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劉明鋒 文/豁達的簡小姐
今年8月份的一天，父親突然接到表弟打來的電話，他說大姑得腦梗半癱了。
自從得知這個訊息之後，父親的心裏一直不是滋味。以往豁達開朗的老爺子總是忍不住嘆氣，急得嘴上冒了幾個泡。
他想去看看大姑，可是大姑嫁得遠，相隔千裏。得從老家坐車到鎮上搭班車，然後去到市裏，再坐飛機或者動車。到了那邊，還得轉幾趟才到大姑家。父親這個年紀，身體又不太好，出一趟遠門談何容易。
可是，不去當面瞧瞧，他又不放心。去或不去，都左右為難。
這樣煎熬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父親跟我說:「你說你大姑當初要是不嫁那麽遠，我根本不用那麽煎熬，有什麽事，我都能搭一把手。可現在，她病了，我想親自去瞧瞧都難。」
「可是啊，再難，我都得走一趟。因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真的是看一眼少一眼。所以，我和你小姑決定好了，我們約一起去看看你大姑。」
於是，就有了我們這一趟9個人奔赴千裏去探望大姑的行程。
父親兄妹三人，他是家中的老大，大姑排行老二，小姑是最小的。
奶奶懷大姑時，那時候曾祖母還在，沒給爺爺和叔公兄弟倆分家。
有一次，曾祖母生病了，奶奶給她煮了一個雞蛋。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雞蛋可是好東西。
曾祖母看奶奶挺著一個大肚子，人卻瘦得厲害，就跟她說:「也別只光顧著我，你這個時候也該補補身體，等下你給自己煮一個雞蛋吃吧。」
那個時候的東西都是有數的，雞蛋和米都放在曾祖母的屋裏。
曾祖母開口了，奶奶也沒有客氣。等離開房間時，她手裏多了一個生雞蛋。
奶奶把這個雞蛋打碎，做成雞蛋羹。本來也沒有多少，但她心疼父親，於是把這雞蛋羹拿到自己屋裏，餵了父親兩口。
沒想到被堂叔看到了，他也要鬧著吃雞蛋羹。奶奶餵他吃了一口，碗裏已經空了，他不滿足，還想吃，沒了，就哭著跑去找叔婆。
叔婆得知這件事情後氣沖沖跑到奶奶的屋裏，指著奶奶說她偷雞蛋吃。
奶奶解釋，叔婆不聽。叔婆氣急之下，推了奶奶一把，導致早產了。
當時奶奶懷孕才7個多月，情況兇險，她拼命才把大姑生了出來。
大姑出生的時候只有3斤多一點，哭聲很小，不仔細聽都聽不到。
曾祖母心知矛盾難以化解，再在一個鍋吃飯，以後可能發生更壞的事情。無奈之下，把家給分了。
大姑養得艱難，從小身體就不好。奶奶心裏難受，對她備受寵愛，即使後來有了小姑。
奶奶經常跟我父親說:「你大妹從小身體就不好，你作為哥哥，要多疼她。在外面看到有人欺負你大妹，你要挺身而出。平時家裏的活，你也要多幹一些，別叫你大妹動手。」
父親回道:「您放心吧，大妹去哪裏，我跟著，沒人敢欺負她。我也不讓她幹活，我去山上撿了柴，再回家挑水。我連地都不讓大妹掃，衣服也不讓她洗。」
奶奶點點頭，又去跟小姑說:「你姐姐從小身體就不好，你要多讓讓她，別跟她吵。平時家裏有點好吃的，你也別跟她搶。她多吃點，身體才好一點。」
小姑笑著露出兩個小酒窩說:「我知道了，我讓著姐姐，不跟她吵，有好吃的，也先讓她吃。」
奶奶每天給大姑煮一到兩個雞蛋，每個月給她單獨煮兩三次魚湯。在她的精心調養和家裏其他人的呵護下，大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
大姑從小吃得好，又不像村裏其他孩子需要下地幹活，她長得很白，身高也比其他女孩子高一個個頭。別的女孩子多數是150CM到160CM左右，她卻有168CM。
大姑本來就長得眉目清秀，再加上皮膚白，又長得高，身材勻稱，婀娜多姿，是個美麗的姑娘。
所以就算大姑沒有其他女孩子勤快能幹，但因為她漂亮，並不愁人追。剛十六七歲，就有男方拖媒人上門。
那時候結婚的人早，多數是18歲，19歲左右就成家了。看到合適的，16歲，17歲先確定下來，過兩年再成家正合適。
媒人上門說的物件，其中有幾家家裏條件比較殷實的。一個是隔壁村村長的兒子，一個家在鎮上做生意的，還有一個家裏父親在縣城教書的。
奶奶說這三家看著都不錯，大姑嫁過去差不了。至少不用像村裏的姑娘，嫁人後每天挑個扁擔，總有幹不完的活。
可大姑分別見了人，這三個沒有一個合她眼緣的。村長的兒子皮膚黝黑；做生意那家，男方長相比較抱歉；那個家裏父親當老師的小夥子各方面都不錯，也合大姑的眼緣。可是他一站起，卻比大姑矮了半個頭。
奶奶安慰她說:「沒事，你不愁嫁，歲數也還小，你慢慢選。」
