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北伐(14)
主筆:朱暉(閑樂生)
公元402年,荊州門閥大佬桓玄決定篡取東晉皇權,他領軍從長江順流而下,直驅建康。司馬氏的西府兵潰不成軍,而在此危急時刻,近在咫尺的執政司馬元顯與北府軍統帥劉牢之卻都坐視不理。司馬元顯不去,那是他膽小不敢去。而劉牢之不去是為什麽呢?這幾日來,北府名將劉裕一直都在請求劉牢之出兵與司馬尚之內外夾擊桓玄,但劉牢之就是不許,而且心事重重,態度曖昧不明。
原來,就在桓玄剛進入朝廷地界時,就已經派了一名說客前來策反劉牢之。桓玄也很清楚,這東晉朝廷能夠跟自己一戰的,就只有北府兵而已,只要說動劉牢之倒戈,那麽天下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這位說客,叫做何穆,何穆出自次等士族、北府將門東海何氏。25年前謝玄在京口重建北府兵,與劉牢之一同應募的北府舊將中就有東海何氏的何謙。作為世交,東海何氏與劉牢之家族世代聯姻,何穆論親戚關系算是劉牢之的族舅。何穆代表桓玄勸說劉牢之道:
「自古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而能自全者,誰邪?越之文種,秦之白起,漢之韓信,皆事明主,為之盡力,功成之日,猶不免誅夷,況為兇愚者之用乎!君如今日戰勝則傾宗,戰敗則覆族,欲以此安歸乎!不若翻然改圖,則可以長保富貴矣。古人射鉤、斬祛,猶不害為輔佐〔管仲射齊桓公中帶鉤,寺人披斬晉文公衣袖;齊桓晉文即位後卻都重用了他們〕,況玄與君無宿昔之怨乎!」
桓玄這段說辭漏洞頗多,當年文種白起韓信功高震主被殺,那是因為他們正處於高度君主集權制度之下,而東晉自建國百年來都是君弱臣強,當年王導、庾亮、桓溫、謝安哪個功勞不比劉牢之高,但最後不都平穩落地了?劉牢之身為老江湖,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這其中唯一的不確定性是:與其他權臣不同,劉牢之並非高門出身,其門地比劉裕高點有限,朝廷裏那些高門甲族們對於劉牢之身居高位都頗有意見(註1),一旦自己幫助司馬元顯幹掉桓玄失去了利用價值,朝廷門閥們一定會想辦法擠掉自己的位置。而司馬元顯到時一定不會保自己。就在前段時間,劉牢之作為前鋒都督跑去見主帥司馬元顯商議軍務,不料司馬元顯還擺架子,沒有預約就拒絕接見,結果直到晉安帝為司馬元顯餞行時,劉牢之才從大庭廣眾之下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這哪還有個團結合作的樣子。
在這種情況下,劉牢之就又想著換老板了。可憐的劉牢之,他這一生就是不停的想要一個真正尊敬他、器重他的老板而不可得,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是可以當老板的(註2)。而且他至死都不明白,那些眼高於頂的高門貴公子,是不可能會對他這個老兵有真正尊重的。桓玄與司馬元顯本質上都是一丘之貉,只要是門閥,就不會喜歡「低等人」掌權。事實上,就算後來劉牢之的下屬劉裕付出無數努力,終於打破百年陳規自己當了老板,登基稱帝,那些高門公子對他也只是畏懼而已,而從來沒有過真正尊重。
這就是一百年東晉特權社會所帶來的時代悲劇。劉牢之陷在這個時代洪流所沖出的泥潭中已經25年(劉牢之377年為謝玄參軍而進入仕途),那泥已沒頂,他看不到出路,只能傻傻掙紮,越沈越深。而劉裕陷在這泥潭中才三年而已(劉裕399年為劉牢之參軍),他有時間、有能力也有責任為越來越強大的北府兵尋找出路,而在此之前,劉牢之註定將成為大家的踏腳石與前車鑒(註3)。
等到司馬尚之的西府軍都被桓玄消滅了之後,劉牢之終於召集北府諸將開了一個軍事會議,但討論的並不是如何抵擋桓玄荊州軍,而是宣布要倒戈投降桓玄。
參軍劉裕和東海中尉何無忌立刻表示反對,一仗未打就投降叛逆,這對軍人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恥辱,光這點大家就無法接受。
