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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個晝夜的拼殺戰友都倒在沖鋒的路上,那時他開始為戰友守墓

2024-12-20心靈

祁連山下

■鄒 冰

我和老者的會面是在祁連山下,在一大片向日葵地裏。

席地而坐,我的耳畔能聽到戈壁灘刮來呼呼作響的風聲,身旁是一蓬一蓬帶刺的駱駝刺,身後是一棵樹葉金黃的胡楊,不遠處是一簇簇開著細小花朵、香味極具穿透力的沙棗花。

我的目光所及是一望無際、綿延數千裏的戈壁灘,還有在陽光下閃閃發著光的鵝卵石。

當我一路跋涉、氣喘籲籲地站在村口的時候,就看見村子旁邊有一條從祁連山流淌下來的河。那河水清澈見底,近看似乎靜止不動。我隨手扯一把芨芨草丟進河裏,草竟被河水翻卷著,不一會就漂走了。

老者雕塑一樣站在河邊,那把芨芨草漂到他旁邊,又在不寬的河裏漂遠了。他凝神看了一會兒,又回轉身擡手遮住刺目的太陽,看向近前的山。

我是作為記者相約與老人見面的,第一次見面時,還有一個小插曲。

那應該是1983年的秋天,我去一個叫倪家營子的小村莊收集西路軍的遺物。在一戶村民的家裏,我看見一個鬥笠掛在山墻上。我疑惑——河西走廊的小村子裏,怎麽會出現南方人戴的鬥笠?

從墻上摘下鬥笠,拿在手裏,忽然,我感受到脊背後面似有一道滾燙燒灼的目光——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原來目光可以這樣銳利,簡直要刺痛我的背脊。我轉過身與老人目光相對,他冷肅的眼神嚇得我一哆嗦。

在那時,我的目光是柔和的,帶著些許茫然,而老人的目光像憤怒的刺刀一樣投射過來。恍惚間,我手中的鬥笠已被一把奪去,穩穩當當地拿在了老人的手裏。領我來的叫囡,是他的孫女。她說,鬥笠是她爺爺的寶貝,這麽多年,一直掛在山墻的正中央,別人是不能動的。

囡開始和老人爭吵,兩人濃重的口音,使我聽不明白。只是不一會兒,老人不再爭辯,只是小心翼翼把鬥笠在空中抖了抖,然後面向祁連山鞠了一個躬,又把鬥笠鄭重地掛在山墻上。

老人把鬥笠掛在原來的位置後,便蹲在房子中央,開始抽旱煙,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囡說,爺爺是江西人,自1937年打完倪家營子那一仗就留了下來。爺爺從來不說他的身世,也沒有人知道爺爺的老家是在江西哪個地方。聽村裏老人說,爺爺是受傷之後留下來的,可時間太過久遠了,知道爺爺身世的人大多已經離世了。

囡說,爺爺早年一直不說話,開口說話是在上世紀70年代。後來,他一直在那塊沙土上種向日葵,一大片笑臉一樣的向日葵生長在祁連山下的村子旁邊,金黃一片。

我不再強求老人捐獻出他的鬥笠。

有一天,老人忽然提出一個請求——叫我去尋找一捆新鮮的稻草。

我知道,張掖有一個地方在種少量水稻,便去為老人尋找。當我和戰友輾轉把那捆稻草交在老人的手裏時,我發現,老人的表情有了變化。

囡說,老人開始在家裏編草鞋。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老人佝僂著背,神情專註,坐在一片陽光裏——他正在搓草繩。只見他將草繩拴在板凳上,雙手朝一個方向使勁搓,草繩在他的懷裏上勁,然後越來越緊。

我第二次去的時候,老人開始編草鞋。他將四股繩子繃在長條板凳上,噴了水的稻草在老人手裏很聽話,一擰,再一擰,稻草穿過草繩又折轉回來,來來回回,像織布一樣。老人很專註,他沒有工夫搭理我。

當我再來村子看時,草鞋已經被掛在那個鬥笠的旁邊,一邊一雙。

老人傳來信的那一日,是在向日葵成熟的季節。金黃色的向日葵在山間低頭頷首,老人站在村口河邊等我。一見面,他把那個掛在墻上的鬥笠和一雙他編織的草鞋交在了我的手裏。

老人說,這個鬥笠下有一顆堅強不屈的頭顱。

我們坐在祁連山下,在一大片向日葵地裏說話。

老人說,山是赤紅色的,寸草不生。

我說,山的名字叫祁連山。

老人說,是無數英雄的脊梁組成了山脈的形狀。因此,它是英雄的山。

老人說,那一天,馬匪的騎兵撲過來的時候是黎明。戈壁灘上騰起的沙塵遮天蔽日,村莊裏馬蹄噠噠、馬刀閃閃,大地都在震顫。戰士們踩著鵝卵石一遍一遍沖鋒,腳底板被堅硬的石頭硌得生疼——那個時候,戰士們還都穿著單布鞋。