父親結婚後的第4年，小姑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嫁給了她的初中同學。可是，比小姑長得好看很多倍的大姑依舊單著。
那年，眼看著大姑已經22歲，奶奶急了。讓她好好選一個，別挑著挑著，越挑越差。
大姑放眼望去就是沒找到一個合自己眼緣的，又不耐煩在家聽爺爺奶奶講什麽大道理。於是，她跟親戚去了廣東打工。
到了年尾，大姑打工回來，見了世面，精氣神都不一樣。
奶奶跟她說:「你想去打工也行，可以增長見識。你現在不想結婚，過個一年半載也可以。但我跟你說，你不能遠嫁，你要嫁人就嫁原生的，最好就附近的。」
大姑問:「為什麽？」
奶奶語重心長說:「因為嫁去外地的話，生活飲食習慣還有風俗都不一樣，很難適應。還有，離得太遠，回一趟娘家太難。在那邊，如果有什麽事，我們也不能搭一把手。你說說，我舍得讓你嫁去遠的地方嗎？」
「你嫁在本地，離家近的，那就不一樣了。如果你生活遇到什麽難處，我們能幫幫你。像家裏的雞鴨，菜園子的菜，還有糧食，我可以時常貼補你一些。」
「還有，就算你跟婆家有什麽矛盾，人家也不敢毫無顧忌欺負你。因為人家知道，我們會給你撐腰。他們也要臉面，怕別人指指點點。」
大姑靜靜地聽著，奶奶以為她聽到心裏面去了。知道孩子長大了，說太多也不好，後來只聊一些開心的事情。
過完春節，大姑又去廣東那邊打工。奶奶在家已經選了幾個條件好的，就等大姑回來相親，來年把婚事給辦了。
沒想到年尾大姑笑容滿面帶了一個年輕的男子回來，她說這是她的男朋友。
那個男子長得帥氣英俊，比大姑高一個個頭，又能說會道。
可一聽是外省的，和家裏相隔千裏，家裏兄弟三人，奶奶和爺爺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二老極力反對。
父親跟大姑說:「大妹，你聽爸媽的，姜是老的辣，他們都是為了你好，別讓我們擔心。」
小姑勸大姑:「姐，遠嫁不好。我來跟你數數，有沒有時間不說，車費呢？也不是小數目。就算有時間有車費，要轉好幾趟車，麻煩。你回來不方便，我們想去你家瞧瞧，也不容易。」
但大姑並沒有領情，她說她不用家裏人擔心，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她怪家裏人不理解她，一意孤行，連年都沒過，回來第二天就帶著男朋友走了。
奶奶傷心難過，氣病了，爺爺也整天唉聲嘆氣。後來，對大姑只剩擔心，但又沒有她的聯系方式，不知道她的訊息，心裏特別著急。
過了兩年，大姑終於寫了一封信回來。信裏，大姑說她生了一個兒子，和姑父過得很好，讓家裏人不用為她擔心。
事情已經這樣，爺爺奶奶早就接受現實，趕緊給她回了一封信。
到了年底，大姑和姑父帶著表弟回來了。大姑瘦了一些，但看著精神不差。他們買了一箱曲奇，還給叔公那邊買了豬肉和面條，把禮數給做全了。
大姑各自給了爺爺奶奶一人500塊錢，又說她那兩年的生活，說婆家人對她的好。家裏人聽著聽著，也相信她過得好了。
到了第二年，大姑寫信說這年年尾不回娘家了，孩子還小，不好奔波。
第三年，大姑生了表妹，回不了娘家。
第四年，她又寫信說她那邊下大雪，路不好走。
第五年，大姑說孩子還小，帶兩個孩子輾轉坐車太麻煩。
第六年，大姑說她婆婆生病，花了不少錢。
第七年，家裏人已經有7年時間沒見大姑了。尤其是爺爺奶奶對她思念成疾，讓大姑回來娘家過個春節。如果不夠路費，可以寄錢過去。
可大姑說這一年也不能回來，因為她還有別的事情，不是沒有路費。
奶奶喃喃自語道:「當初讓她不要遠嫁，她非要遠嫁。我說了吧，遠嫁回一趟娘家哪有那麽容易，想見一面都難。」
「唉，她總說她過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過得好，我心裏面特別擔心。我自己的女兒結婚了，我連她家門口在哪個方向，我都不知道。」
這之後，奶奶大病一場。好了之後，也沒有什麽精神，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
父親知道這是奶奶的心病，跟母親商量過後，決定帶她去一趟大姑家。
那次，父親，母親，還有大姑和姑父帶著我和奶奶按照大姑之前給的地址，轉了多趟車，奔波千裏，終於到了她家。
我們到了村口，說了大姑父和大姑的名字。有個老奶奶說:「你們一路走下去，走個十來分鐘，有個路口，往左走個幾百米，前面有一顆桃子樹的就是了。」
當我們找到那顆桃子樹，看到那三間簡陋的房子，站在門口聽到大姑罵孩子的聲音時，奶奶的眼淚瞬時嘩啦啦地流下來。
那時候大姑父在外面打工，只有大姑帶著表弟表妹在家。
