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戰死沙場後,我與景策解除婚約,他另娶佳人,我自請為將。
十年裏,我平定邊疆,鎮守北境,直至景策一紙詔書,將我召回上京。
「衛將軍辛苦,如今北境安寧,秋毫無犯,將軍功不可沒。」
我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跪在殿前,向帝位之上的他磕頭叩首。
「臣惶恐,邊境已定,還請陛下收回兵符。」
1、
我從北境歸來,一襲戎裝上殿,跪在殿前請求聖上收回兵符。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鳥盡弓藏。
不能容人,對帝王而言,並不是好名聲,但凡有點眼力見的言官,這時候都該出來進言兩句,勸一勸我,也勸一勸皇帝,給雙方一點台階下,然而金殿上始終鴉雀無聲。
雖然知道景策已經大權在握,將這個朝堂徹底歸為己用,但我也沒想到他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滿朝文武低頭不言,唯有我在此刻擡頭,望向了皇座之上的人。
景策面色威嚴,難辨喜怒,一副帝心難測的樣子,卻在接到我的視線後,速度極快地沖我眨了眨左眼,露出一抹熟悉的笑來。
好吧,再怎麽裝樣子,他也還是以前那個上樹掏鳥、下河撈魚,跟我手拉手到處惡作劇的小混球。
我也忍不住沖他勾起嘴角,這一刻,整個金殿仿佛成了我們倆的戲台,而文武百官則是被戲耍的物件。
十年不見,我們還是一樣的默契。
2、
散朝後,文武百官都走了,我也不例外。
但走出宮門,與各位同僚告辭後,我又轉回了皇宮,景策派來的接我的人已經等了許久了。
「大將軍,請上轎。」
我掃了一眼那富麗堂皇的轎子:「宮中不許乘轎。」
「無妨,這是陛下的轎子,陛下說,請大將軍不必客氣。」
我清了清嗓子,將嘴角的笑意壓下去。
景策才不會說得這麽文雅,他肯定會說:「讓那臭丫頭抓緊的,別在那拿腔拿調,朕如今貴為天子,總不可能再去給她當馬騎了吧?」
我謝恩後上了轎,簾子一放,我就大喇喇地躺在軟墊上。
別說,不愧是皇帝的東西,躺上去就是舒服!
這小子,還挺懂得享受的。
3、
我和景策從小一起長大,我是他的伴讀。
按理說,皇子伴讀怎麽也不會選我一個女孩子,可選人的時候,景策卻當著一列備選的重臣之子,倒在地上撒潑打滾,鬧著說要我。
就要我,只要我,換別的人不行,他得接著鬧。
陛下丟不起這個人,只好應了他的請求,於是永平七年,六歲的我被送進了宮裏,和景策一起住在貴妃的永寧殿,每日一同去上書房讀書習字。
當然,也每天一起闖禍。
那時,上到先生的胡子,下到禦池裏的金魚,都逃不脫我們倆的魔爪,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可誰都拿我們沒辦法,一個是將軍府的嫡女,一個是貴妃所出的皇子,只要不過分,最多也就挨幾句罵,罰抄幾個字而已,我們可不怕這些,挨完罰下次接著再來。
現在想想,我完全有理由懷疑景策這個混蛋,非要我做伴讀,完全是因為他跟我在調皮搗蛋這方面,是世上最合拍的一對同夥。
4、
轎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搖的我只想睡覺。
身下的軟墊子托著我,一開始很是舒服,但時間久了,我竟有些不習慣。
這本是我最習以為常的東西,十年過去,竟也變得陌生了。
我幼時是家人的掌上明珠,之後入宮,貴妃娘娘更是待我如同親女,吃穿用住都是最好的,在她眼裏,我就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團子,就算闖了禍,那也是景策帶的頭。
貴妃娘娘是世上頂頂好的女子,我現在還記得她的那雙手,皙白柔軟,溫潤如玉,會輕輕攏起我的頭發為我梳髻,也會給我和景策做甜甜的糕點,她總是笑著說:「阿泠真乖,真漂亮,我們阿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對不對?」
