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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未婚夫君要娶落風塵的燕女,撇下一紙退婚書;我偷笑出了聲

2024-11-15心靈

未婚夫君救了個風塵燕女。

他撇下一紙退婚書,我偷笑出了聲。

他們泛舟遊春,共度良宵時,我被所有人嗤笑。

後來,我遠赴他國聯姻。

大婚當夜,傳言中的廢物侯爺,卻指著簡牘上的一處問我:「此處的變法之策,我依舊有些不解,可否賜教?」

當然。

1.

殷地世風肅穆,也就上巳節這日除外。

百姓們換上鮮亮的春裝,戴花折柳,言笑晏晏。

鬧市之中,我款款踏上祈福台,卻三步一回首,不安地攥緊衣袖。

民間的祈福台由王後操持,官家仕女起舞奏樂,公子才俊賦詩作歌,遊人賞春觀台,世庶歡欣團團。

今日本該由我與崔奉祁作這開場舞曲。

可他遲遲未來,不說無人為我作伴,眼下台上竟連本該由他彈奏的古琴都不知所蹤。

我只能僵在台上,想起剛擦肩而過時,王姬殷華昭意味深長的笑。

高台之下,百姓從竊竊私語到高聲嚷嚷。

「鄭公已死,郢都變法妖風已清,為何鄭公之女可登祭台?」

「拔除不祥,天公作證!」

如此言論宛如尖刺,盡數砸得我搖搖欲墜。

我父親鄭公,曾是名聲赫赫的賢士。周遊列國後偶得殷王救命之恩,於是投奔殷王。

他助殷王修明法度,欲改革圖治。

可他忘了殷人克己守禮、規行矩步,如此大動幹戈,不僅權貴不滿,百姓更是怨聲連連。

甚至父親死後,百姓跪謝天公還殷地安寧。

作為鄭氏遺孤,我料想此次祈福肯定難堪。

但卻沒料到,不僅是王姬、百姓,就連我最信任的崔奉祁,也讓我下不來台。

人頭攢動間,突然有策馬聲傳來。

長街盡頭,身著紫衣的少年手握韁繩,圈住馬背上的少女。

少年正是崔奉祁,而那名少女杏眼桃腮,嬌柔無骨地靠在他的懷中。

想必就是傳聞中的,崔奉祁救下的燕女。

他對她一見鐘情,寵愛到下馬都是抱著下的。

兩人攜手並肩,如果我不是崔奉祁的未婚妻的話,也會覺得他們相配。

眼下崔奉祁拉著燕女站在我的面前,欲言又止:

「長儀,今日場合,於你可能不太適宜……畢竟百姓……

「不過放心,穎兒的舞技不比你差,王姬那邊也無意見。」

他心虛偏頭,避開我的視線,倒是他身後盛裝的燕女,探出個頭來看我。

好奇中,帶著得意。

心底苦水翻湧,我後退幾步,只道一聲「請」。

退回台下時,人群又議論紛紛。

「看來崔公子與她退婚一事是真……」

「不愧是傳聞中貌驚四方的燕女,不怪崔公子動心,今日一見兩人真如神仙下凡,般配至極啊。」

歌舞升平,台下驚嘆連連。

人們或嘲諷或看戲的目光移走,我因悲憤而頓塞的腦子,此刻才像開始轉動。

我恍惚擡頭,崔奉祁長笛聲幽幽,落在燕女身上的目光纏綿悱惻。

可那明明,該屬於我啊。

2.

我的未婚夫崔奉祁,是郢都無人不識的崔公子。

不光因為他是太尉崔令之子,家世顯赫。

更因在這肅穆的郢都,他招搖得如一抹亮色,打馬遊街倚斜墻,滿樓紅袖招。

誰人若主動喚他一聲崔公子,他心情好時,還會扔幾塊碎銀給你。

他同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鄭長儀,你板著張臉不累嗎?多笑笑啊。」

我被父親拘著讀策略、典籍,辯駁觀念,他就坐在我家墻頭等著。

然後看我讀得打哈欠,就像揪住我小辮子一樣。

「你不認真!我告訴你父親去,不過你要是陪我一會兒,我就替你瞞下此事。」

見我呆著,他直接拽著我從側門逃出。

穿過茶樓酒肆、商販行人,人潮擁擠,只有他的側臉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在此刻被無限放大、拉長。

