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現實版黑神話,突然知道山西為啥這麽火了

2024-08-21心靈

從佛光寺東大殿的側廊往下,迎面望見一座北魏形制的祖師塔時,我忽然明白,山西為何屢受青睞。彼時還未問世就爆火的【黑神話·悟空】,正是取材於我腳下這片土地。

這是一片可以真實地觸碰歷史的土地。山脈縱橫、交通封閉,一度阻隔了當地的發展,但也為這裏的文物隔離了動亂,使得國內發現的元代以前的中國早期古建築,70%存於山西。

今天,【黑神話:悟空】全球同步上線,一小時內,這款預熱4年的國產3A遊戲,在Steam平台的同時線上玩家達104.5萬,超越【CS2】登頂Steam熱玩榜,並在美國、新加坡等12個地區實作銷量霸榜。

在山西忻州的村居巷陌中行走,古建隨處可見,遊人會恍覺自己置身於一個現實的遊戲世界。地處中原與邊關之間,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的拉鋸與對抗,催生了更強烈的宗教信仰和生存感受。曾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歷代工匠,將自己的信仰、希望與敬畏,凝固成神態各異的神佛星宿、營造技藝,並隨著建築被保存至今。

忻州古城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而【黑神話·悟空】將更多等待的目光引導至此。被宣傳片中的精細場景吸引的觀眾,屢屢在評論區向山西文旅喊話:機遇到了,快抓住。

盡管傳播熱度不如淄博、哈爾濱等網紅城市,山西早已將文旅作為地區經濟發展的一大重心。自2023年,東方甄選團隊在山西開展文旅直播以來,文化對旅遊的感召力頻頻讓當地人驚嘆。直至如今,董宇輝講解山西文旅的直播切片,還掛在山西各市的政務號置頂處。

曾用豐富的地下資源支援各地建設的山西,如今面臨一大難題: 在傳統產業面臨瓶頸的當下,如何盤活地上的文旅資源,幫助城市渡過轉型難關?

在山西北部,一座在敦煌壁畫上留有蹤跡的古老城市,忻州,提供了一個轉型樣本。

雁門關內,五台鐘聲

在【黑神話·悟空】的宣傳片段中,來自佛、道、儒三教的塑像、景觀,豪邁地充斥於各個角落。順著林間水流彎轉,零落的佛首、休憩的精怪、預示未來的卦象,雜糅於同一畫面,暗示著寧靜之下的波瀾湧動。

【黑神話·悟空】宣傳片段

或許沒有一個地方,比被稱為「晉北鎖鑰」的忻州更適合考古這一場景。

比起轄區內的具體景點,忻州似乎是一個讓人陌生的名字。當地人常善解人意地告知外人,「忻」音「欣」,再自嘲一番:人們常知國內佛教名山之首五台山,卻不知忻州;知中華第一關雁門關,也不知忻州。邊塞號角與三教香火,同時縈繞著這片土地。

地處三關腳下,夾於中原與蒙古之間,自古以來,忻州是文明沖撞與融合的痛苦見證。

忻州西北部的黃河,與南部的重重山脈一同,曾構成中原北部對遊牧民族最重要的一道屏障。自戰國時起,趙國統治者已深知其要,在此處築起長城關隘,以阻遊牧民族南下。隨後歷代修建起的偏關、寧武關與雁門關,均在如今忻州境內,史稱外三關。

這是一道誘人的天險。一旦內長城的最後一關——雁門關被突破,好戰善騎的遊牧民族便可騎馬輕躍忻定平原,直入太原。古稱晉陽的太原又有「龍城」別稱,歷史上,李淵、李世民父子正是從晉陽起兵,攻入長安。

敏感的地理位置,讓北地民族屢屢在雁門關徘徊,無論天下分合,戰爭甚少缺席與此。在這樣的背景下,直面「死生亦大矣」的宗教,在戰亂的漢末逐漸生根。後因皇室推崇與民間信仰的雙重影響,當地民眾用以避亂的五台山內外,逐漸形成佛道並存、漢藏佛教共處的奇景。

立在村居巷陌的寺廟,由此成為邊關上千年政權更叠最忠實的記錄者。

在【黑神話】宣傳片中,有一個一閃而過的經幢。從經幢底部的仰蓮花座看,形制與五台山外佛光寺東大殿門前的經幢一致。古建愛好者知道,這一藏在忻州偏遠村落的佛光寺東大殿,正是國內發現的第一座唐木構建築。

佛光寺東大殿門前的經幢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及營造學社二人,在山西苦尋許久後,終於於五台縣三十裏開外的豆村,找到了這座記載於敦煌壁畫上的大佛光寺。這一發現,打破了日本學者關野貞關於「中國無唐構」的斷言,也給中國古建的系統研究,提供了一個千年以前的觀察物件。

據今人考證,佛光寺首建於北魏孝文帝時期。作為漢以後首個越過雁門關的遊牧民族政權,北魏一度將佛教推至關內,以籠民心。因五台山被認為是【華嚴經】所載文殊師利菩薩說法處,五台山逐漸被奉為名山,興修塔寺。盛唐時期,因五台山臨近唐朝起源地太原,被當權者視為庇佑神山,五台山香火更盛。據【古清涼傳】,全山寺院多達三百所,其時勝景,不亞於「南朝四百八十寺」。