即使我那時候手裏掐著的,是她精心培育的茶花,她也能誇我:「阿泠真聰明,一摘就摘了朵開得最漂亮的!」
後來我初到北境,代替父兄領軍時,戰事吃緊,我常常餐風飲雪,露宿荒野,啃著硬澀的幹糧時,難免想起貴妃娘娘甜甜的糕點,睡在滿布砂石的荒地裏,也會想起她溫柔地為我蓋上被子說:「我們小阿泠乖乖的,不要著涼了才好。」
我總是哭著入睡,又哭著醒過來,夢裏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睜開眼卻是北境遼闊的荒原。
年少時肆意揮霍的溫柔,早就隨著貴妃娘娘的死,一並葬入了她的陵寢。
5、
「醒醒,醒醒,衛雁泠!!」
我猛地睜開眼,本能地一拳揮過去,卻被人捉住手腕,調侃道:「嘿,教我抓住了,你領兵這些年也沒進步多少嘛!還是我厲害!」
景策得意的聲音驚醒了我,我定神後,無奈地白了他一眼:「幼不幼稚?」
他早就換下了金殿上穿的龍袍,衣著一如年少時,唯有容貌成熟了許多。
相對無言。
我與他對視許久,十年未見,好像怎麽看也看不夠一般,這時我才終於察覺,我究竟有多想他。
本以為對景策的思念,早就消散在北境浩蕩的風中,卻沒想到它們悄悄滲進了心底,十年過去,只在不停地累積,沒有絲毫流逝。
「笨阿泠。」景策肆意地笑起來,一如往昔:「別看了,再看時間可就不夠用了。」
「誰看你了?」我抽了抽鼻子,忍住哽咽說:「我只是在想,你怎麽老得這麽快而已。」
「怎麽,不帥了嗎?」景策摸了摸臉,轉而又道:「十年過去,你還是只知道看臉,這樣不行的,要看到男人閃光的內在。」
我笑他不知羞,他也笑,笑完竟有些忐忑地問我:「真的老了嗎?你以前最喜歡我了。」
「你胡說,」我反駁他道:「我最喜歡的明明是太子哥哥。」
景策變了臉色,咬著牙說:「衛雁泠,你竟然還敢說這種話!」
他朝我撲過來,我們倆久違地掐成了一團。
6、
小時候我和景策踢天弄井,惹是生非,誰也訓不服,但唯有一人我們是怕的,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是景策一母所出的親哥哥,比我們大上好幾歲。
我向來最喜歡他,還曾哭著說要把和景策的婚約換成太子哥哥,氣得景策跟我大打了一架,我輸了,從此再也不敢提這件事。
和景策不同,太子哥哥自幼性卻雲和,卻極有原則,還聰明絕頂,每次我和景策犯錯,他總能精準抓住我們倆的痛腳——罰我繡花,罰景策騎馬。
景策最害怕騎馬,每次騎馬回來,總是雙眼紅腫,嚇得。
同樣挨完罰的我還要腫著手指,給景策擦眼淚,見他實在哭個沒完,我就對他說:「你再哭,將來我就不帶你去漠北玩了。」
景策一聽,就會緊緊抓住我的衣角搖搖頭,忍著眼淚答應我一定好好學騎馬。
這招我百試百靈。
我是在北境出生的,長到五歲,才跟隨父親入京。
給景策當伴讀後,我常常跟他講述北境的荒漠草地,雪山高原,講得從小在深宮中長大的景策神往不已,後來,我們又在書中讀到江南的煙雨濛濛,長江泛舟。
「不知道是什麽樣子的。」
深夜,我與景策頭碰頭,湊在一盞孤燈下,悄悄看著描寫江南的遊記,景策忽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們要快點長大,阿泠。」
我不懂他的意思:「為什麽?」
「長大了,就能成婚了。」景策笑嘻嘻地說:「父皇說了,等到我長到十八歲,就能和你成婚,立府別居,到時候我們兩人一馬,先去漠北,再去江南,走遍景國的每一個地方。」
我撐著臉,隨著景策的話,想到了那遙遠的、美好的未來,高興地同意了。
「拉鉤!」
景策伸出手同我勾在一起,我們對燈立誓,許諾將來絕不分開。
7、
掐完一架,我和景策都有些累。
我坐在地上生悶氣,明明我才是在外邊領兵打仗的,怎麽還打不過景策?
「起來吧。」景策直挺挺地站著,嫌棄地說:「你怎麽沒個姑娘樣子?」
我不屑道:「我在北境,連荒地都睡,這算什麽?」
景策聽完,竟然沈默了,我等了半天等不到回話,擡頭看去,卻看見他滿眼的心疼和愧疚。
「阿泠,這些年你累極了吧。」
累?
