為五分之三個人,印第安人更是連人都不算。
那些美國「國父」們建立的國家,透過「美國夢」標榜著自由、平等,但其底色,卻始終帶有種族內容、階級內容和宗教內容。
200多年來,表面平等而實質不平等的價值體系——更好地服務於白人、精英階層和新教倫理,打壓剝削有色人種、底層民眾和其他宗教——一直是美國文化的基本構成,並透過一系列制度設計予以保障。
美國今日的諸多問題,正是種族主義、精英主義和新教倫理「三座大山」層層疊加後,一種強大的等級制度在歷史長河中結構化呈現的結果。
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班寧的聖博尼費斯印第安工業學校墓地(資料照片) 曾慧攝 / 本刊
蓄意創造的種族區分
種族不是一個科學概念,而是社會學概念,是一種包含政治意圖的社會構建。人類學家斯梅德利夫婦認為,根據膚色、眼睛或頭發的顏色等生理特征來進行社會劃分是一種蓄意的創造。
歐洲移民來到美洲後,就開始了這種蓄意的創造——著手構建一套以種族標準區分優劣的等級論述,以利於在維護和保衛白人特權與利益的同時,剝削、掠奪其他種族。這套論述最終發展成了「白人優越論」。
「白人優越論」,簡單粗暴地以優等/劣等、文明/落後來區分白人和有色人種,構建了一種貫穿美國歷史的、持久而深刻的種族歧視和以「白人中心主義」為價值基礎的等級結構,並始終影響著美國的國家行為。
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美國歷史,充斥著白人對有色人種的奴役、驅逐乃至滅絕,包括殖民地時期對印第安人的排斥與戰爭,19世紀「西進運動」期間驅趕印第安人逃離家園,南北戰爭之前對黑人的奴役,南北戰爭之後對南部黑人的隔離,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的排華運動,二戰時期的日裔囚禁事件等等。
20世紀60年代之前,美國的種族主義是顯性的,種族歧視是公開化的,種族壓迫是極其不堪的。這有著突出的政治經濟原因:白人覬覦印第安人手中的大片土地,要鞏固其在聯邦政府中的排他性地位,消滅對聯邦政權的「分離主義威脅」;為了消除新興社會力量對其優勢地位可能的威脅,白人在南北戰爭結束、黑人獲得名義上的自由之後迅速設計了所謂「隔離但平等」的種族隔離政策,後來又透過嚴格的移民配額和歸化政策控制人口構成、打壓移民……
這一歷史時期,制度層面公然維護白人對有色人種的壓迫。一方面,有色人種的基本人權和公民權長期被否決、無視或壓制;另一方面,有色人種在就業、住房、教育等問題上都遭受到歧視性對待。
20世紀60年代後,隨著【民權法案】和【選舉權法案】的頒布,公開的種族歧視被禁絕,但「白人優越論」並沒有消失,「白人中心主義」的國家意識形態基調並沒有改變。隱性種族主義,仍深深紮根於美國的社會經濟生活之中。非中立的治理制度,仍存在種族分治的傾向。
比如,美國的社會福利體系仍具有種族主義色彩。苛刻的規則否定了福利是一種普遍的權利,多數處於社會底層的非洲裔和拉美裔美國人不僅只能領到有限的救濟金,還要在關於福利的辯論中被貶低為「無能的失敗者」。
根據美國勞工統計局2010~2018年的統計數據,非洲裔全職工作者的平均周薪要比白人低近30%,拉美裔則比白人低近40%。
在司法公正方面,根據美國量刑委員會的研究,針對同樣的罪行,非洲裔男性罪犯的刑期平均比白人男性罪犯高9.1%。更有社會學家指出,聯邦監獄裏18~25歲的黑人男性比大學裏要多得多。
在新冠疫情中,印第安人、非洲裔美國人的感染率和病亡率都要遠高於白人群體,這背後的醫療衛生資源分配不公顯而易見。
……
美國在建國之初只將公民身份賦予「自由的白人」時,政治上就已經確立了「白人優越論」。即使後來的內戰和黑人轟轟烈烈的民權運動改變了美國的法律,也改變不了統治階級「白人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和基於種族區隔的社會結構。
種族不平等,深刻揭露了「美國夢」的虛偽。沒有任何一個有色人種能夠在經濟領域沖擊白人的優勢地位。統治精英依然以白人為絕對多數。
美國政府在經濟社會領域不作為,長期無視種族之間發展權益的差異,刻意使其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其根本目的是維護白人主導、有色人種從屬的社會等級秩序。
精英社會的階級分化
美國是典型的精英社會和資本社會。由於壟斷了知識、技術、資源,白人精英階層最先獲益且獲益最多,資本逐利則導致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在制度設計上,美國還允許富商巨賈成為政客,操控政治議程,對經濟社會執行施加影響。
近年來,美國的階級不平等越來越嚴重。繼19世紀末的「鍍金時代」、20世紀初的「咆哮時代」之後,美國已進入建國以來第三個由嚴重階級分化導致的政治混亂、社會動蕩階段。
根據美國國會研究服務處的報告,本階段不平等加劇的主要原因是階級等級頂端的少數人收入增長速度異常地高於普通人。例如,1975年,收入分布頂端五分之一家庭的平均收入是底端五分之一家庭的10.3倍;2019年,這一差距增至16.6倍。2021年,收入最高五分之一家庭獲得了家庭總收入的52.7%,收入最低五分之一家庭獲得了家庭總收入的2.9%。由於普通民眾收入增長停滯,2021年美國基尼系數已達到0.494,超過了貧富差距警戒線。
