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耕時生產隊的黑瞪眼跟鄰隊的一頭公牛頂架受了傷,自此一厥不振,至秋末,眼見傷勢難愈,隊長便決定殺了吃肉。
喜訊象長了翅膀的鳥,在孩子們中間飛來飛去。秋假已經開學,當我們急不可待地等到放學,一溜煙跑到生產隊的場邊,牛已殺畢。屠夫劉禿頭正將牛的內臟剝下惡狠狠拋在一個大鐵盆裏。我們十分惋惜晚到了一步,錯過了殺牛的壯景。逃了學的三禿子洋洋得意地湊過來,剛要開口為我們描繪殺牛的場面,忽地背後一個脖拐扇了過來,隨之一聲喝罵:「好你個兔崽子!」
原來是三禿子他爸得知了他逃學看殺牛,來懲治他了。三禿子「嗷」一聲尖叫,不待他爸將其衣領抓牢,扭身奮力掙脫,落荒而逃。他爸拎起一根青玉米棒,怒氣滿腔地在後面趕。
我們幸災樂禍地看著這父子倆去遠,轉回頭繼續看劉禿頭解牛。這時已聚攏了大堆人,隊長和會計等幾個人張羅著分肉事宜。會計手裏倒托著油膩膩的帽子,裏面是白紙團成的鬮。隊長在喊:「抓鬮了,抓鬮了。」
人堆裏便站出來各戶人家的代表,上前來抓鬮。一頭牛的內臟和蹄血等物數量有限,沒法全隊人口均分,所以每逢這種時候就把這些東西分成若幹份,做好鬮,由大家來抓,看運氣,誰抓到什麽就得到什麽,抓到「肝」的得肝,抓到「肺 」的得肺,抓不到的沒有份。也不是白給,而是抵肉,比如「上水」兩斤抵一斤肉,「下水」三斤抵一斤肉,這是劃算的事,因此人們對抓鬮是極為踴躍的。抓到「心」「肝」好鬮的人高興得眉飛色舞,抓到了「腸」「血」等次一些東西的人也小有收獲般地微笑,而大部份抓了白條的則失望地灰一下臉,怏怏地退到一邊,或是悻悻地罵上兩句。
凡有這樣的事,我家全是我爸出馬。我急急地在人叢裏尋著我爸,想知道我家的運氣。卻見我爸瞇著眼,不緊不慢地吧達著煙袋,根本沒有去抓鬮,又忽地把煙袋一磕,站起身往隊長跟前湊著要說話。
我搶上幾步,上前拽爸的袖子,催他快去抓鬮,遲了好東西便全叫別人抓去了。爸卻甩開我的手,繼續跟隊長說話。我聽明白了,原來爸是在跟隊長商量要用放棄抓鬮的權利來換取那一副牛骨架。
隊長說:「行,牛頭不算,那得留著完了事給禿頭和幫忙的爺們下頓酒,還有你家的肉就抵了。」
爸笑瞇瞇地點頭說:「行,行。」
我一聽急得都要哭了:「爸,咱不要肉要骨頭幹啥?不要骨頭,不要骨頭!」
爸怪我多嘴,用煙袋往我腦門上一晃:「你懂個屁!」
鬮抓完了,劉禿頭也已將牛解畢,便開始分肉。劉禿頭掌刀,會計在旁按隊上的花名冊叫號,隊長坐陣監督。這時人群說笑聲靜下來了,人們多少都有些嚴肅和專註。
最先叫的是栓子家,栓了媽拎著籃子上前,一臉喜相,會計在花名冊上記一筆,沖劉禿頭叫:「四斤牛肉。」栓子家四口人,每口人一斤。
劉禿頭一刀下去,拎秤一稱,不多不少正好四斤。劉禿頭油手抹一把嘴頭,向人群斜眼一瞥,意在炫耀。人群裏便有叫好聲:「好手藝。」「全福,好刀法!」全福是劉禿頭的大號。
四五戶分過之後,有人提出異議,說禿頭這樣一刀切,刀法是滿好,可是割下的肉卻不甚公平,因這一刀下去,好肉便好肉,孬肉便孬肉,有人合算有人不合算,這樣不行,一刀切不可取,須得每份肉多切幾刀,好肉孬肉搭配著來,才合理。
我從那時候就知道了用「一刀切」處理問題不可取。
劉禿頭很不高興,因為眾人觸犯了他的權威。他摔了下刀,意在堅持其一刀切的做法。眾人於是愈加鼓噪。隊長見勢在一旁說:「全福,就依大夥吧。」
劉禿頭氣哼哼地罵了兩句什麽,到底還是依了大家的意見。再分肉時,就在不同部位切上兩三刀,好壞搭配著來。
三禿子媽抓鬮抓了一葉牛肝,他家人口多, 抵了肉後,他家還能分到四五斤肉。三禿子爸此時早已放棄了對三禿子的追捕,與三禿子媽一起喜洋洋地等候一旁,待分到他家,忙小心地拎著牛肝牛肉離去。
三禿子爸一走,三禿子就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我正要去找三禿子聽他講殺牛,我爸卻將我喊過去。