何無忌是劉牢之外甥,亦出身東海何氏,前兩年司馬元顯將自己的兒子司馬彥璋過繼給東海哀王司馬沖為曾孫,封東海王,遂任命何無忌為東海國中尉,加號四品廣武將軍。何無忌少有大誌,與劉裕關系也很好,在大事上他們常常同進退,這次也一樣。
另外,劉裕的另外一位好兄弟,劉牢之之子劉敬宣也表示反對:「今國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與(桓)玄。(桓)玄藉父、叔之資,據有全楚,割晉國三分之二,一朝縱之使陵朝廷,(桓)玄威望既成,恐難圖也,董卓之變,將在今矣。」
劉敬宣的話自然很有道理,但他此時的官職是驃騎從事中郎,也是驃騎大將軍司馬元顯的府中核心幕僚之一(註4)。也就是說,包括劉敬宣何無忌在內,劉牢之的子侄輩其實與司馬元顯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劉牢之不應這麽輕易換隊站的,但劉牢之已經被自己的心魔給困住了,當下只是大吼:「吾豈不知!今日取(桓)玄如反覆手耳;但平(桓)玄之後,令我奈驃騎何!」
劉牢之此話一出,劉敬宣就知道這事兒沒得談了,父親已經鐵了心要投靠桓玄了。唉,但願那桓玄是個好老板吧,若真是董卓,我等再做袁曹不遲。
數日後,402年三月一日,劉敬宣受父之命來到桓玄處請降,桓玄非常高興,沒想到不費一兵一卒,北府軍就倒戈歸我了,哈哈哈哈,現在只要進入建康控制朝廷,除掉會稽王父子,再順便除掉劉牢之取得北府軍權,那麽天下就是我的啦,哇哈哈哈哈!
當然,為了麻痹劉牢之父子,桓玄為劉敬宣舉辦了盛大的歡迎晚宴,還特意將自己珍藏的名家書畫列展出來(註5),陪同劉敬宣觀賞,並在旁仔細講解,那情形著實是親密無比。桓玄這麽做,不僅是演戲,也是為了向劉牢之父子秀一下自己世家大族的文化優越感。劉敬宣從小跟著父親打仗,哪裏見過這麽多價值連城的藝術品。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劉牢之被眼前珍物搞得目眩神迷,根本不曾註意到桓玄那故作高雅的表情背後隱藏的輕蔑和殺意。桓玄的手下當然心中有數,都在背後相視點頭而笑,這場景,真是細思極恐,都可以直接拿來做黑暗權鬥片中的名場面。
晚宴結束,桓玄隨即宣布,暫時任命劉敬宣為自己的諮議參軍。這是一個特殊的軍職。在軍府之中,其他參軍分別領有曹,分擔事務,而諮議參軍卻沒有特定的執掌,猶如中央的侍中。顯然,相比於其他參軍,諮議參軍與府主的關系更加親密。如此一來,至少在表面上,桓劉兩家結成了緊密的政治聯盟。
註1:【晉書·劉牢之傳】:「牢之本自小將,一朝據恭位,眾情不悅,乃樹用腹心徐謙之等以自強。」
註2:李碩認為,劉牢之是士族專權時代成長起來的職業軍人,文化不高,幾乎不識字,對一切和「文字」有關的公文、朝廷運作都抱著敬畏的心態,從沒有過染指政壇、取代士族的野心。在這個時代,從職業軍人到政治家,中間的鴻溝實在太寬(氏著【樓船鐵馬劉寄奴:南北朝啟幕戰史】)。而個人認為,這個鴻溝其實並沒有太寬,軍人政府欠缺只有文化幕僚而已,後來劉裕對這種桎梏的突破,靠的就是這種方法。
註3:田余慶也認為,劉牢之等傖荒武將沒有理解自己能起的作用和歷史使命,不具備使自己軍隊完全脫離門閥士族附庸地位的意識。他們沒有一定的方向,始終只是在百年門閥政治造成的迷宮裏跌跌撞撞。當然這也是東晉、南朝嬗變過程中傖荒武將們轉化為社會統治力量時必然出現的曲折。參閱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73頁。
註4:【宋書·百官誌】:「晉元帝為鎮東大將軍及丞相,置從事中郎,無定員,分掌諸曹,有錄事中郎、度支中郎、三兵中郎。」
註5:桓玄是東晉時著名的書畫收藏家,他與畫聖顧愷之交往甚密,坑蒙拐騙了顧愷之不少珍品畫作(詳見【晉書·顧愷之傳】)。另外桓玄自己也是一位書法家,自比書法與王羲之、王獻之不相上下,但「議者未之許,雲可比孔琳之」(王僧虔【論書】)。庾肩吾【書品】將桓玄的書法與羊欣、衛夫人等十五人列為中之上品,評其書「筋力俱駿」。相較而言,桓玄在草書方面造詣最佳,張懷瓘【書斷】將其草書列為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