及至後唐,國力漸衰,不納稅賦的佛寺僧眾逐漸成為財政負擔。唐武宗時期,國內大幅拆毀佛寺,「五台諸僧多亡奔」,建成三百余年的佛光寺大閣亦遭毀壞,僅存大殿旁一祖師墓塔,用塔身的束蓮柱裝飾、火焰形劵面等建築形制,記錄著曾經的北朝故事。

唐武宗後,唐宣宗即位,重興佛法,佛光寺大殿也得以重修。前述佛光寺經幢上,記載有一出資修葺之人,「女弟子寧公遇」。正因這一名字與寺內木梁題記的內容相吻合,梁林二人得以推認,這座大殿重修於經幢記載的唐宣宗年間。

或因佛光寺在五台山外,重修後的大殿,躲過了後世上千年的紛亂,幾乎以唐代原樣保存至今。唐代古樸而舒展的氣韻,仍能從其寬大的鬥拱、圓融的佛像、生動的壁畫上窺見一二。

佛光寺唐代彩塑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一千一百年後,梁思成、林徽因二人爬上佛光寺殿中構架,在蝙蝠與臭蟲盤踞的寺頂工作數天,終於看見千年前,唐人重修時於木梁上寫下的題記。除記載參與修葺人名外,題記工匠還寫下了其樸素的祈願:「 風調雨順,幹戈休息」。

得益於山偏路遠,還有更多民間古建,如佛光寺般在忻州靜立,自唐以降的每個朝代,均有相應古跡留存至今。千年前的情感,透過這些古建塑像,和今人相通。

「要讓人記得」

盡管位處長城腳下,文化氣息濃厚,對外界而言,忻州的面目仍顯得模糊。

這或與其面積過大、景點過散有關。前往山西訪古的遊客,常在網上寫攻略告知,山西交通不便,最好自駕前往。這一問題,在山西面積第一大市忻州,尤為突出。

在縣域旅遊火熱的2023年,自媒體博主「諾曼頂教授」曾釋出影片,記錄自己乘公共交通從忻州市區至佛光寺的經歷。博主表示,即使探尋這樣一座相對名聲在外的大寺,從豆村至佛光寺的最後六公裏,極大可能仍要搭載私車或步行前往,回程同理。


面積占全省六分之一的忻州,共有14個區縣,卻有11個縣曾為國家級貧困縣,直至2020年才實作全面脫貧。至今,忻州經濟水平仍在山西排名靠後,2023年GDP為太原的三分之一。

重重山脈阻隔,讓經濟發展成為各縣的首要問題。藏於山間的古跡景觀,當地人一度沒有多余精力保護與開發,對外也疏於宣傳,反之,這也削弱了外人來到忻州、了解忻州的意願。

這一因封閉導致的負迴圈,需要一個城市視窗的出現,加以打破。

2015年,在城市棚改浪潮中,久經閑置的忻州老城,重新吸引了規劃者的目光

這座建於東漢,至今有1800多年建城史的秀榮古城,曾是忻州城市中心。已成為夯土殘垣的古城墻內,仍保存著明清時期的整體格局。除有秀榮書院、北城門等被列為文保單位的文物外,還有百余座沿用傳統形制的民居與商鋪。從十米高的城墻上向內眺望,仍能感受當年「三關總要」的遺風。

忻州古城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盡管隨著城市建設,秀榮古城已隨著城鎮中心的遠離,逐漸成為經濟價值不高的棚戶區,但城內煙火不息的生活氣,也啟發了規劃者。能否在修舊如舊的基礎上,將人氣引回古城,重現明清時期商貿繁盛的圖景?

是希望也是藍圖,忻州要做一個「活著的古城」。在修繕完成後,這一古城將成為忻州的城市會客廳,八方來客能免去舟車勞頓之苦,先透過忻州古城,了解其下14個區縣的風土人情。此外,忻州古城還被規劃為全市文旅集散地,從周邊城市前來的遊客,可從古城中轉,前往下轄五台山、老牛灣等景區。

這是忻州文旅主動向前邁出的一大步。2017年,忻州秀榮古城旅遊綜合開發專案動工,四期專案預計總投資約為58億。在許多忻州本地人心中,這是一個農業城市「舉全市之力」進行的產業轉型。

全程參與古城招商工作的武永峰表示,忻州古城打造的重點,便是「讓別人記住你」。

食物,往往是人和城市最快發生聯系的方式。調研了多個古城案例後,忻州古城的招商工作群組決定,要從本地居民中尋找商戶,展現晉北普通人的日常飲食。為保證古城內的食物出品,前期,武永峰在城區和鄉縣跑了半年多,走到村頭的廣場打聽「誰家做飯比較好吃」,提著食材上門尋找好手藝人。

忻州另有一稱號,「雜糧之都」。2014年,忻州被中國糧食協會正式授予這一稱號。這片種植了山西三分之一雜糧的土地,擁有著五花八門的吃食,而做好它們的手藝,大多在缺乏創業資本的農戶或小商販手裏。