他指著長街盡頭一棵桃樹,眉目含笑,半似炫耀:

「你瞧,最高處那根枝椏上的桃花,開得最盛。我去替你摘下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腳一瞪,手一夠,落地上一株桃枝就這麽遞到我的面前。

「桃花灼灼,卻不及長儀晃我心神。」

他實在不像他古板嚴肅的父親。

殷人多含蓄刻板,這樣直白的話,也就崔奉祁能大咧咧地掛在嘴邊。

他容貌胅麗,眼若春水盈盈,望向你時,仿佛盛著無數的情。

我唯讀竹簡策略,不懂情詩戲文。

可與他對視時,我才恍然,我這樣死寂的木,竟也會為他喧嘩。

只是風止後,我心卻難止。

就如現在,殷華昭指著殿外跪著的身影,譏笑道:

「崔郎真是癡情種,為了退婚,在這跪了半日了。

「雖說燕女出身卑賤,可總好過一個廢臣孤女,你說是吧。」

我沈默著不語,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

可心底的苦痛卻來勢洶洶。

殿外風雨大作,崔奉祁卻跪得很直,衣衫盡濕。

這樣愚蠢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上一次,是在我十四歲那年。

父親去世,我的身份變得極為尷尬。

崔奉祁的父親本就不喜自己的兒子和我走得這般近,如今更恨不得和我撇清關系。

那年冬,曾經因我父親變法而被革職的大夫之子,偶見了我。

他家破人亡,早已無所畏懼,見我仍一派貴女之態更是心生怨憤。

我就這麽被他拖進了小巷,絕望之際,崔奉祁如天降神明,擋在了我的面前。

後來,我被他抱著回家,崔太尉勃然大怒。

他卻衣袍一掀,直直跪了下來,字字鏗鏘:

「兒懇請父親,予我與鄭長儀指婚。」

正當然如火上澆油,崔太尉被氣得目眥欲裂,當即大罵:

「你當真不知,娶了鄭長儀你就無異於在朝中樹敵!」

我記得那年冬日冷得刺骨,一向體弱的我病得頭昏目眩,起夜時院中一個人影驟然入目。

崔奉祁衣著單薄,膝蓋全數浸在雪裏。

滿天飛雪蓋得他如一座雪雕。

他臉上血色盡數褪去,肉眼可見得顫抖。

我也跪,拉住他的手,偏頭卻看他。

卻只看到他發間無數星點般的雪。

意識模糊間,我竟還暢意地想,我們這也算是共白頭了。

3.

崔太尉的門在第二日還是開了。

正如今日,國君的殿門也開了。

崔奉祁搖搖晃晃地站起,腳步又急又亂。

殷華昭幽幽地嘆了口氣:

「有情人終成眷屬,真是可嘆可泣……」

我喉頭哽澀,一個字也吐不出,她便笑意更濃。

我想轉身離開,保留最後一分體面和尊嚴。

可殿前太監邁步,三兩下便來到我與殷華昭面前:

「王姬,鄭姑娘,陛下有請——」

我跪在光潔的地上,上頭國君無奈開口:

「長儀啊,退婚一事,你可有什麽想法?」

我垂著眸,前頭崔奉祁的目光死死咬住我,一半乞求,一半緊張。

「長儀,你值得更好的,我不願委屈你。」

他的意思是,他非娶燕女不可,若我非要嫁他,只能委屈二女事一夫。

可他當真有半分為我的考量?

他可知我被退婚,全郢都的人都在恥笑,連我死去的父親,也在百姓的流言中翻來覆去。

沈默良久,我定定看他,像要把他看穿。

看到最後,他眼中情誼全無,只余暗暗的警告和不耐。

我倒吸一口氣,終於伏地磕頭,殿內寂寂,我輕而堅定的聲音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臣女,並無異意。還望陛下,予我二人退婚。」

許是我的面容出奇的冷靜,崔奉祁楞了一下。

緊接著他放心地笑了,眼裏迸發出狂熱的興奮。

我的心像被針紮,鈍痛不已。

國君了然地點了點頭,我以為此事算是了結,他卻又嘆息開口:

「長儀聰慧端淑,婚事不用愁。

「倒是寡人的華昭,被寡人寵得如此嬌縱,若送去越國聯姻,怕不是要給寡人惹禍。」

殷華昭輕哼一聲,拉住國君的袖子:

「越地這等蠻地,父君當真舍得讓華昭去?越王又不是非指我不可。」

言於此,就算是木偶的我也該懂了幾分。

對上國君意有所指的笑,我上前一拜,聲音決絕而清亮:

「臣女願為國君分憂。」

殷華昭暢快一笑,眼底惡意濃濃:

「父君你瞧,這不是有個比華昭更好的物件嗎?」

她本就愛慕崔奉祁,因崔奉祁對我情根深種而嫉恨我。

現在一來,除了我,她一個王姬拿捏小小的燕女,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這時才明白,為什麽崔奉祁的退婚書早早擺在我面前,國君卻遲遲未松口。

原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擺好局,就等我入。

我偏頭去看崔奉祁,他偏過頭,不敢直視我不甘質問的眼。

國君眼神晦暗,無聲催促著,殷華昭興味十足地看著戲。

我從未如此孤立無援過。仿佛全世界將我擯棄,悲從骨中生。

我雙唇顫抖,良久才找回聲音。

「臣女願意。」

這一聲一響,嘶啞如悲鳴。

父親的畢生追求抱負,我與崔奉祁的所有往事,仿佛都在此刻被葬送。

4.

越國因王室腐亂,到這一任國君,國中幾乎虧空。

更令其余侯國嗤笑的是,偏偏上任的是最不被看好的越弋。

他坐上王位那刻,就被訂上了亡國之君的名號。

因著與殷國多年前的婚約,我這就這麽踏上了遠赴東南的轎子。

臨行前,崔奉祁來告別。

他穿著艷麗的衣衫,在黑壓壓的城墻前,說不出的殊麗葳蕤。

「長儀,你把這個忘了。」

我一瞧,他攤開的掌心,赫然是一枚通體溫潤的玉鐲。

他曾經誆我,說這是他家祖上給未來兒媳的。

我腦子一熱去問崔太尉,他繃著臉說崔奉祁亂說:

「這好玉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勁兒求的……」

被拆穿後他也不惱,反而笑著將匣子遞給我:

「你就說收不收!」

而今一別,我要成為他人婦,哪有資格收他的東西。

「崔公子說笑了,我無福消受。」

他臉色一白,笑僵在臉上。

我行禮作別,不想他卻拉住我的小臂,一下把玉鐲套在我的手腕。

又驚又慌之下,我趕忙想把鐲子拽下來,卻發現像卡在我的手上一般,再難脫出。

「何必呢,崔奉祁。你又要幹什麽呢?」

我的嘆息淡得像化在風裏。

苦澀翻湧,我實在不解,退婚的是他,現在不依不饒的也是他。

非要像這玉鐲一樣拘住我才行嗎?

崔奉祁仍舊笑著,可這笑裏卻帶著幾分難言的悲楚和哀痛。

「求你了,長儀,別摘下。」

他聲音哽澀,幾近哀求。

我被他眼尾的淚光一晃,竟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

怎麽能不心痛呢?

年少的情誼,豈是輕易可以放下的。

「算了。」

良久,我淡淡出口。

此處路遠,等玉鐲的光澤不再惹眼之時,我總能放下往事的。

我登上轎子,眼前之景畫卷般移過,再回神,已經坐在了越王的寢殿之中。

紅紗擋住我的視線,我垂著眸盯著地面。

不知過了多久,影影綽綽間,一雙錦靴映入眼簾。

我有些慌亂,其實我沒有明白我是以王姬的身份嫁來,還是以鄭長儀的身份來的。

殷王不會在意這個,畢竟他從未把越國放在眼裏。

送來一個女子,已是極大的面子了。

我不安地想,越王後宮空置,若是發現我的真實身份,會不會惱羞成怒殺了我。

面前的男子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然後我頭上的紅布被掀開了一角。

我擡眸,對上越王清亮的雙眼。

出乎我意料的,他後退半步,竟躬身向我行了個禮。

燈影微晃,清晰得照出青年頎長的身形,和面上溫和有禮的笑。

在我木然的楞神中,他從寬大的袖建議,掏出一卷簡牘來。

攤開,他恭敬地送到我的面前,竟指著上面一處,謙遜地發問:

「越弋愚鈍,鄭公此處的變法之策,我依舊有些不解。

「不知鄭姑娘,可否賜教?」

5.

