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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中產的人,最容易「破防」

2024-08-16財經

作者 | 謝無忌
編輯|譚山山
題圖 | 【革命之路】

當我們談論「中產」時,除了「中產返貧三件套:房貸近千萬,配偶不上班,二孩上國際」「中產戶外三寶:拉夫勞倫、始祖鳥和lululemon」等「N件套」,網絡上還出現了「中產最全品牌圖鑒」,盤點其衣食住行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品牌。

每個人心目中似乎都有一套中產標準,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精準界定。看上去像「中產」的人,往往會否認自己是「中產」。「中產」,好像是用來談論某種情緒的代名詞,或者是某種行銷手段——有一個說法,

如果要評選令人不適的行銷熱詞,「中產」一定榜上有名,而「新中產」更令人不適。

世界各國有不少論述中產階層的著作。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可能是美國學者保羅·福塞爾的【格調——社會等級與生活品味】。福塞爾從衣食住行各個層面,描述美國社會各階層的特征。其中,人數最多、所經受的嘲諷也最多的就是中產階層。他們對等級流動最敏感、最做作、最為虛榮和勢利,也最缺乏安全感、最循規蹈矩。

有媒體稱,培養一個奧運網球冠軍需要至少2000萬元。(圖/公眾號@ELLEMAN睿士)

而在【我們從未中產過】一書中,以色列人類學家豪道斯·魏斯透過對德國、以色列和美國等國的民族誌調研,試圖剝掉「中產」的外衣,探討這個觀念如何在身份認同和私人生活中對普通人造成深遠影響。

在她看來,「中產」概念所引出的是一條逐級展開的光譜,人們在光譜的首尾之間來回移動。中產的「居中」,暗示了空間的存在:

在社會和經濟的意義上,我們相對於地位更低或更高的人群而移動,時而離這群人更近一寸,時而又向另一群人更近一分

。它更像是一個關於社會流動性的誤導,「不管中產階級性創造了何種關於‘自力更生’的樂觀說法,我們都不是——也從來不曾是——中產階級」。

究竟何為「中產」?它是美好願景,還是永遠沒法實作的泡影?我們透過郵件采訪了豪道斯·魏斯,與她聊了聊關於中產的迷思。

【我們從未中產過】
[以]豪道斯·魏斯 著,蔡一能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誌eons,2024-1

「中產」更像一種修辭手法

【新周刊】

:書中談到,啟發你寫這本書的謎團之一,是「中產階層」這個範疇代表了過於廣泛的人口。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觸?

豪道斯·魏斯

:「中產階層」這個類別非常奇怪。一方面,它無處不在,報紙會談論它,政客會關註它,經濟學家會衡量它;但另一方面,沒有人能確切地指出它到底指的是誰。所有試圖透過職業、收入區間或可支配收入來定義它的方法,都遭到了質疑和駁斥。

總而言之,這些定義似乎都無關緊要。它似乎純粹是一種修辭手法:建立並保持人們的想象力。發展中國家可能會以中產的擴張為豪,而已開發國家可能會警惕它的萎縮。

作為一個人類學家,我曾針對以色列、德國和西班牙的人們如何看待抵押貸款、養老金、就業和教育等制度進行過民族誌研究。在這些研究中,我註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每當我詢問受訪者的歸屬,他們都會說自己屬於中產階層。然而,他們當中既有富人,也有窮人,職業和就業情況跨度很大,生活方式的差異也很大。

他們似乎沒有太多共同點,我懷疑他們是否會認為彼此屬於同一個群體。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他們看待自己的方式。其他國家的研究也印證了我的觀察:

自視為中產階層的人數遠遠多於任何官方定義所能涵蓋的範圍。

凱特·溫斯萊特在【革命之路】中飾演一個中產家庭的主婦。(圖/【革命之路】)

【新周刊】

:過往研究中產群體的論著中,像保羅·福塞爾的【格調——等級與生活品味】,遭受嘲諷最多的就是中產階層。你怎麽看待這一自詡「中產」的群體的特征?

豪道斯·魏斯

:我認為,僅限於文化層面的中產階層研究過於狹隘,因為某個特定時空的中產階層特質,並不一定適用於其他地方的中產階層。然而,這類研究觸及了中產階層的一個普遍層面,即社會流動性。它強調,只要做出正確的投資,任何人都有可能躋身中產階層;反之,如果不努力,則可能跌出這一階層。社會流動性在文化或主觀層面的體現是雙重的,既有渴望,也伴隨著憂慮。

成為中產,似乎意味著不屬於任何階級,而是一個自立的個體,命運透過自己的努力和才能來決定。這是一種讓人感覺無比自由的想法,但同時也伴隨著壓力

。因為,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投資,其他人也在做。你的成就價值總是相對的,取決於與他人的比較。不可避免地,你將不斷與同儕進行競爭。一方面,這促使人們為了自己和家人而不斷努力向上;另一方面,人們害怕犯下代價高昂的錯誤。

蓋茨比相信自己透過奮鬥,終將獲得財富和成功。(圖/【大亨小傳】)

最有可能將自己定義為「中產」的,正是那些有能力在教育、專業資質或房產方面進行有意義投資的人。這裏所說的「有意義投資」,指他們相信這些投資會讓自己的財富增值,哪怕需要進行長線操作。

一些「麻雀變鳳凰」式的成功故事,往往足以點燃這種想象力。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許多出身貧寒的人也傾向於認為自己是中產:他們可能擁有的不多,但他們積極進取,為的是改善自己和家人(尤其是孩子)的生活。

而在社會階層的另一端,即使是那些生於富裕之家的富人,也傾向於認為自己是中產。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宣稱他們擁有的財富源於自身技能和努力的方式。

黛西是個富家小姐。(圖/【大亨小傳】)

全世界都在「卷」

【新周刊】

:你在書中提及「新中產階層」這一群體及概念,並以中國商品房地產的崛起和小區所呈現的階層分化為例。你認為新中產的「新」具體體現在什麽地方?這一群體與中產的區別又在哪?

