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出去住的時候,窩在一張床上看完了愛樂之城。
第一次和他躺在一起,我們中間隔著厚厚一層被子,緊挨著的肩頭仍然滾燙。我偏過頭小聲和他講,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我故意離他耳朵很近,一邊說話一邊若有若無吹氣。
他一絲不動,手橫過被子,緊握我的。
我最愛他的時候,從那天晚上開始算,持續了整整三年。三年不足以越過他和我之間四歲的溝壑,我努力往前追趕,希望告訴他當時一瞬間回頭的選擇值得。我不染頭發,他說好漂亮;我不打第三個耳洞,他說不用挨疼了,我不抽煙不喝酒,他說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我不穿暴露的衣服出門,他說這樣不會受涼。他說,現在不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以後後悔就晚了,他說,你如果染了頭發會發現,還是黑發耐看。
我一點一點穩重沈靜下來,攢下來看演出的錢放到小荷包,在實驗室門口等待他的時候,刷大眾點評找適合情侶約會的場合。不去電影院,他不愛看電影;不去打電玩,他不感興趣;不去逛西湖,浪費時間沒有意義。我一個個篩選,我的最愛裏堆滿我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提前一個星期問他哪一天可以勻給我們的約會一個下午,因為他忙,我很懂事地結束他的日常生活,不主動約飯,晚上不散步。他一和我說組會臨時取消,我就算已經上床,也要跑下樓去歡天喜地和他從教學樓一起走回生活區。
不見他的時候,我心裏癢得像有螞蟻在爬,像癮君子吸食毒品一遍一遍翻相簿裏他的照片,看他無數張工作的背影、打辯論的背影、上課的背影。睡覺前閉上眼睛想他的模樣,甚至五官都模糊,也仍然有一束光從他背後打過來,像暈了一層淡淡的光圈。
他說,感情需要維系,你做什麽都告訴我,我會看的。於是我們的聊天框裏,充斥著我長長短短的綠色氣泡,中間穿插著無數條灰色的時間框。他有時間會回復我,但一般都是五十分之一的最底部一條。
他回我一下,我就猜,他現在在幹嘛呢?是寫論文的間隙,還是在等實驗結果?我從不問他在做什麽,我把我的生活統統轉化成文字呈現給他,妄圖讓忙碌的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小小的我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和我談戀愛不就是為了忙碌生活中一點精神慰藉嗎?我是戀人,我需要給他提供。
我等待,我陪伴,我為他改變。我總是一個人走在路上,提著外賣,朋友問你男朋友呢?好久沒見啦。我臉上浮現出驕傲又幸福的微笑,說他在忙呢,我也有事要忙。
愛他三年,我這一生的分享欲都被耗盡了。我不跟朋友出門約會,我總怕他突然做完事情需要我,如果我不在,多麽可惜。我和他的面,像是從不知誰手裏偷來的,似乎見一面少一面,每一面我都想緊緊抓住,自己咀嚼很久很久。
我愛著我回憶裏出現的每一個他,我每次感覺到好愛他的時刻,都是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以為愛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獨立、自洽,不渴求無意義的見面和陪伴,頂峰相見。
他考上博士的那一年,我正好在考研。有時候甚至一周都不發一條訊息,當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內容分享給他時,聊天框就變得一片空白。我清理平板記憶體,和檔傳輸助手的記錄有4個G,和他的聊天記憶體遠遠排在列表末尾,像剛認識他那會的我,在他二十四個工作群置頂以外的普通聊天裏,需要滑兩下才能看見。
我考研去他讀博的學校,出成績的那天我們都很高興。他約我在西湖旁邊吃飯,我甚至受寵若驚。距離我們上一次跨越城區的見面,已經過了四個月。
在飯桌上,他問我這小半年都做了什麽。我難得張口結舌,因為除了學習沒有其他消遣,於是他講。我看他握著筷子,頭頂炸開的發絲在燈光下一顫一顫,看他很久沒有修理過的眉毛,講他的論文進度,講他在學校偶爾也會去打球。
我不插話,他可以一個人講很久,那束頂光恍惚間又移到了他身後,我面前的戀人五官變得模糊,唯有光芒在閃耀,我太喜歡他身上的光,吸引我這只啞巴飛蛾,一言不發前去撲火。
當時我想,如果一輩子可以這樣就好了。我可以永遠做他的觀眾,他不需要和我距離很近,不需要走下台牽我的手,他不該那樣的。他站在那裏就好了,只要我在他身邊,他永遠可以有一個舞台,一盞燈光,他永遠可以講,我永遠可以聽。
我們差了四歲,他肯回頭看我一眼,我都像被人類摸了一下的流浪小貓,他怎麽會和我在一起?我怎麽配和他在一起?我要變成什麽樣子才配和他站在一起?才能讓他對我的愛保鮮?