戰場的苦,怎麽是一個累字能說完的?但那些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我搖了搖頭,萬千話語融成了一句:「沒關系,至少我們贏了。」
景策眼神復雜,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對我笑了笑。
我的意思他明白,只要能贏得今天這樣的局面,我與他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上來吧。」
他蹲下身背對著我說:「我如今貴為天子,還能給你當馬騎,你要懂得珍惜。」
「明明是你自己答應過我的好不好?」
我嗆了他一聲,大笑著撲到他背上,任由他將我背起來,就像小時候那樣。
8、
我的左小腿曾經斷過,因為景策。
永平十二年,我與景策十一歲,依舊頑皮得令人頭疼。
禦花園裏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每到秋季便會結出一樹的果子,黃澄澄地掛在樹上,好不勾人,我和景策每年都會甩開跟著的宮女太監,偷溜到禦花園裏爬樹摘柿子。
然而景策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偏生怕高,所以馬騎不得,樹爬不得。
我知曉他這毛病,自然從不叫他援手,但他那天卻異常堅持,非要自己上樹,我只好跟在他身後爬。
景策戰戰兢兢地,挪了好久才終於上了樹枝,緊緊抱著樹幹不敢撒手,我只好自己摘,摘完了拍拍他道:「走吧,我們下去吧。」
「你、你先下。」景策幾乎要哭出來:「你先下去。」
我拿他沒辦法,只好自己先下,等我下去後,景策果不其然不敢動作,我只好又上去哄他,如此來回幾次,累得我耐心全無。
眼見天色漸晚,再不回去恐怕要遭殃,我狠心道:「快下去,再不下去,我就叫太子哥哥來了,到時候把你拉到馬場去,挑最大的那匹馬,不騎上七八圈不讓你下來!」
景策哭喪著臉,又故技重施地哄我先下去,氣得我狠狠在他腦袋上敲了兩下,一邊向下爬一邊想著,非要讓太子哥哥好好罰他才行。
但就這麽一分神,加上體力不支,我竟腳下一滑掉下了樹,劇烈的疼痛傳來,我一下就昏了過去,耳邊只聽見景策驚恐的哭泣聲。
我心想,完了,這個膽小的家夥,萬一太擔心我,也從樹上掉下來怎麽辦?
我們這一對未婚俠侶,今日就要斷送在一棵柿子樹上了嗎?
9、
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送回了寢殿。
斷了的左腿被層層包裹著,貴妃娘娘正坐在床邊,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額頭,難過得直掉眼淚,太子哥哥和陛下在遠一點的桌邊一站一坐,景策跪在旁邊,哭得不成人形。
見我醒了,貴妃娘娘心疼道:「阿泠,疼得厲害嗎?」
疼是真疼,但也不是受不了。
我看向景策,見他哭得那麽厲害,我莫名感到心慌,不安地問:「我的腿是醫不好了嗎?」
景策哭著,膝行過來握著我的手說:「阿泠,你別怕,今後你去哪兒我都背著你去嗚嗚嗚……」
聽他這麽說,我眼前一黑,也跟著哭了起來。
「景策,別胡說八道!」太子哥哥敲了敲景策的頭:「阿泠,你別怕,太醫說你年紀還小,骨頭只要小心養著就能長好,不影響將來走路。」
太子哥哥從不撒謊,我聽了他的話才終於安心,抽出手瞪了景策一眼。
讓他亂講話!
太子哥哥皺著眉,一臉嚴肅地說:「你們倆今天也太胡鬧了,那麽高的樹,是能亂爬的嗎?」
「我錯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條要務我學得極好,乖巧地看著貴妃娘娘:「嵐姨,阿泠疼……」
「忍一忍,嵐姨給你吃松子糖。」
貴妃娘娘哄著我,又不贊許地對太子哥哥說:「行了,不許兇她,阿泠已經知道錯了。」
「母妃,一味嬌寵是不行的。」太子哥哥氣急:「您也瞧瞧他們倆,都成什麽樣子了,十一歲了還如此混賬,如何得了?」
我拽著貴妃娘娘的衣角,生怕太子哥哥下一句就是要我繡花養性子,貴妃娘娘自然知道我害怕,柳眉倒豎,就要與太子哥哥爭論。
在她眼裏,我和景策都是她最乖的孩子,自然看不得我們倆受罪。
「好了好了。」
見母子倆又要為教育的事情吵起來,陛下熟練地打著圓場:「阿籍,你不要對弟弟妹妹太嚴厲,言嵐,你也不要太慣著他們。」
這種和稀泥的態度當然不能讓母子倆滿意,陛下擡手示意稍安勿躁,對我和景策道:「你們兩個皮猴,也確實太頑劣了,平日裏搗蛋倒也罷了,致使自身傷損可不行,要罰,至於怎麽罰……」
陛下含著笑,故意看我們倆提心吊膽的樣子,好一陣才笑著說:「交給先生罰吧,看在小策為了阿泠,膽敢自己爬下樹的份兒上,就不把你們倆交給太子了。」
聽聞此言,我與景策不約而同地長出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默契的樣子逗樂了貴妃娘娘和陛下,連太子哥哥也無奈道:「你們倆呀,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景策扮著鬼臉朝太子哥哥吐舌頭,幼稚的樣子,仿佛一輩子也長不大。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我和景策這樣的孩子,成長的時間竟也可以那麽快,只需要一夜就夠了。
永平十四年,貴妃暴病,藥石無醫,薨。
10、
如今,永寧殿故人不在,茶花依舊。
我從景策背上跳下來,跑到宮門前開得最盛的一樹照殿紅前,伸手摸了摸花。
小時候,這棵樹被我摘過最多次。
「這是從前母妃種的,只剩下這一株了,其他的都是我從別處移栽的,難為它多年來無人照管,竟也能活下來。」
景策走到我身邊,擡手為我折了一支,熟練地插在我的鬢間,笑道:「我雖然老了些,但我的阿泠,還是和從前一樣好看。」
我知道他在騙我,十年過去,北境的風沙早讓我變得黑瘦粗糙,還怎麽跟以前一樣好看呢?