場面出奇寂靜。

我與他面面相覷,有些茫然。

倒是他先笑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

「抱歉,是我唐突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息吧。」

他說完,便轉至床榻旁的書案上,席地而坐,隨手在滿是竹簡的桌上拿了一卷,開始看了起來。

我懵了。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竟一時不知說什麽。

燭光漸暗,我不明不白躺在塌上,迷迷糊糊之中就這麽睡了過去。

日上三竿,我睜開眼睛,一眼看到伏案讀書的越弋。

金黃的陽光從窗欞裏漏了進來,碎金般撒在他有些蒼白的面上。

襯得他更端方皎皎,如清風朗月。

我看著有些出神,實在是他與傳聞太過不同。

越王越弋,是出了名的阿鬥,流連花叢紈絝放蕩不說,他天資平庸至極,愚昧無知還一意孤行,蠻狠暴戾。

越相曾說,若是侍奉這樣的國君,不如讓他以頭搶地而亡。

果真,越弋上位,狠辣地毒殺了不少前臣,包括越相。

朝中流砥柱之臣血流成河,被他盡數換成年輕的士族。

這個遠離中原紛爭的東南小國,其他諸侯甚至懶得攻打,只看戲般等它自取滅亡。

可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嗎?

「你醒了?」

對上我的視線,他笑著放下書卷。

我緊張起身,連忙下榻行禮。他卻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甚至笑著調侃道:

「怪我吵到你了。」

他扶我起來,自己一邊懶散地盤腿坐在床沿,一邊拉我坐下。

「你倒是比幾年前,膽小了許多。」

我因他的話一楞,話不過腦就脫口而出:

「殿下知曉我?」

我頓塞一下,苦笑著補充:

「知曉我不是殷華昭,而是鄭長儀?」

越弋認真地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後垂下眸子,笑著道:

「好多年了,差點沒有認出來。」

越弋說,鄭公聲名遠揚,他曾經來郢都探訪鄭公,卻無功而返。

失望之際,偶遇替父宣讀新法的我。

那天人群喧囂,民憤幾乎要將我掀翻,可我的聲音卻絲毫未顫。

「我當時攔住你問,百姓如此排斥,不怕被反噬嗎?

「你當時答,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百姓愚鈍,便更要改變陳念。

「若只一成不變,便日益向亡。

「若亡國,不如先亡我。」

時至今日,越弋依舊記得,那天少女的話在他心底掀起多大的風浪。

他當即行了個很標準的禮,恭恭敬敬。

少女頷首,稚嫩的臉龐,姣好的眉目。

可一雙眼卻漆黑如墨,堅毅又老成,分明盛滿了對未來的憂慮。

越弋當時想,不枉此行。

我聽得一楞,從記憶中翻出斷章,恍惚間發覺,我也曾是郢都冠絕一世的天才。

他們誇我,「鄭公有女如此,不憂誌難許。」

我當時暗暗發誓,既擇明主,我必傳父之誌,改革圖強。

可後來父親莫名暴斃,法度全廢,國君一次次暗示「長儀,鄭公最後所托,不過是看你嫁予良人」。

才不是,父親說我聰慧異常,教導我,「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從不願我作後院的雀鳥,他說我羽翼豐滿,放心去飛。

可父親,偌大肅穆的郢都,哪有我的天地?

6.

越弋晨間事務繁忙,讓我隨便逛逛。

越國的王都很空,空到我荒謬地想,是不是因為越弋殘暴,殺光了人。

走過長階,一角春杏正盛。

落花下,幾名稚氣未脫的宮女穿著鮮亮,竟不在掃除,而在嬉戲。

許是我未帶仆從,她們好奇地盯了我一會兒,紛紛上前。

「你長得真漂亮,宮裏什麽時候來了個這麽漂亮的美人?」

不似奉承,而是純然的欣賞和贊嘆。

「你的活計做好沒,做好就來和我們一起玩兒啊。」

我後縮了一步,扯謊道:

「我還有事呢。」

又忍不住好奇問道:

「你們不怕被陛下看到?」

她們面面相覷,緊接著大笑起來,一個姑娘眼睛格外亮,她彎著眼笑:

「陛下這麽好的人,為什麽要怕呢?何況現在本就該休憩。」

我呆了呆,木然地看著她們像雀鳥一般,吱吱喳喳地又跑去賞花撲蝶。

越國,似乎和我想象中的不太相似。

我從宮墻這頭走到那頭,金色的陽光一點點鋪開,花影綽綽。

宮人們的嬉鬧遠遠傳來,如銀鈴相叩。

日暮西山,他們用儂軟的越調唱起詩,漸行漸遠,幽幽裊裊。

越弋確實很忙,我很少見到他,除了晚上。

他伏案嘆息,我湊過去一看,還是父親的那本策論。

「父親這裏的意思是,一味地美化古代先王,效仿古法,非愚則誣。」

他一楞,旋即大笑:

「長儀之智,不輸鄭公!」

這日早上,竟難得看到越弋仍在殿中。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長袍,添以翠綠刺繡紋樣,顯得人清朗如秀竹。

「今日是越地的迎春日。」

他一邊解釋著,一邊招手讓宮人捧上我的春裝。

素白打底,配著黛青色的外衫,郁郁蔥蔥的色。

他替我簪上一支桃枝般的木簪,風拂過時,玉墜叩響,宛如繁花唱呵。

他拉著我坐上輦車。

我從未來過越都諸暨,一切都新奇極了。

卻不好動來動去探出去看,在郢都,這叫失禮。

可越弋大咧咧地掀開了簾子,含笑著問我:

「郢都與諸暨,孰美?」

越地,是其他侯王卻不屑的偏遠蠻地。

他們笑,這裏的人粗俗無禮,宛若蠻人。

可如今聲臨其境,我卻忍不住訝然。

宛如水墨圖緩緩展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行人穿紅戴綠,吟詩唱曲,踏春而來,於是這卷畫作,像被鮮亮之色一點。

生機灌入,逐漸流轉。

我一時失語,輦車已然來到溪邊。

越弋朝我伸手,含笑開口:

「春色美人總相宜。」

遠處桃花繁茂,春色大好,稀碎的光隔著層疊的葉,落在他的臉上。

有些晃眼。

我微微失神,竟又摸上了手腕上摘不下的玉鐲。

似是,似是故人來。

7.

越弋同我難得沒談變法之策,而是談越地,談殷地。

他盤腿坐在溪邊,撥弄著懷中蘭草,就像身後,無數普通斜倚楊柳賞春的年輕男女一樣。

完全沒有半分傳聞中的粗暴和蠻橫。

他愛笑,雙目清澈如水:

「如何?若是鄭公當年周遊列國時,再多向南走那麽一步,怕是這輩子都不願離開諸暨了。」

他說,越地世風開放,百姓不喜彎彎繞繞、空談禮數。

我說,殷人古板嚴肅,克己守禮。

「不過有一人,倒是像你們越人。」

我噗嗤一笑,話剛出口卻喉頭一澀,竟再難開口。

崔奉祁曾說,「殷地這塊,簡直死氣十足。」

他當時喝了酒,臉紅一片。

前一秒還搖頭晃腦著貶諷他父親無趣如朽木。

說這話時,口齒卻清晰得很。無怨無憤,倒是冷靜得如局外人。

或者說,不像殷人。

越弋遊春後又匆匆回殿處理事務,臨行前給我留下幾個侍從。

我百無聊賴在街上穿梭。

被熱情的越人拉著采蘭花、掛彩結,越人說話直白,圍著我笑:

「女郎笑起來這麽漂亮,為何總板著臉?」

我羞得不自在,本是應付扯著的笑,卻不知不覺掛在了臉上,成了發自內心的笑。

到了夜晚,我才真見到郢都沒有的「一夜魚龍舞」。

宮燈照亮著亭台樓閣的雕花浮紋,滿街的花香縈繞周遭,仿佛勾織出一場幻夢。

祈願燈從河裏蔓到天界,笙歌靡靡,起舞的仕女如檐上燕。

我被眼前的璀璨迤邐晃了眼。

傳言越地是未開化的蠻荒之所,國內空虛。

越弋好奢靡響樂,大興土木,民苦不聊生。

可如今一瞧,我不禁開始審視,這些謠言到底從何而來。

想得出神,一個恍惚,竟不小心被人擠到了一個小巷。

反應過來時,閃現的一群黑衣人已捂住了我的嘴。

「殷國王姬?」

他們似在確認我的身份。

「錯不了,帶回去。」

為首的輕嗤一聲,找招手示意。

我見一記掌刀就要批到後頸,心道不好,死死掙紮。

霎時兵刃相擊,暗處刀光乍現,電光火石間我身旁的黑衣人栽倒在地。

黑暗中走出一對人馬黑衣蒙面,看起來與先前一批無異。

可卻直直跪在我的面前,齊齊道了一聲「大人」。

然後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全然飛速退下,隱退在暗夜中。

死士。

僅一眼,我就明白了這群人的身份。

可蹊蹺的是,他們為何對我如此恭敬,還叫我「大人」。

我驚魂未定,走出小巷立在街邊回想著每個細節。

卻越想越驚懼。

先前那批刺客是以為我是殷華昭,所以才要下手的嗎?

那麽就是說,我的真實身份是被隱瞞著的?

為什麽越弋能一下確認我的身份?

僅僅是因為多年前的偶遇嗎?

可我卻突然憶起,那年風大,我分明帶了帷帽,白紗遮得幹凈。

他又怎知我的面容。

更別說在多年後,一眼確認我的身份,毫無驚異之色。

更像是,意料之中。

8.

越弋接我回宮時,很是慚愧地解釋:

「抱歉,這批刺客多半是奪位時的叛將,他們不滿我的繼位,估計是想拿喬你威脅殷越兩地。」

我卻沈默,突然擡起了手上的玉鐲。

玉鐲無暇,宛如月華縈繞。

越弋的神色有一刻滯住,但很快,他又揚起坦蕩的笑。

清澈如月的眼與我直視,他在等著我開口。

「崔奉祁,他到底是誰?」

我聽見我的聲音仿佛一點點破碎,散在風裏。

早該想到的。

崔太尉這樣崇文的士人,能容許崔奉祁騎個馬、爬個墻,只會些花拳繡腳,已是極限。

可那日他救下我,將那大夫之子一拳打趴,手段是我從未見過的狠辣。

他可是為了娶我,在雪夜跪到雙膝受寒,每每陰寒天都遭受著被啃食般的痛楚。

他無一絲悔意。

郢都愛慕他的貴女數不勝數,他沒動搖。

破天的權勢富貴被殷華昭送至面前,他不在意。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曾經的曾經,他這樣許諾。

我想起,他送我玉鐲的那日,他喃喃道:

「長儀,我要送你萬裏風,助你青雲直上。」

越弋最先見我,垂下的眼眸分明盯著的是手腕上露出的玉鐲。

死士跪地行禮,喊的那句「大人」,也是對著玉鐲。

原來,是這個意思嘛。

「崔奉祁,原名江若胥,是江起之孫。」

越弋淡淡開口,無波無瀾。

我卻心下一駭。江起,很有名的人物。

他曾是越國響當當的大將,人人瞧不起越國,卻不能瞧不起這個天生的將神。

殷越這場聯姻,便是用江起之命換來的。

當年殷國被四方圍攻,岌岌可危之時,遠處東南的越國果斷出兵援救。

殷國本就實力最強,有了越國突然的相助,其余侯國還未回過神來,局勢一下逆轉。

可本能乘勝追擊,殷國卻突然停戰求和。

當時殷人怎麽說的來著,「師出無名,不符禮數」。

這可笑的幾個字,將越軍打入深淵。

江起原以為能替越國博出一番天地,卻發現自己才是笑料。

死時他身中數箭,甚至護住了一個殷將。

他直直跪在屍海裏,瞪大充血的眼瞳死死地盯著東南方向。

他的誌,他的國,他死不瞑目。

於是後來,殷國為了禮數,提出姻親之諾。

越國奪王之戰打響,諸侯王只當戲看。

彈丸之地,誰也不願踏足,更無人知曉,越地如今是如何風貌。

這個人人以為的亡國之徒,無聲無息地將越人細作安插在各國。

江若胥,在五歲時頂替了住寺養病的崔奉祁,成了殷國太尉之子。

一過,便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幾十年。

人人知曉崔奉祁出奇瀟灑,以為他性格鮮明,殊不知,是國情使然。

他當時說,這個玉鐲是他祖上傳給未來兒媳的。

這話不假,只是,他的祖上不是崔家。

而是南越江家。

他斬斷於我的前緣舊情,他說,我值得更好的。

不是人,而是地。

殷地枯腐凝重,這裏的風,只會阻礙我遠飛。

只是他的處心積慮,我發現得太晚。

9.