我爸從家裏背來一個大筐,把除了牛頭之外的黑瞪眼身上剔下的所有骨頭都裝在筐裏,又讓我將那根粗大的牛尾巴拎在手上往家裏走。這根牛尾巴的得來頗費周折,起初隊長說牛尾巴不算骨頭,不能給我家,我爸跟隊長辨論了半天,我爸說牛尾巴的組成主要就是軟骨,怎麽不算是骨頭呢?周圍的群眾也參加了辯論,有傾向我爸的認為牛尾巴應該算是骨頭應由我家拿走,有附和隊長的說一根牛尾巴能下一斤酒不能讓我爸拿走,那太便宜我家了。最終的結果是我爸取得了勝利,牛尾巴拎在了我的手上。
我爸往筐裏裝牛骨頭時人群裏就有議論:「嘿,不要肉要骨頭嘿。」
「這老七,愛啃骨頭。」
「這牛骨頭比肉上算?」這是奚落和疑問。
「七叔是精細人,他不要肉要骨頭必有道理。」
「道理個屁,老七這回可是走了眼了,禿頭一副好刀法,你沒見那骨頭剔得一絲不留,啃都沒地方下嘴。」
眾人哈哈地笑起來。劉禿頭也得意地笑。
我心裏恨死了劉禿頭。
我跟在爸後面走,打量爸背筐裏的牛骨頭,果然每一塊都白森森不見肉星,心裏一邊埋怨爸糊塗,一邊罵醜陋的劉禿頭心歹,竟將骨頭剔得這麽幹凈。
到了家,我娘早已迎在院子裏,一見我爸背來一筐牛骨頭,立刻變了臉質問道:「怎麽全是骨頭?肉呢?分的肉呢?」
我爸重重地放下筐,喘了口氣,說:「先別急,先別急,一口人一斤,咱家總共才分四斤肉,我把它換了這筐骨頭。」
我媽說:「換骨頭幹什麽?你看看這骨頭上一點肉都沒有。」
我爸說:「咱燉著看,看有沒有肉!」
爸搬了三塊石頭,在院子中央擺成「品」字形。我家有一口大鐵鍋,不知是什麽年代的產物,因為太大,平時是不用來做飯的,只是村裏誰家有事要做幾十人的大鍋飯時才來我家借走用,閑時它便倒扣著棄在院子的一角。我爸過去把這大鐵鍋「嘿」地一聲搬起來架在石頭上,就成了一個露天竈。爸吩咐我娘把鍋刷幹凈,吩咐我去三大媽家借來一柄大鐵錘。
爸已經擔了一挑水放在院子裏,先用清水將我家門口的石台階沖刷幹凈,他自己親手將鐵錘也在清水裏洗了兩遍,這才要我幫著他開始砸牛骨頭。
就在洗凈的石階上,爸用鐵錘,將筐裏的骨頭一塊塊拿出來砸。爸先用鐵錘把大塊的骨頭砸斷,再在上面敲出裂紋。
黑瞪眼的骨頭硬逾鐵石,爸脫了夾褂,讓我躲開些,蹲起身子,掄圓了鐵錘奮力砸,一邊砸一邊說:「真它娘的硬!」
砸了足足一個小時,爸才將那些骨頭全部砸完,爸累出了一身汗,我在一旁幫忙,也把雙手震得發麻。爸把這些骨頭用清水洗了一遍,投在架起的大鐵鍋裏。
滿滿一大鐵鍋白光光的牛骨頭,爸看著,高興地籲出一口氣,點著頭,嘴裏滿意地「嗯」了一聲。
娘抱來了棒稭,正要填水點火,爸卻攔住了,說:「慢,先別點火,這東西得用硬火燉。等我去拾些好柴來。」
爸說完,背起那只原本裝牛骨頭的大筐,拿了把鐮刀,拽上我去了村東的樹林子。
進了林子,爸告訴我別撿地上的枯枝敗葉,地上的只撿粗的樹枝,又讓我仰起頭往樹上找,找樹上已風幹但還沒有掉下來的幹樹枝。爸折了一根小樹,把鐮刀綁上,用來鉤樹上的幹枝。有時樹很高,爸夠不到,就讓我爬到樹上去夠。
爸說這樣的幹樹枝燒起來有火力,只有這樣的火力才能把牛骨頭燉好。
這時天已經快黑下來了,不遠處的村子裏好象已傳出了燉牛肉的香味。爸很沈著,把弄到的幹樹枝一根根折斷,長的捆成一捆,短的裝在筐裏。爸說:「行了,夠了。」就將好大一捆樹枝扛在肩上,讓我背著那只筐,回家。
走進村子時天已完全黑了,各家燉牛肉的香味真實地撲面而來,有兩只狗在街上撒了歡地跑。
忽然一陣叫罵聲起,在一家門裏追出兩條黑影,前面的是一條狗,後面的,我看出來是三禿子他媽。隨後又是一聲罵,三禿子也趕了出來。原來是三禿子家的狗趁三禿子及其家人不備叨了一塊肉邊跑邊吃,三禿子和他媽發現後在後面窮追不舍。
我爸說:「這狗,真沒出息。」
我也想說句什麽,可背上的柴筐壓得我喘不上氣來,便使勁走了兩步,沒吭聲。
到了家,我強弩之末般地扔下筐,卻聽爸在吩咐媽用屋裏的鍋竈先做飯,吃了飯再燉骨頭。
我等不及地說:「還不趕快燉骨頭呀,人家可都吃上了呢。」
我爸說:「趕快燉今天也吃不上了,這骨頭得燉一宿呢。」