但我只是笑笑,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好不好看什麽的,對於我和他而言,早就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和景策並肩站在這唯一幸存的茶樹前,就像許多年以前,我們手牽手站在貴妃娘娘面前,等待著她溫柔的安撫,可如今這裏只有一棵沈默的樹,和些許微風了。
我花了漫長的十四年,才走回貴妃娘娘身邊,希望她不會怪我來的太遲。
11、
我和景策自小在永寧殿長大,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無法再踏足這裏,直到貴妃娘娘薨逝。
直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場風寒,怎麽就能讓一個好好的人去了呢?
永平十四年,白露過後,貴妃娘娘忽然頭疼起來,太醫來了,只說是偶感風寒,可用了藥也不見好,整日昏沈沈地躺在床上。
那年平州災情嚴重,救災過後,又牽扯出一樁貪腐案來,太子哥哥和陛下忙得不可開交,於是我與景策難得乖巧,雙雙守在貴妃娘娘床前侍奉湯藥。
一開始還好,直到一天過去,兩天過去,最後十天都過去了,貴妃娘娘的病還是不見起色。
我和景策那時雖小,但也隱約感覺到了不安,愈發不肯離開她的床前,任憑宮人怎麽勸,我們就是不走。
那日夜裏,我照常與貴妃娘娘睡在一起,景策睡在外間。
我貼著貴妃娘娘的手臂,感受著她溫熱的身體,心中沒來由的恐懼怎麽也壓抑不住,眼淚很快濡濕了綢衣。
「乖阿泠,哭什麽呢?」
貴妃娘娘溫柔地問我,我沒想到她竟然醒了,緊張地直起身要去喊人,她卻握著我的手臂道:「好孩子,不叫人了,夜深了。」
她將我拉回床上,如同以往那般環抱著我,輕輕拍撫。
「阿泠害怕嗎?」
我點點頭。
她笑著調侃我說:「阿泠從小什麽都不怕的,不是嗎?連蟲蛇你都敢抓,如今竟也有怕的東西了。」
我不好意思地抱緊她,她親了親我的額頭,柔聲說道:「阿泠害怕,是因為你開始長大了。」
長大了,就會害怕嗎?我不懂。
我在她懷裏問道:「可是我看爹爹,從來就不知道害怕的,還有陛下。」
她笑道:「他們只是不讓你知道而已。」
原來是這樣嗎?
我嘆了口氣:「那要怎麽辦呢?」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一下又一下,比以往還要溫柔。
「學著習慣就好了,長大就是學著習慣那些讓自己不好受的東西,理智地思考,才能保護好重要的人。」
我還是不懂,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有真的長大吧。
她似乎也知道我不懂,輕聲對我說:「乖阿泠,你這麽聰明,一定很快就會明白。」
那一夜她抱著我說了很多很多話,精神頗佳,我以為她快要好了,安心地在她懷裏睡著,但次日晨起,貴妃娘娘便昏迷不醒。
太醫院所有太醫都被叫到了永寧殿,依然沒有讓她撐過那日黃昏,至死她都沒有再睜開眼睛,看看我們任何一個人。
後來,又經歷過數次他人死亡的我才終於明白,原來那一夜只是她的回光返照。
12、
宮殿縞素,哭聲四起。
厚重的棺槨停在永寧殿前,裏面裝著再也看不見的人。
我跪在一身孝服的景策身邊,同他一並沈默地進行著各項喪儀。
那些日子裏他總是一語不發,只是偶爾會拉著我的手,小聲地哭著,隨後我也會忍不住哭。
畢竟除了哭,我們倆什麽也做不了。
朝堂上,陛下要追謚貴妃為皇後,以皇後之禮下葬,被言官嚴詞勸諫,這世間豈有一生一死兩皇後之理?