轉眼春去秋來,諸暨的葉落了滿街。

越人卻只覺得這沙沙的碎葉聲如樂動聽。

時值越國變法之風先至軍隊,參軍之人可受國家優待,青壯年蜂擁而上,邊操練軍務邊適時耕種。

還得朝廷優撫,日子更是有滋有味,不怪他們見落葉也歡欣異常。

越弋與我不再在夜間碰面,而是殿前碰頭。

他坐高台,我朗聲上奏。

「殿下,臣以為軍隊改良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容易冗兵……」

「殿下,臣有異意!」

我被嗆了一下,新來的官員年輕敢言是好,卻依舊太過浮躁。

「知曉鄭公當年在殷國為何失敗嗎?

「世異而事異,事異則備變,此話不假。可你只浮於變法之策,急於求成卻為發現政策的過於理想和超前,是不適宜當今的社會現實的。

「政策,該基於實際。而不是只妄圖,讓政策去立變社會。」

我的話一出,殿中頓時一片寂靜。

那青年羞赧得低頭,坦率認錯。

我擡眸,台上的越弋笑意正盛,正托腮看我。

他拂袖擊掌,朗聲大笑:

「得卿如此,夫復合求?」

眾人也笑,年輕的士人倒是不怎麽在意什麽禮數周全,紛紛揚聲誇起我來。

我怔楞在原地,有些不敢想這樣的場面,竟也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

良久我也笑。

越人不會要求我體態端淑,他們只會說我笑起來好看。

我在心裏喚父親。

越地的風那麽自在,定會替我告訴父親,您畢生長存的理想,長儀會替你播種,更會令它結果。

不知不覺到了冬日。

越地的冬日不是很冷,也不會下雪。

饒是如此越弋也替我送來了暖爐和不少煤炭。

窗外梅花盛放,我又想起崔奉祁。

殷地天寒,不知他的膝蓋又該痛得如何厲害。

聽聞他不肯娶殷華昭為妻,拉著燕女遊街,喊著一世一雙人,除燕女無外人。

殷華昭大怒,直接下令讓燕女為婢,整日在她的府中為她洗腳。

這般招搖的作風,倒不似愛燕女,倒像是故意把她推入火坑。

但他這樣做,自然有他的考量。

這是我在越地的第一年。

除夕夜間,諸暨熱鬧非凡,爆竹聲響,煙花繽紛,亮如白晝。

越人一擁而上,全部擡頭望天,笑著哭著。

越弋與我擠在人群間,我踮起腳看不到,他就不由分說將我架在肩上。

「好看嗎?」

我被眼前的絢麗迷了眼,語無倫次地應和著:

「嗯嗯,好看,諸暨這樣的煙花,我在郢都從未見過,郢都不放煙花。」

「嗯,我也沒見過。」

越弋含笑的聲音傳來,我卻一楞。

「我們也沒見過呢!諸暨往年,也從來不放煙火。」

身旁兩個姑娘插話道,我這才發現,她們眼眶全紅,聲音哽咽。

我遠望北部,這樣炫目的煙火,好像隔著很遠還能看到。

悄無聲息地蟄伏著的越地,似乎在煙火的轟鳴中,揭開了新年的天幕。

除舊迎新,管它豺狼虎豹。

新年伊始,開門見客。

10.

時年春,越國改良田,分配土地。

新設的農官受不了百姓的熱情,來找我訴苦:

「我只管收成,他們天天要拉我吃飯,可不是浪費我的時間嘛。」

他拿我當擋箭牌,招呼農人:

「各位啊該多謝鄭女郎,若不是她大家哪來這麽多土地呢?」

於是我被纏得更無空閑,越弋來找我迎春時,我還沒反應過來。

「整整一年,過去了?」

他叫我這副呆楞樣,毫不客氣地笑:

「你這是,忙昏頭了?」

他拖著我上街,穿過綠畦,歌舞的農人見了我,大喜過望。

紛紛將我推到了祭台上。

歷史重現般,我突然想起年少時我於高台宣新法,我尚為稚子,偏偏口齒伶俐,眼光如炬。

人們誇我天縱巫師,卻不知幾年後的三月三,我站在郢都的高台之上,宛如孤舟。

台下的人喧嚷著:「鄭公之女,德不配位。」

我無奏樂,肢體僵硬,難以動彈。

可如今風吹過我發間的珠翠,叮鈴作響,我沒撫琴,而是甩袖起舞。

我在想,為什麽當時不能跳呢?