吃了晚飯,爸放下筷子就去燒火燉骨頭。我也扔了飯碗跑去看。
爸先用一把棒稭點著塞在三塊石頭架起的鍋竈下,然後把我們弄來的幹樹枝放到火上,樹枝立刻劈劈啪啪地燃起來,聲音清脆好聽。
爸蹲在竈前,看著火勢填柴,讓火始終保持旺盛的勢頭。爸填柴十分仔細,他把筐裏的細枝和柴捆上的粗枝搭配著填,並將枝條縱橫交錯地擺到火上,這樣柴便燃燒得旺盛而充分,火苗擁簇在鍋底,騰騰地燃著,卻不冒一點煙。鍋裏的水滾滾地沸了起來。
娘拿來了蔥姜大料,這些都是燉肉的作料。爸卻急忙從竈前站起來,把這些作料從娘手裏拿過去,說;「先別放這些東西,什麽也不能放,先用白水熬。你們誰也別插手,全由我來管。」
娘說:「你弄什麽呀?」
爸好象對什麽事胸有成竹了似地說:「你們該睡覺睡覺去,明天早晨再來看。」
娘嘀咕了一句回屋哄妹妹睡覺去了,我不肯走,湊在爸跟前。爸專註地填著柴,火光把爸的臉映得紅通通,爸的臉上看上去帶著點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各家院落裏漫出的肉香味已淡下去,想必是都已經吃完了。我家的鍋卻剛剛冒出些香味,鍋蓋下沸騰的水咕嚕嚕地響著,誘人的肉香由淡至濃地溢位來。爸不時地起身掀開鍋蓋用鐵鏟去翻動鍋裏的骨頭。
我坐在爸身邊咽著口水,一邊不住在打磕睡。
爸卻毫無止境地不停地填柴,我看了看,我們拾來的柴連一半也還沒有燒下去。
我實在忍不住了,問:「爸,還沒熟呢?」
爸說:「得等這些樹枝都燒完才行,你先去睡覺吧,明天早起再吃。」
我一聽泄了氣,立刻感到困極了,便心裏極不情願地回屋睡覺。砸骨頭拾柴早已經把我累得夠嗆,我回到屋裏頭一落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裏我醒來一回,迷迷糊糊從窗子往院裏看,見竈上已沒了火,只一堆余燼仍一閃一閃地在黑暗裏亮著,爸仍靜靜守在竈前,看不清面目,嘴上的煙袋一明一滅。
我輕輕敲了敲窗玻璃,小聲叫:「爸,爸--」
爸聽見了,磕了下煙袋,起身掀開鍋蓋撈了兩下,用碗端進來一塊骨頭,小聲說:「吃吧。」
我抓起骨頭來啃,上面只一點點筋肉,燉得十分酥爛,入嘴即化一般,淡巴巴沒味道。我把碗扔在炕上,就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爸便在院子裏喊我們出去看。
院裏大鐵鍋下的余燼早已滅了,鍋也涼了下來,爸掀開鍋蓋,讓我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只見鍋裏一片白汪汪,牛骨頭燉出了油,這些油凝固成了一個光潤瑩瑩的鏡面,天哪,那是小半鍋的油啊!
爸在一旁笑瞇瞇地吧噠著煙袋,臉色那麽得意。爸的眼睛上網著紅絲,我想爸可能是守了整整一夜沒有睡。
娘也非常高興,十分佩服地看了爸一眼,在爸的指揮下端了個大盆出來,拿了鏟子去鏟鍋裏的牛油。那是個窮年月,這麽多的油簡直是一家人的寶貝呀。
厚厚一層牛油下面是碎牛骨頭和肉湯,待娘把牛油鏟凈,爸讓娘往鍋裏放了作料和鹽,把撈出的骨頭和剔下的肉也重又放進去,竈下填一把柴點燃,又煮上一小會兒,這才出鍋。
牛骨頭上的一點點肉星幾乎都燉化了,湯卻稠得象粥。這頓飯,我和妹妹吃得狼搶一樣。這是我童年裏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燉牛骨頭!
那些牛油,娘整整鏟了一滿盆。那只大盆原本並不是用來盛油的,那年月哪裏會有這麽多油用大盆來盛呀。但這一次它卻很幸運地被用來盛油了,在隨後的一年裏它一直充任著這重要的使命,因為這些牛油我家整整吃了一年,一直吃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本文創作於2001年9月,作者張玉清,發表於【東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