我對此不甚在意,人死萬事空,一個稱號又算得了什麽呢?貴妃娘娘也不會在意的。
此事最終也確實作罷了,畢竟當今皇後出身平州蕭氏,是前朝太師之女,當今丞相之妹,朝堂之上半數文官,皆出自蕭氏門下,想要再追謚一個皇後,當蕭家滿門都是死人麽?
就算是陛下,也無法與當世第一大族正面相抗。
我都明白的道理,沒理由陛下不明白。
只是貴妃娘娘走得太過突然,他心中接受不了,才會不管不顧地,只想把能給的一切都給她。
悲傷有時會讓人失去理智,即使身居帝位也不能例外。
停靈七日後,貴妃娘娘的棺槨葬入了帝陵,待陛下百年後,二人仍可同居一處。
這是陛下最後的堅持,即使有位言官當朝撞柱死諫,也未能改變帝王心意。
沒了主人,永寧殿前所未有的安靜,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或許是陛下在前朝的舉動觸怒了皇後,從不踏足永寧殿的她,在貴妃死後第一次來了這裏。
我牽著景策的手,帶著他向皇後行禮。
皇後坐在曾經貴妃娘娘的椅子上,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我,問:「衛小姐入宮做景策的伴讀,有多少年了?」
未及我回答,她身邊的宮女便道:「回娘娘,衛小姐是永平七年入的宮,已做伴讀七年了,如今十三歲。」
「七年,倒也是夠久的。」皇後笑道:「雖說自幼便有婚約,但畢竟還未成婚,如今兩個孩子年歲漸長,已通人事,再朝夕相處已是不妥。」
我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低著頭沈默不語。
皇後對我的識相非常滿意,吩咐道:「讓衛將軍進宮接人吧。」
「誰敢?!」景策惡狠狠地瞪著皇後:「衛雁泠是父皇賜給本宮的伴讀,你憑什麽讓她出宮?!」
「憑什麽?」
像是聽見了什麽可笑的話,皇後眼神陰沈,嘴角卻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往日是本宮太縱容你了,你竟不知要遵從母後教誨,如今貴妃已死,這永寧殿也該封了,你便隨本宮遷往未央宮居住,讓本宮好好教導你。」
景策聞言,像是被激怒的小獸,憤怒地想要撲上前,卻被我緊緊抱住了。
這一刻,我仿佛真的明白了貴妃娘娘跟我說的話。
「太子殿下到!」
一聲通傳讓場面平靜了下來,太子哥哥向皇後行禮,恭謹道:「兒臣見過母後,父皇有旨,封閉永寧殿,景策遷往建章宮,由父皇親自教導。」
皇後冷冷一笑:「既然陛下有旨,那便聽從陛下旨意吧。」
她說著,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帶著些許狠色和嘲弄:「只是衛家小姐,如今到了這個年紀,也該送回家中,學些女兒家該學的東西,來日成婚時,總該有個皇子妃的樣子。」
太子哥哥不答,面露猶豫,我緊緊握住景策的手,叩頭謝恩道:「臣女聽命。」
景策可以跟隨陛下左右,但我不行,貴妃娘娘已經不在了,這後宮中沒人能護著我,回家是最好的選擇。
皇後並不在乎我的去留,她只是想懲罰一下景策,並借此警告陛下而已——她並不在乎陛下心中愛誰,但陛下不應該為了心中所愛,損傷蕭氏一族的顏面。
永寧殿落下門閂,將與貴妃娘娘有關的一切,都封存在死寂的宮室之中。
我被送回家去,景策被遷往建章宮,此後宮墻層疊,我與他還有永寧殿,都被鎖在了不同的地方。
13、
從永寧殿出來後,景策背著我,我在他背上把玩著一顆未成熟的柿子。
這是他剛剛給我摘的,他現在可以爬樹了。
那棵柿子樹也還活著,只可惜現在這個季節還沒有成熟的柿子。
我蕩著腿哼著一首北境的民調,景策問:「你是不是沒去過建章宮?」
「確實沒有。」
「去看看?」
「好啊。」
那是景策跟我分開後的居所,他居住在那裏的十四年,是我沒有再參與的歲月。
十四年前,我出宮回家後就大病了一場。
病勢洶洶,我燒得如同火爐一般,夢裏全是貴妃娘娘和景策。
我娘整夜整夜地抱著我,我哭,她也哭。
我迷迷糊糊地喊著「嵐姨」,說我要跟著她走,我娘沒有罵我,只是哭著說:「我的乖囡囡,不要走,你還小,貴妃娘娘不要你走,你也不要丟下娘。」
當初送我入宮,只是皇命難違,並非她真舍得我這個女兒,我是她拼死生下來,悉心養到五歲的孩子,她如何舍得呢?