哪怕是在一個學校讀書,我們也很少見面。我有論文要寫,他也有,甚至任務比我更多更重。但他會一周勻出一頓午飯和我一起吃,我們坐在一起呼呼扒飯,然後分道揚鑣。
這種感覺真好,我們都被工作填滿,各自努力,一起為了更好的未來。
可是···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的呢?我們會有終點嗎?如果我們有了家庭呢?是否也是聚少離多,是否也是交流寥寥,是否哪怕朝夕相處,我也仍然無法記住你的容貌?
那天我從教學樓出來,給你發訊息拍彎月點綴的夜空。你一如既往沒回,我想你可能還在做實驗吧。揣起手機往回走,身邊略過一陣風,三輛單車從我身側疾馳而過,又驟然剎住。
你回頭看我,問我怎麽在這裏。
我盯著你,你的背後是路燈,仍然是光暈從你背後展開,你帶著頭盔我再也看不見你頭頂炸起來的頭發,你離我只有三米,我卻好像第一次看見你。
眼淚流下來,我說我們分手吧。
你看著我,好疑惑,你說你怎麽這麽奇怪,發生什麽事了?我們這三年不是一直很好嗎?
我說,你好像過著一種從來都沒有我的生活。
你莫名其妙,讓我再想想,騎著車和朋友走了。我擡頭看那盞遙遠高聳的路燈,很多只小飛蛾撲撲啦啦撞上去,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疼。
我開啟手機,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換掉朋友圈桌布,換掉情侶頭像,換掉個性簽名,最後把我們的聊天記錄刪除。
那些背影刺在我眼睛裏,好像你答應和我在一起的那天,那個回頭,那個牽住我手的動作,都是我青春時一場短暫的夢。其實你從未給過我一個正影,我之所以永遠看不清你的五官,是因為你從未用你的眼睛找過我靈魂的出口。演員在演戲的時候,是不會看清台下黑暗中任何一個觀眾的臉的。
我以為我們的愛情是靜水流深的雙向奔赴,是同等付出的頂峰相見。我把愛情的模子刻鑿成適應你的形狀,壓抑我的需求,壓抑我的本性,我把自己委身於我對你的崇拜和我們聖潔純粹的愛。本科時我曾懷疑那些在寢室樓下難舍難分的情侶是否懂真正的深沈的愛,我告訴自己沒什麽可羨慕的,研究生時我鄙夷那些送女友到實驗室門口的男的,這麽閑一定科研能力很差。我愛的人忙得都沒有空見我,沒有空約會,多好的事情,我也可以不沈溺於情愛之中,努力考上985的研究生,都是因為他在這裏讀博,我想離他近一點。
他忙得都沒有空見我,沒有空回復我的訊息,卻有空和朋友出去騎車、吃飯、聚餐。
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是有人真的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我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用來等待他,卻一廂情願以為他也是。如果愛情只是他生活中順位第三第四甚至是二十四個置頂之外的東西,我又怎麽有資格要求他閑暇時刻總在陪我?
我走在路上,不知道去哪。戒酒戒煙很久了,蹦迪也沒興趣。我沒有愛好了。三年來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具空殼,抽空了一切血肉,塞滿我對他懇切的愛意和奔赴,讓自己的一切為他而生。
他離開我的那一瞬間,燈光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樣,那盞遙遠高聳的路燈,穿透了我的身體,我的靈魂得以找到一個出口,去審視自己。
我把完美的他的樣子做成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在他離開我的那一瞬間落鍘。我看見人首分離,空空如也。我所有有關愛情的回憶,統統沒有他。
我甘願看他在我面前演獨角戲,我卻在自己腦子裏也搭了個舞台,一遍又一遍演給自己看,我其實愛上的,是舞台上的我自己。
我的改變我的成長,我不染頭發我剃去個性,我幫他早早規訓好了我自己,我上進我優秀我該感謝是他讓我考上碩士,還是該感謝我對他鍥而不舍又堅貞不移的愛讓我才能有今天?
回首望去,我的青春暮氣沈沈,他的抽身而去,讓我過去三年繁花似錦的人生之路統統祛魅,路的本身,灰沈又幹巴。縱然它康莊筆直,可它也本應開滿星星點點的小花。
我該恨他嗎?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可是有了他,我又變成了什麽樣子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有我,他的人生不會有絲毫改變,他仍然有很多朋友,他仍然在空閑的時間裏可以去做他喜歡的事情,甚至我的離去不會擾亂分毫他的生活秩序哪怕一分鐘。
我和他之間,沒有背叛,沒有撕心裂肺的爭吵,沒有信任的墜崖。有的只是一條必然會走向消亡的拋物線,甚至三年來的起承轉合,都只有我一個人出演。他什麽也沒失去,我什麽也沒得到,甚至我最愛他的那三年,也像一個懦弱的鋼印,讓我再也不敢向另外一個人伸出手,讓他帶我去看看有愛的世界,是否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