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過得大約並不算好。
唯有一個,一直成為我的畢生遺憾。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被灌輸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如,你必須合群,你必須和她們一樣,你必須變得受歡迎,你必須符合世俗中對優秀的期待,你必須外向開朗活潑大方,你必須成績優秀,你必須乖巧懂事,你必須不能給他人添麻煩,你必須有用,否則你就是孤僻,是冷漠,是冷血,是不懂得感恩,是白眼狼,是垃圾,是廢物,是自私,是還不如當初生下來就掐死。
從小到大,二十多年的時光,一直如此。
我由是從小就覺得,我很糟糕,我是個糟糕的人,我不夠好,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喜歡我,我會一輩子縮在角落裏,宛如無人在意的氮氣,宛如腳底下的一抔土,宛如一個不存在的人。沒有人會看見我。
我受到了太多太多的規訓,每日這些規訓在我耳邊形成繭,我一看見他人臉上不那麽高興的神情就會害怕,即使對方只是累了,即使對方並沒有對我有什麽想法,我還是會下意識覺得自己有問題,是我不夠好,是我不讓人喜歡。我有一堆毛病,是我太糟糕了。
這二十多年裏,有一半的時光,我都想死。
可能你很難想象,一個年齡只有個位數的小孩子,如此篤定自己活不過二十。
乃至一直到現在,我對未來都沒有任何構想。
我活不到那時候。
我不可能有未來。
如果一定要說,我的未來,就只是死亡。
這麽簡單而已。
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在被整個世界的規訓,當然並不真的是整個世界,是我那個時候的世界太小太小了,它們就像紅線一樣,僅僅纏縛住我的精神與身體,暗無天日,不能呼吸。
在那些年裏,在我年紀還小根本沒有任何辨別力的小時候,我渺小的狹窄的世界,全世界都在告訴我,我是有罪的。我必須如何如何,否則我不如立即去死。
我於是被迫努力向外。
我不懂,於是我拙劣地模仿他們。
我不夠好,我不討人喜歡,所以我努力討好他們。
我明明已經努力在討好了,可依舊沒有人喜歡我。
他們說我太有個性,太有想法。
而我甚至已經沒有自我。
整整二十多年的時光,我花費全部力氣去討好世界,我改正錯誤,磨去棱角,努力變得活潑開朗,我努力適應社會,嘴裏漸漸滿是油滑,我變得輕浮而油膩,令人惡心。
而哪怕這樣的我,依舊被人說太有棱角,說我為什麽總是跟別人不一樣,說我社會化程度太差,說我這樣的人在社會上活不下去。
而我已經努力了二十多年。
某次,我看見另一個小女孩。
她聰明,靈氣,我行我素。
她心裏仿佛有一泓清泉,她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她的世界滿是愛與自由,她美好幹凈地讓我自慚形穢。
我恍惚想起來,我當初也是這麽一個人。
只是我何其不幸,幾乎全世界都在磋磨。
我以為自己生而有罪。
我與她成為了朋友,一起走過一段歲月。
她對我說她的遭遇,與我差不多雷同,被打壓,被排擠,被謾罵。
好在,她身邊有很多愛她的人。
她的親人,她的朋友,給了她足夠多的安全感,與向前奔跑的底氣。
而我,我的原生家庭,我遭遇的種種事情,我並不想提起。
我很羨慕她。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曾經的我自己。
她說,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很有靈氣,很特別,說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樣的話,我聽過無數次。
可我從來沒有相信過。
我那麽堅定地以為,我是這個天底下最糟糕的人,像我這樣的垃圾,一輩子只配待在角落裏,死的時候,註意要選個幹凈的死法,不要嚇到別人。
而我曾經,原來也是那樣一個人。
可他們說的話,我真的信了。
信以為真,二十多年。
我現在知道了,可我已經不可能改變。
我的心蒙上厚厚的繭,我與我的心隔離了。
我還活著,可我已經死了。
在我相信他們的時候,在我努力抹殺自己的時候,在我成功抹殺了自己的時候,在我行屍走肉的時候。
我已經死去多年,不過拖著殘軀。
我這一生都在被欺騙,我是被人忽悠瘸的。
可我已經瘸了。
已經死了。
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純粹,再也不可能回到和自己的心自己的世界長在一起的時光了。
我在夾縫裏,和自己的心隔著厚厚的此生剝不開的繭,和世界,也依舊沒能彼此適應。
我的自我太過強大,強大到至今也沒能真正適應這個世界。
我的自我太過弱小,弱小到早就不存在了。
我的心結了厚厚的繭,這種隔離已經不可能破掉了。
就像時光一去不回。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過好,我只明白,如果為了適應外界,將原本的自己抹殺,就一定會痛苦一生。
我今年二十七歲。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死在哪年。
可是你,問出問題的你,正在閱讀的你,我認識的與不認識的所有的你,我希望你幸福快樂,希望你自由鮮活,希望你長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希望你回顧來路,了無遺憾,此生不悔。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快樂幸福。
希望我死的時候安安靜靜,就像從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