我想明白以後,就不再說要跟嵐姨走了,病也漸漸好了起來,只是對景策的思念一日甚過一日。
我們從未分開過這麽久。
那年元宵夜宴,太子哥哥特意將人遣開,讓我們倆見了一面。
半年未見,景策已經高過我半個頭了,人也沈穩不少。
他將一盞琉璃樣式的宮燈遞給我:「送你,我親手做的。」
我提著燈,與他並肩在廊下走著,和他抱怨我最近學的那些【女則】【女誡】有多討厭。
末了,我漸漸停了腳步,沈默不語。
「怎麽了?」景策歪過頭看我。
我問他:「世上男子皆是三妻四妾,陛下那麽愛貴妃娘娘,也一樣娶了滿皇宮的女子,你將來也會這樣嗎?」
「傻阿泠。」
聽了我的話,景策反倒笑了:「那是因為父皇身不由己,我可不一樣,我將來只要你一個就夠了。」
我有些不信,懷疑地看著他,他笑道:「我們不是早就約好了嗎?將來要一起走遍景國的每一個地方,我還娶那麽多做什麽?到時候三妻四妾,五男六女的,一大家子一塊兒出去,是遊玩還是出兵?」
這場景說來實在滑稽,我被他逗笑了,心底的憂慮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短短半個時辰倏忽不見,才走到禦花園邊上,我就要回去了,景策不舍地拉著我的手,我只好對他說:「時間不夠,我真的要走了。」
他嘆口氣,緩緩松開了手。
「再等等我,阿泠,再過兩年我就可以出宮立府別居,到那時,我們再也不用分開了。」
14、
永平十七年,北戎陵犯,父兄奉命出征。
自貴妃娘娘死後,陛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蕭丞相步步緊逼,全靠太子哥哥和我父親硬撐,如今北境戰事一起,父親不得不去,扔下太子哥哥一個人在京中,實在是令人不安。
上京的局勢,連我都能感覺到危險,何況景策?
那時他已經出宮,有了自己的府邸,比以往的皇子都要快些,除了他自己的請求,也因為宮裏已經危險到連陛下也不能保他周全的地步了。
出征那日,我和景策一同在城墻上送行,結束後他眉頭緊鎖,憂心忡忡。
如今他越來越像太子哥哥了,不見半點小時候調皮憊懶的樣子。
今年不是個太平年,上半年薊州水浸,為賑災一事鬧得不可開交,之後又因賑災不當,鬧起疫病,科舉一事也推進艱難,下半年戰事又起,可國庫早就被連年災荒掏空,此戰怕是不好打。
朝堂上蕭氏一脈橫行無忌,父兄這一走,今後還不知道是個什麽光景。
我和景策心事重重,在城墻上一語不發地看著隊伍遠去,直至馬蹄揚起的煙塵都瞧不見為止。
景策揉了揉我的頭,笑著說:「沒事,有太子哥哥在,一定能贏!」
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我。
我也笑了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15、
北境的戰事一打就是一年。
父兄的家書一封接著一封,每次收到都讓我和母親提心吊膽,唯恐收到不好的訊息,所幸戰時還算順利,父親在信中說,再過三個月,或許就能徹底擊退北戎,班師回朝,正好能趕上我的生日。
我們都松了口氣,母親看完信還調侃我說:「看來可以給我們阿泠預備嫁妝了。」
沒等我說話,景策就先笑嘻嘻地道:「女婿謝過嶽母大人!」
我面色一紅,狠狠瞪了他一眼,偏過頭後也忍不住笑起來。
這一年裏,朝堂上也一樣收獲頗豐。
去年科舉過後,啟用了幾個寒門子弟,都是撐得起來的硬骨頭,讓蕭氏一脈吃了不少癟,如今更是揪住了蕭丞相去年賑災時貪腐的鐵證,只待最後一擊,便能將這個龐然大物掀下來。
到時我和景策,就真的可以實作年少時的願景了。
我與他坐在一處相視而笑,誰也沒想到,局勢的變幻可以如此之快。
三個月後,傳來的不是捷報,而是父兄的死訊。
16、
死訊傳來那日,恰巧是我的生日。
將軍府中,滿桌的菜肴無人動彈,宴請的客人也都悉數告辭,母親當場便昏倒了,我已手足無措,還是景策遣人找來太醫。
又一次,我又一次失去了親人。
我神情恍惚,淚流不止,和四年前不同,如今的我已經明白人死如燈滅,再不看見。
父兄的身影交疊著在我眼前搖晃,他們喊我「阿泠」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我禁不住痛哭失聲,揪住景策的衣袖惶然無措,可景策卻不管不顧地將我拖到了母親床前,讓我看清她蒼白的臉。
「好好看看!衛雁泠!你現在沒有時間哭!」
景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搖晃著我的肩膀道:「清醒一點!你母親還在,你要照顧好她!」
我直直地看著他,隨後看向四周人的臉,他們全都面色惶惶,手足無措。
將軍府沒了將軍和少將軍,只剩下兩個女眷,如果我再軟弱下去,豈不是全都完了?