大姑聽到動靜出來，看到我們，她楞住了。到了屋裏，奶奶抱著她痛哭。
奶奶摸到大姑粗糙的手，心疼地說:「你不是說你過得很好嗎？你說說你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
我母親比大姑大兩歲，但大姑看著比她老七八歲。大姑的臉頰瘦得凹陷下去，已經看不到從前漂亮的模樣。不僅奶奶傷心，我們也跟著傷心。
父親皺著眉頭說:「大妹，你有什麽困難，你怎麽不寫信跟我們說一下？」
大姑一邊哭一邊哽咽道:「我當初不聽你們的勸，我沒臉跟你們訴苦，我也不想讓你們為我擔心。」
那次，我們在大姑家住了一個多月。奶奶說幸好也帶了我來，這樣我認識了大姑家的門，以後大姑有什麽事，能叫我來一趟。
時間過得很快，再不舍，我們也要回去了。奶奶塞了500塊錢給大姑，父親和小姑各自給了2000元，但她都不要。
後來，母親想了一個辦法，把這些錢都放在一個袋子裏，悄悄放在米缸裏。
等大姑送我們去鎮上坐車的時候，母親讓她回去開啟米缸看看。
從那之後，大姑回來過三次。一次是我結婚，一次是爺爺去世，一次是奶奶去世的時候。
奶奶臨終前幾天，一直等大姑回來，想再看她一眼，但遺憾的是沒能等到。她走了的第二天下午，大姑才趕到了。大姑哭得撕心裂肺，可是，遲了。
因為我結婚的時候，大姑來了。所以，表弟結婚的時候，我和我老婆去了。
父親和小姑沒去，他們各自給了2000塊錢的紅包，讓我把心意帶到。
雖然父親沒來，大姑有些失望，但看到我和我妻子來了，她還是很高興。
那時候，大姑家蓋了兩層新房子，房間寬裕。不像和奶奶來的那一次，我們大家要打地鋪。
表弟婚禮結束後的第三天，在大姑依依不舍下，我們離開了她家。
從那之後，我們沒人去大姑家，大姑也不回來，平時大家也沒有什麽聯系。
今年八月份的一天，父親突然接到了大姑家表弟打來的電話。在電話裏，表弟說大姑腦梗住院，半癱了。大姑情況不太好，念叨了幾次我父親還有小姑。
我以為那麽多年和大姑沒有見面，平時也沒有聯系，父親和大姑的感情也淡了。
但其實不是，自從接到表弟的電話，父親的心裏一直不好受。吃不好，睡不好。一時心疼大姑，一時又埋怨她當初遠嫁。
最終，父親還是決定要去看看大姑，小姑也一起去。
於是，我和小姑家的表弟各自開了一輛車，一行9個人奔波千裏趕往大姑家。
到她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大家饑腸轆轆，一身疲倦。
本來表弟已經準備好飯菜，讓我們吃了飯再去看大姑。
可父親執意看了大姑，再吃飯休息。
大姑躺在床上，滿頭淩亂的白頭發，眼睛渾濁，說話模糊不清。她看到我們進來，瞬時滿臉的淚水，不停地想說話，卻又說不清楚，看著真讓人難過。
小姑坐在床邊，父親握著大姑的手，跟她說:「大妹，我們來看你了。你要想開一些，別想太多，心情好，病才好得快。」
母親和小姑給大姑洗頭，擦臉，翻身，餵吃的，父親經常去陪著大姑說說話，我們這些年輕的也每天去大姑的房間看看，說些俏皮話。
大姑心情好了，恢復得不錯，後來她說話，我們大概也聽得清楚她在說什麽。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我們到大姑家23天，要回去了。
大姑舍不得我們，但她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事情，總要回去的。表弟讓她別難過，爭取把身體養好，到時候他親內建大姑回娘家看我們。
臨走時，大家互相說些鼓勵和吉祥的話語。
可是，離開了大姑家，回程剛走了兩公裏不到，父親突然哭了。
我給他拿紙巾，他哽咽道:「這次之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你大姑一面。我一想到這樣，我就難受。要是你大姑當初聽家裏的話，那該多好。」
看著蒼老的父親一臉淚水，滿臉的難過，母親哭了，小姑跟著哭了。我也感到很難過，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們。好像說再多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深切體會到這種痛苦，我心裏暗暗決定，我以後不讓我的女兒遠嫁。
事已至此，我希望我的父母和小姑好好保重身體，希望大姑好好做康復，盡快恢復健康，能走路。到時候，我們這些小輩盡量創造機會讓他們兄妹多見面，也算是盡了我們的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