豪道斯·魏斯

:屬於中產階層核心的「流動性」概念,植根於對財產和教育的投資,反之,這又取決於財產和教育的商品化以及市場競爭。在後社會主義國家、資源正在由國有轉為私有的國家,以及最近經歷過金融化的社會(高等教育、職業培訓和房地產現在可以透過信貸和分期付款方式廣泛獲得,儲蓄、保險和養老金則面臨全球金融市場的風險)中,這種情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新鮮事物。

這使得中產階層的隊伍迅速壯大,許多新人加入其中,因此被稱為「新中產」。但是,由於資產和專業資質的價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不穩定,這意味著,

那些認為自己屬於中產階層的人,在維持和復制他們的優勢方面也缺乏安全感。

【三十而已】中的顧佳(童瑤飾演),一心想打入闊太圈子。(圖/【三十而已】)

【新周刊】

:如今,在中國,中產的「雞娃」「內卷」現象被頻繁討論。以色列家庭也被卷入人力資本積累的競爭當中嗎?與以往相比,以色列的教育觀念有什麽不同?

豪道斯·魏斯

:全世界的家庭都被卷入其中!這就是為什麽,家庭被認為是中產階層的搖籃。孩子是父母們進行投資的最強動力。為人父母者擔心,如果不進行投資,他們的孩子就會處於劣勢。他們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為孩子創造一個培養技能和人脈的良好環境,並確保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然而,

對孩子的投資是長期的,回報卻遙遙無期。正因如此,它們也是所有投資中最不確定的。

在瞬息萬變的就業市場中,一些技能貶值,新的技能則不斷湧現,誰知道十年或二十年後,對孩子的投資會結出什麽樣的果實呢?父母花光了他們大部份的資源(甚至不惜借貸),為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這使得這些孩子的選擇和命運背負著沈重的壓力。

子女長大成人後,可能會證明父母所做的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但也可能讓這些犧牲變得毫無意義。當然,這或許還不足以讓當今的家庭感到壓力,那麽,持續不斷的投資需求以及無法預知哪些投資會獲得回報的現實,還催生了所謂的「直升機父母」。他們對孩子的責任感,使他們無法放手,給予孩子空間和自由。

「直升機父母」示意圖。(圖/Wikimedia Commons)

與以往相比,公共保障越少,進行正確財富投資的風險就越高。教育就屬於這類高風險投資。理想情況下,它能帶來薪酬豐厚的工作。但是,(要考的)資格證越來越多,未來哪些資格證能用上,存在巨大不確定性。職業和進入這些職業的資質證明正在不斷更新,它們被細分得更加垂直,在各個垂直領域,由更低成本的人力來完成工作。另一個壓力來源是,教育沒有終極的「優秀」標準,或者終點:無論你某方面做得多麽出色,總有人會比你更好。

如果不持續在各種技能和資質證明上進行多元化投資,你就面臨落後的風險。因此,在物質和非物質(精神和情感)層面上,教育都成為中產階層投資的典型場所。正因如此,它也變成了自我認同和自尊的中心。

爭奪相對地位的競爭

【新周刊】

:「中產的衰落和黃昏」的說法屢見不鮮。如何看待這一群體的焦慮情緒?

豪道斯·魏斯

:中產階層的不安感,因投資價值和成功的不確定性以及隨之而來的跌落風險而加劇。

由於中產階層崇尚精英主義和自主決定,人們普遍認為,任何不幸都是個人失敗——沒有足夠地投資,或者投資錯了東西——這會損害一個人的名譽和自尊心

。反思變得更加復雜。事實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社會流動性。更大規模或更早期的投資,通常比小規模或後期的投資回報更高,也比沒有投資要好——盡管並非總是如此。

當我們看到人們爭奪稀缺資源時,我們擔心,如果不加入競爭,就會處於劣勢。人們擁有許多方法來阻止他人輕易獲得某些東西,這樣他們握在手裏的東西才顯得奇貨可居。每個人不是壓價就是被壓價,不是收租就是被收租。因此,我們不斷投資,以免落後。當我們獲得的房子、養老金或資質證書等達不到預期目標時,我們會安慰自己:那也比沒有這些東西的人有保障。

印度電影【起跑線】中,拉吉夫婦帶女兒參觀擇校指導中心。(圖/【起跑線】)

我們想象,如果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其他人會首先倒下,他們倒下的身體會作為緩沖,減弱我們的崩潰感。眾所周知,賭博上癮的起因是小贏一把的快感驅使你玩下去,即使你知道,贏的永遠是莊家。投資的結果絕非偶然,因此其影響更為深遠。

無論投資的起點和終點如何,只要我們為了進步而做出犧牲,那麽這種犧牲就成了解釋的理由,說明我們為什麽要比其他投資在同樣事物上的人過得更好。

如果爭先恐後地想在房價上漲之前「上岸」,或者努力獲得一份能讓我們在就業市場占上風的資質證書,我們寧願警惕地盯著競爭對手,也不願糾結於投資的實際價值。

這就是我在這本書的副標題中提到的

「社會流動性如何誤導我們」

。社會流動性就像是資本主義版本的「分而治之」的古老策略:它讓我們加倍努力以獲得相對優勢,而這些努力產生的盈余則在其他地方積累,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我們沈浸在爭奪相對地位的競爭中,即使是最內向的人,也看不到支配和剝削我們所有人的結構。

校對:遇見
營運:小野
排版:冼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