我擡手擦幹眼淚,冷靜地回望著景策。
他再也不是永寧殿沖動的小皇子了,如今的他,比我還要理智得多。
「我要進宮一趟。」他深深地望著我:「將軍府的事,你可以料理,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厲聲催促他。
「快去!」
父兄戰死,朝中大好的局勢瞬間塌了大半,他自然要去和太子哥哥商量一個對策,我們不能再輸下去了。
然而他這一去,頓時如同泥牛入海,無影無蹤,最終在父兄靈柩回京的那一日,宮中傳出了訊息。
太子景籍裏通外敵、意圖謀反,畏罪自戕。
17、
水燈,是向亡者寄言的信。
景策將筆遞給我,我一字一句地寫下對父兄、母親、太子哥哥、貴妃娘娘和陛下的思念,然後點燃蠟燭,將它送進了河中。
「宮裏只有這條河是能流出宮外的。」
景策看著我,揚了揚手裏剩下的河燈:「以前我想他們,就會偷偷來這裏放燈,因為怕被發現,連蠟燭也不敢點,不知道他們最後收到了沒有。」
我摸摸他的頭,安慰道:「會收到的,就算沒收到,他們也會看見的。」
看見我們兩個最不聽話的孩子,一步一步扳倒蕭氏,撐起了景國的江山。
十年前,太子自戕的訊息,是景策送到靈堂來的。
我跪在父兄的靈柩前,聽景策宣讀「陛下」詔書中對太子罪行的譴責,以及對將軍府的撫恤。
讀完,我與景策四目相對,默默無言。
我們都清楚,這是惡毒的栽贓,他們不僅要太子哥哥死,還要他滿身臟汙地死,死後也要受盡天下人唾罵。
但我們什麽都做不了。
跟著景策來的,全都是皇後的人,我能做的只有領旨謝恩,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帶回去。
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他這麽一去,還能不能再活著回來。
我握緊手裏的詔書,死死維持著最後一分清醒,但除了伏地痛哭,我依舊什麽也做不了,就像當年貴妃娘娘死後那樣。
18、
或許是上天垂憐,邊境愈發不可收拾的戰事救了我和景策一命。
父兄的死讓北戎人再無忌憚,他們揮師南下,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哀鴻遍野。
訊息傳回上京後,頓時鬧得人心惶惶。
朝堂上這些人,只知操弄權術陷害忠良,禍亂朝政從中取利,哪裏懂什麽保家衛國?於是次日便有人上奏,請求遣公主和親,而當今唯一適齡的公主,是皇後的獨女,她舍不得孩子,就唯有主戰。
然而,景國唯一了解北境,了解北戎人的將軍,已經被他們的陰毒手段害死在了戰場上。
我身披重孝跪在靈前,父兄的棺槨沈默地看著我。
我既希望北戎人南下入京,將這群豬狗不如的蠹蟲殺個幹凈,又不願意看見山河破碎,百姓慘死。
衛氏滿門忠烈,父親戎馬半生,哥哥戰死沙場,為的都是景國的百姓和江山,我又怎麽甘心看著北戎人將他們的鮮血白白踩在腳下?
我做不出決斷。
寂靜無聲的靈堂裏,唯有燭火的劈啪聲。
我長跪在靈前,盼望著父兄能再給我一個答案,但最終這個答案是景策給我的。
七日未見,像是過了七百年。
景策穿著孝服,是一個人來的,初初看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花了眼,半晌才沖過去緊緊地抱著他,眼淚奪眶而出。
我真害怕,真害怕再也見不到他!
景策也抱著我,任憑我哭聲號啕,濡濕了他的衣裳。
許久後,他拉著我在靈前跪下,向我父兄叩首祭拜,隨後給了我一紙詔書,我偏過臉不肯接。
如今整個朝堂都是蕭氏的天下,詔書裏又能寫什麽好東西?