不過是沒有伴樂,不過是,沒有崔奉祁。

曾經宮宴,崔奉祁與我要為陛下獻樂,可他卻喝得酩酊大醉,渾然不記得這事。

我羞憤難耐,只好硬著頭皮吹簫一曲。

轉而去望他,卻見他眼光清明,饒有興致地看我。

宴後我找他算賬,他卻兩手一攤:

「我覺得多了我,不會為你添彩,反而是你的累贅了。」

年少時我總以為崔奉祁不著調又不靠譜,如今回首,竟滿臉是淚。

台下的農人為我喝彩,誇我是天女下凡。

他們不知我是什麽鄭公之女,只道鄭女郎是越國之福。

我久久佇立,仿佛風移影動之間,崔奉祁依舊斜倚著桃樹,說著什麽。

他說,向前走。

他總揮手,而不招手。

迎春一過,變法便開始深入各個領域。

同時,越國也開始頻繁與各國交流。

也就在這日,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依舊是紅衣鮮亮、面若春桃,她笑著拉過我的手:

「許久不見了,長儀。

「殷人自大總叫我燕女燕女,可怎麽不問問,我也是有名字的。」

「穎兒。」

我朝她笑,崔奉祁是這麽叫她的。

越弋向我介紹,她原是燕國國君的私生女,王室暗中想要除掉她。

於是順理成章的,越國投來橄欖枝,她甘願接過。

「殷國的賤奴,燕國的私生女,全死了。

「現在活著的,只有越國的穎兒。」

她掏出袖中的戰略圖,我心下一驚,看向越弋含笑的眼,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這場局,越弋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步下了。

當年七月,北方大旱,幾近顆粒無收。

而越國本就因江南濕潤,再加上改革有方,免除此擾。

越弋此時起兵北上,各侯國措手不及。

戰三年,越國連滅燕、齊、陳三國。

最後連楚伐殷。

這場激戰持續了兩年。

再次見到越弋時,同樣是三月三。

越軍班師回朝,百姓夾道相迎。

春花滿街,諸暨一片欣欣向榮。

越弋還穿著戰袍,滿是血痕,見我靠近,後退兩步。

「離我遠些,莫汙了你的衣裙。」

我像有萬千話想說,卻一擁而上堵在喉間,只能幹澀著開口。

「越內一切安好。」

他笑,眉眼若春山。

可見我盯著他,又笑不出來了,似有淚光綴在他的眼尾。

良久,他從胸膛間取出一枚玉佩。

皎潔無暇,與我手腕處那枚相映成輝。

他依舊平靜,卻到底泄了幾分顫音:

「他拖我交給你了。

「可他又說,都丟了吧。」

我頓時僵住,面上血色全無,青白一片。

怎麽會不知道呢?

殷國領將崔奉祁,引越軍入郢都,乃叛國罪者。

那場惡戰中他加入越軍圍了殷王城。

烈火昭昭,他卻在看到火光中的人影那瞬頓住了。

那是養育了他十幾年的父親崔令。

此刻他滿目悲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寵愛的兒子,深深吐出一口鮮血。

他倒下的時候,喊的是:

「吾兒,奉祁。」

崔奉祁楞住了。

就這一楞,讓殷國國君的垂死掙紮的一箭,射中了心口。

他太累了,閉上眼的最後,他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有很多未說的話,可他覺得,太過繁冗,全為累贅。

「都丟了吧。」

拋卻舊事,輕盈地去走你的前路吧。

「走吧。今夜慶典,缺你不可。」

越弋在前方招手。

我提起裙擺,卻發現手腕上一陣冰涼,那枚一直卡住的玉鐲不知為何,竟靈巧地滑了下來輕而易舉地脫了下來。

我嘴唇翁動,啞口無言,驟然落下一滴淚。

崔奉祁的聲音恍如仍在耳邊。

他說,「長儀,向前走。」

原創,可原處轉發。

故事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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