對於少數族裔群體而言,向上流動更是困難重重,他們必須面對結構性種族歧視與整體貧困、絕對貧困的深度交織。根據1993年各族裔平均家庭收入的對比數據,黑人家庭的收入只相當於白人家庭的55%。根據2016年的家庭收入數據,如果財富差距維持當前的發展速度,黑人家庭需要228年才能積累到白人家庭現在擁有的財富,拉美裔家庭要再過84年才能達到平均水平。
1931年,美國歷史學家占士·特魯斯洛·亞當斯在【美國史詩】中寫道:「在美國夢的土地上,每個人的生活都應該變得更好,更富裕,更豐富,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能力或成就享有機會。」
在階級分化、貧富差距還不嚴重的時代,普通民眾鮮少質疑精英階層。一旦「美國夢」破滅,底層民眾終日忙於生計卻陷入現實焦慮,他們的被羞辱感和對生活的反叛情緒就會滋長。他們開始懷疑精英的社會責任感。這是近年來美國民粹主義大行其道的情感來源。
更嚴重的是,底層民眾對精英階層的指責和反抗,將導致其對制度信任度的下降。統治精英與底層民眾的分化,加劇了美國的政治動蕩,正使其面臨制度解構的風險。
新教倫理的精神灌輸
美國被認為是「擁有教會靈魂的國家」,存在於美國土地上的與其說是國家,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教會,這個教會的靈魂就是新教。
英國清教徒到達美洲的時候,宣稱這裏是上帝賜予他們的未開墾之地,他們要在這片土地上實作上帝的旨意,因而將一切後來的宗教稱為異教、視為威脅。他們宣稱自己是新教倫理的傳教士,是美國政體、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其他人種和後來的移民必須向他們學習。
後來,美國的統治精英宣稱資本主義精神就是新教所表達的社會和經濟倫理觀,強調可以用世俗上的成功取代宗教上的精神救贖,努力工作並獲得世俗上的成功不僅是實作美好生活的手段,更是人的使命。由此,少數精英的商業成功和財富積累獲得了宗教倫理的背書。
新教宣揚工作是為了使自己被上帝選中,勞動是「被選中」的手段,社會成員要勤奮工作,為整個社會創造財富。透過這種精神灌輸,精英階層可以更容易地組織社會勞動,普通人則必須服從非人格化的意誌。同時,得到宗教倫理背書的組織者對被組織者的勞動壓迫,被視為順應「天命」,等級制度變為理所當然。
新教倫理不僅解釋了資本家的營利行為,還規定了資本家與工人不平等的分工關系:工人為了獲得救贖必須拼命工作,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是上帝對被剝削者的懲罰。
由於美國社會中居主宰地位是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WASP),新教倫理及其所表征的資本主義精神,本質上就是白人的價值觀灌輸,更是白人精英階層控制國家的手段。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炮製了這樣一種邏輯:既然成功人士是上帝所認可的,那麽成功人士紮堆的白人群體就擁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就應該成為主宰。
後來,「人種優越論」又衍生出「文化優越論」和「制度優越論」,構成了盎格魯-撒克遜人所設定的等級制度的完整敘事。
在這種敘事中,有色人種被定義為劣等民族,非基督教被視為異教,與美式民主不同的政治制度被「妖魔化」……
這種反民主的價值觀,貫穿著美國的歷史。如今,對內對外維護白人主導、有色人種從屬的等級秩序,仍是美國統治精英思想和行為的最底層邏輯。
在華盛頓,遊客在美國印第安人國家博物館參觀(資料照片) 劉傑攝 / 本刊
難以拯救的「美國夢」
美式價值觀的內容是龐雜的,其價值要素聚合起來卻指向一個目的——把社會等級化。然而,當不平等嚴重到人們普遍質疑「美國夢」的虛偽性時,普通民眾就會把怨恨轉化為行動,導致社會撕裂。其反體制的極端行為,更會導致政治代表性危機與信任危機接踵而至。
由於美國政府在經濟社會領域不作為,非洲裔和拉美裔美國人與白人在經濟領域的差距沒有縮小的跡象,迫使一些人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而少數族裔群體性的「社會越軌」又進一步限制了其社會發展能力的提升,這就形成了惡性迴圈。
2021年1月6日,贏得美國大選的拜登見證了國會山騷亂。為了緩解危機,就任總統後他提出「服務中產階級」的政策方針,試圖以重新壯大中產來抑制階級分化;提出要提高非洲裔美國人的發展能力和經濟實力,讓有色人種享受更好的社會服務,並解決警察和監獄系統存在的系統性歧視問題。然而,落地的政策寥寥無幾。
在美國既有的價值體系下,恐怕任何政治人物都難以真正拯救所謂的「美國夢」。
(作者單位:天津師範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