應該是7個晝夜。成群的戰馬栽倒在村口,一群一群的馬匪跌落在戈壁灘上。村子上空傳來刺刀與馬刀碰撞的聲音,夾雜著激烈的槍聲。

老人說,那些戰友全部倒在沖鋒的路上,他們倒下時還在沖鋒……

遠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啼鳴,那聲音低緩悲涼。老人側耳聽了一陣,才又緩緩地說,幾十年了,可當時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們此刻交談的地方,就是這個季節。

沈默,長時間的沈默,我與老人都不再說話,鳥兒也沒了動靜,耳邊只剩呼呼的風聲。

許久,老人又開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語:「那天,村莊的天是血紅的顏色,戈壁灘是紅色的,山也是紅色的,人也是紅色的,連同山谷裏一蓬一蓬的芨芨草都是紅色的……那些葉子細碎、長在河邊的鉆天楊,樹身也被染成了紅色……從祁連山上流下的雪水被血染紅了,黑河成了紅河。」

「應該是在黎明,時間驟然停止了。硝煙散盡,祁連山下出現了一個新的山包——那是犧牲戰士們疊成的羅漢山……」老人眼睛裏布滿血絲,牙齒咬得咯嘣作響。

許久,老人站起來,折下鉆天楊的一節枝條。只聽「哢嚓」一聲,鮮艷的五角星跳躍在被掰斷的枝條兩端。

老人說,這是紅軍楊。

戰鬥結束的第二日,倪家營子的村裏多了一個14歲的孩子。那孩子眼睛清澈、滿臉驚恐。那些飛揚跋扈的馬匪呼呼揮舞著皮鞭抽打在孩子身上,但他一聲不吭。因為他知道,他濃重的江西口音,會暴露他的身份。他被一個婦人攬進懷裏,嘴唇還在滴血——從此,他由一個紅軍戰士變成了這戶人家不會說話的啞巴兒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老人說,「善良的鄉民用溫暖接納了我。他們在馬匪明晃晃的馬刀威逼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認我。此時,我就應該是倪家營子裏的一個啞巴……而那個善良婦人真正的啞巴兒子,早已死在馬匪的馬刀下……才17歲。」

老人說,那個時候,村裏老人都不許我開口說話。起初我不願意,可後來就學會了當啞巴。馬匪走後,我的部隊轉移了,我瘸了一條腿,成為這個村子經歷過那場戰鬥的幸存者。

他說,我做夢都想著追隨隊伍進祁連山。可當我在掩埋烈士的大坑邊做了記號,又用石頭壘砌成一個簡陋的墓碑後,我就不能走了,我要為戰友守墓。

戈壁灘的夜晚很冷,我每天夜裏坐在石頭壘成的墓碑前,一語不發。不瞞你說,只要坐在烈士墓旁,不管山風多大,我都能聽到戰友們說話的聲音。那些口音天南海北的,有四川的大個子班長,有江西的老鄉,還有會唱秦腔的老陜……他們累了,躺在山裏休息。我盼著等他們休息夠了,能精神抖擻地走過來,圍在我身旁,繼續給我講紅軍長征的故事……

「我在村子裏,其實一點也不孤單。只是有時候在空曠的夜裏,我憋悶得難受,想要說話。有一天夜裏,天上星星很多,我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很大,把我自己嚇了一跳……」老人繼續講述著,眼裏有向日葵的倒影,像一簇簇小火苗。「我沖著埋葬馬匪的山溝,撒了泡尿,又對著那山溝罵了一句臟話——我是用江西話罵的。」

祁連山下,老人第一次笑了。

後來,我與老人成了忘年交,經常坐在那片向日葵地裏說話。

老人的話不多。

後來,他領我去了其他村子,見了幾位留在當地的他的戰友,有四川人,也有甘肅人。老人說他們在隊伍中並不認識,是這幾年才認識的。

1984年冬,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電影【祁連山的回聲】,地點選擇在倪家營子,就在老人那片向日葵地的旁邊。也許是觸景生情,老人忽然推開我的手背轉身體,脊背劇烈顫動著。老人說,我親眼看見他們用繩子拖著一名女兵的頭發,在戈壁灘上打馬飛奔,那個女兵還懷有身孕。

演員哭了,導演哭了,我也哭了。

那一日,我和老人坐在向日葵地裏說話,有一架飛機從遠處飛來。老人說,徐向前元帥來看望老戰友來了。徐帥的骨灰落在了那片山包上,也落在了那片向日葵地裏。

我調離臨澤縣的部隊,是1993年的冬季。我向老人告別時,老人托付我,一定要在國旗升起的地方代他敬禮。

告別祁連山的那天,我特意一個人去了那座紅顏色的石頭山。

我在那裏坐了很久。

(來源:中國軍網-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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