「收下吧,這紙詔書是我代你求來的。」
我若有所覺,轉頭看向他。
相對無言,景策勉強笑著,為我擦著眼淚。
「我知道你放不下衛家軍,他們還在北境死戰,你不能丟下這些將士,所以我為你求了領兵的詔書。」
我顫聲問道:「那你呢?」
「我留在上京。」
景策頓了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著哽咽說:「區區景籍,死不足惜,然而天下百姓,安能落在蕭氏手中?不見蕭氏一族覆滅,朝政清明之日,本宮死不瞑目!」
字字泣血,死有不甘,這是太子哥哥的遺言。
「只有我們了,阿泠,不要放棄,不要讓他們白死,所以你一定要去北境!」
父兄雖死,但衛家軍仍在,這股力量要握在我們的手中,才有翻盤的機會。
我明白景策的意思,伸手接過了詔書。
我也明白,我和景策十七年的婚約,也將到此為止了。
景策忍耐著情緒,努力地想要對我笑,但最終還是紅了眼睛,他聲音顫抖,帶著哭腔說出了我們都心知肚明的結果。
「阿泠,我們不能成婚了,再也不能了,我要當太子了。」
陛下的兒子只剩景策一個,雖說蕭氏還能從宗室裏挑選,但終究比不過正統的皇子,可既然要選景策,又怎麽會允許我們的婚約繼續下去呢?
未來的皇後,必然還要出自蕭氏一族。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閉著眼睛,狠下心點了點頭。
胸口堵著,喉嚨堵著,連哭都已經哭不出聲了,又怎麽能說話呢?
景策傾身過來,緊緊地抱著我,我們跪在靈前,像兩只失了父母的幼獸,在彼此的懷裏無聲痛哭著。
19、
我出征那日,也是景策成婚的日子。
太子娶親,丞相嫁女,滿城披紅掛彩,所有人都湧向城中看熱鬧,我一人一馬獨自出城。
沒有人送我出征,我也沒有回頭。
此後,我率領衛家軍擊退北戎,鎮守北境,再也沒回過上京,那邊是景策一人的戰場。
但我也並非對他的訊息一無所知。
我離開後兩年,陛下駕崩,景策登基,改國號為承平。
他裝作傀儡,假意聽話,一點點摸索著,找尋這些世家大族的間隙,撥唆挑弄,以利誘之,花費數年的時間,終於讓這些士族之間的矛盾無法壓制,利益不均使他們互相攻訐,他趁機復行科舉,選拔寒門。
當蕭丞相註意到這個皇帝已經開始脫離掌控時,景策羽翼已豐,不再受他的鉗制。
承平七年,平州水災牽連出薊州賑災貪腐的舊案,矛頭直指蕭氏,蕭丞相免去丞相一職,承平八年,廢太子景籍平反,蕭氏誅九族,太後畏罪自戕,廢皇後遷居青羊觀。
跟著這個訊息來的,還有景策召我回京的詔書。
彼時我騎在馬上,遙望北境一望無際的草原,忽然想起小時候和景策許下的承諾。
那時的我和他,還傻傻的盼著快快長大,到時兩人一馬,肆意江湖。
20、
落日斜西,僅剩下一點點余暉照在宮墻上。
景策背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宮門,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默默地享受這最後一點時間。
上京街道繁華,即使黃昏將近,也能隱約聽見叫賣聲。
「衛王殿下出宮後,想先去什麽地方走走呢?」
金殿上,景策收了我的兵權,將我封為了景國唯一的異性王。
我笑著說:「自然是要先去陛下給我的封地看看了。」
景策給我的封地在江南,最富庶的一塊地方。
「那衛王殿下可別忘了要好好讀書。」景策帶著笑調侃道:「寫給我的信遣詞用句要生動些,雖然不能親臨江南,至少也要讓我透過信紙,領略一二風采才好。」
我笑著答應了。
再漫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何況這短短的宮道?
景國的皇宮很大,它是這世間最大的家,也是這世間最大的牢籠。
宮門已至,景策放下我,與我手牽著手,並肩站在門前。
「去吧,阿泠。」
他最終笑著松開了手,像是放飛一只自由的鳥。
「你想要去哪裏都可以,這天下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的,我的,我們的年少願景,如今,只能由你一個人去實作了。
我笑著點點頭,大步跨出宮門去,翻身上馬。
馬蹄飛揚,載著兩個人的自由奔向遠方。
「我們將來成親了,要一起走遍景國的每一個地方!」
「好,到時候我抱著你騎馬。」
「笨蛋景策,我騎馬比你好,才不要你抱!」
「那你抱著我騎,我也願意呀。」少年瞇著眼睛,狡黠的笑:「我舍不得跟你分開。」
成了婚,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