手藝人正在制作石頭餅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為了盡可能完整地呈現本地面貌,招商時,古城與有意前來的商戶約定,只需帶著手藝入駐,前期不需租金。根據不同商戶的經營情況,營運公司將動態調整與商戶之間的分成比例,在保證商戶基本收入的基礎上,再討論後期分成。一些收益不太好的商鋪,因其售賣的品類具有代表性,營運公司還會貼錢養商。

武永峰舉例表示,有的小店雖受眾不多,卻是當地人的特殊記憶,在古城重修前,已推著小車在城內做了三代生意。對這類店鋪而言,古城更希望盡力保證其經營。「要讓盡可能多的本地商戶留在這裏。」

這一留商留客的營運理念,也刺激了商戶自發愛護古城生態。如今,城內不少商戶門口,貼有兩張公示牌,其一為價格公示,量化每份商品的容量、價格,以及負責人聯系方式,供客人進行監督;其二為「保證書」,店主們直白地賭誓,若店鋪有缺斤少兩等失真商譽的行為,「一輩子受窮」「甘遭雷劈」。

晉北粗獷中帶著熱忱的民風,在與遊客的交往中逐漸變得清晰。2019年國慶開業以來,古城遊客接待量逐年提升,節假日遊客接待量常居全省A級景區首位。 2023年,這座沒有門票收入的古城,年營收卻已達2.58億。透過古城的視窗,忻州正被逐漸看見。

重新發現「故鄉」

從今年年初開始,忻州文旅頻頻來到省外,向各地推廣忻州。其宣傳標語是,「長城兩邊是故鄉」。

自縣域文旅發展以來,不少城市希望用鄉愁與鄉情,喚起遊客對陌生小城的向往。這難免讓人想起大理熱時,各地古鎮處處豎起招牌,「去有風的地方」。 這些旅遊領域的後發小城,如何避免風刮過後,徒剩同質化業態的一片狼藉?

文旅融合的「文」,或許能提供一定的解答。

忻州的各處景點,對講解依賴尤甚。一路上,常碰見遊客詢問景區的工作人員,哪裏可以約講解員,如約不上,甚至願意花錢「蹭」聽。在南禪寺內,更有帶著孩子的遊客,拿著一疊A4紙大小的打印材料,對著圖片與眼前的佛像,一一細看。

南禪寺佛像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盡管文物與古建能以直觀的方式直抵內心,但更細致的審美與感知,往往需要外部知識的幫助。忻州代縣文旅局的局長李繼華告訴南風窗,當前,古城發展的重點,不是增加表面的業態,而是需要人才回來,幫助呈現城市本身的故事。


文旅的發展,也是一場本地人對家鄉的重新發現。

在舊有的敘事裏,忻州是一個需要出走的城市。因其產業主要為農業與礦業,謀求發展的年輕人大多選擇去往太原、北京,甚至延續走西口的故事,經雁門關至內蒙、陜西。15年來,忻州人口持續減少。

但遊客的到來,讓當地人重新回看自己習以為常的小城。以代縣為例,這座雁門關下的古邊防城市,仍保存著重修於元朝的阿育王塔,明代的邊靖樓、鐘樓等古建。 借遊客的眼睛,代縣人如今於文廟祈福、在阿育王塔下轉塔的日常,疊加了一層審美的意義。因旅遊而生的種種需求,也讓本地人在家鄉有了更多發展的選擇。


雁門關位於山西代縣,是長城重要關隘之一,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 圖源:山西省文化和旅遊廳

李繼華表示,當前,代縣正籌劃進行代州古城旅遊發展的整體提升。清點家底時,人們發現,本地許多值得驕傲的藝術,的確值得一個舞台。

「如果古城要重建,代縣人自己就可以建起一座城。」曾經,駐守邊塞的將領,帶著一批隨軍工匠來到代州,在當地生生開辟出一座城市。如今,代縣內仍有雁門民居營造技藝、泥塑彩繪、琉璃推光漆等技藝的非遺傳承人。旅遊經濟,盤活的不僅是下遊服務業,還有一系列可能被遺忘的生活技藝。

不能否認,當前,文旅起步較晚的忻州,許多景區的業態仍然稍顯陳舊。即使在古建熱情高漲的當下,面對興沖沖的來客,許多寺廟內也只有售票的村民相迎。而網絡上,年輕人因遊戲而起的文旅呼聲,線上下也難見承接。

但文旅發展,已經細微地改變著當地人的生活。李繼華告訴我,2019年以前,代縣古城景區一年的門票收入為30余萬,堪堪維持營運,如今,古城景區每日門票收入可達一萬。近十倍的客流增長,正吸引著更多人回鄉,也讓曾經沈寂的城市開始思考,要吸引遊客,下一步還能做什麽。

忻州古城內街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攝

這是一個讓人興奮的變化。人們深知,許多構思也許只能存在腦海中。但每多一個人因此而想起忻州,那座代表故鄉的古鐘,便在心裏多敲響一聲。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王晴

發自山西忻州

編輯 | 趙靖含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