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家搬到縣城邊上的一個村子裏。那個村子裏的年輕人百分之八十是開大車的。
那個時候,開大車可是一份非常光鮮的職業。
在很多人砸鍋賣鐵湊不出一萬塊錢現金的時代,大車司機們卻不管走到哪,身上都帶著萬把塊錢的現金。帶那麽多錢當然是必要的,一則要修車,二則要結貨價。拉煤、拉水果、拉油,都不是掙運費,掙的是低買高賣的倒賣利潤。煤礦門口排隊的一輛輛掛車,拿著現金從煤礦上買煤,送到電廠卸煤結現金。生意好的那些年,跑一趟能掙個幾千上萬。
那十來年,縣城裏蓋房子、買車的新貴,十個裏有八個是開大車、養大車的。我的中學同學們,男的有一半做了大車司機,女的有一半嫁給了大車司機。
每年過年的時候,和同學們聊天,聽那些開大車的人講他們輝煌的故事——吃了多少山珍海味,睡了多少女人。內蒙、山西、榆林,哪裏有小姐,哪裏的小姐漂亮,哪裏的小姐花樣多。從哪裏又買了一套房子,裝修又花了多少萬。
但這些光輝背後呢?就是災禍。
大車能掙錢,自然也會遭強人惦記。大車司機被搶,被殺,甚至連人帶車失蹤都是經常有的事情。砍刀、軍刺、甚至土制槍械,都是大車的駕駛室裏常備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司空見慣的車禍。
那個時候,西部各省份都屬於落後地區。老百姓們大部份對車的特性沒有概念,國道雖然通到一個個的縣,但很多人連怎麽過馬路都不會。大家對速度帶來的危險沒有認識,以為車看見自己會躲避的。他們不懂什麽叫剎不住。
我記得我們縣城的二級公路剛開通那幾年,縣上的人把公路和進城的路交叉的那個路口叫做鬼門關,因為幾乎隔三岔五就要撞死一個人。五六歲的小孩,十幾歲的學生,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三四十歲的主婦,六七十歲的老人,一個個命喪車輪之下。每幾天就人在路口燒紙,白色的紙錢總是飄在那一段路上。
司機們在殺人的同時,自己也好過不到哪去。駛上公路就像駛進蠻荒,既有高大的車頭帶來的優越感,也有巨大的速度和慣性帶的各種不確定性。
每出一趟車,都能看到路上各種各樣原因的車禍。燒焦的車架,斷裂的殘肢,撞在擋風玻璃上的斷頭,輪胎下分不清部位的骨頭渣子和肉泥,防撞梁上的血跡,性命垂危的同行。
村子裏每隔一段時間就響起哭聲。白發人哭黑發人,懷孕的少婦哭他的老公,幼子哭他的父親。
十個開大車的,八個或死或殘。缺胳膊的,截腿的,半身不遂的,植物人的。如果接到電話是交警打來的,多半是讓家屬去太平間領屍。領回來的屍體大多殘缺不全,有的被燒成焦黑的骨架,家屬都認不出來是不是自己家的。
我的老家,一個又一個村子的年輕人,都快被開大車這個行業滅絕了。
疲勞駕駛,是還活著的人唯一每次給我講起來就嘆氣的事情。幾乎沒有人不疲勞駕駛,每一個人都有因為疲勞駕駛差點死掉的經歷。事後感嘆活下來全憑運氣。如果要解釋自己為什麽沒死,只能認為上天還不準備收自己。所以很多大車司機迷信,花很多錢請念珠,請掛件,在車裏掛著紅繩捆上的符,寄希望於渺茫的神靈來保住自己飄零的性命。
我問他們為什麽這麽危險還要疲勞駕駛,他們無一不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
拉著超載幾十倍的貨物,開著比幾套房子都貴的車(在那個房地產還沒有經歷暴漲的年代),拿著巨額現金,擔著天大的幹系。旅程每拖延一個小時,他們遭遇各種意外的可能性就要多出幾個百分點。盡快卸下擔子,掙脫幹系,落袋為安,是他們每一次發車以後,腦子裏唯一在乎的事情。
為了應對疲勞,他們買昂貴的功能飲料,一包接一包的抽煙,只要能提神的東西哪怕是毒品很多人都願意嘗試。一路不睡,一路不停,平安到終點,是他們最喜歡的結局。
他們說自己是為了掙錢。但我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只是為了掙錢那麽簡單,「掙錢」兩個字背後另有深刻內涵。
你開兩小時小車就犯困,因為這不是你需要把握的機會,這不是你一門心思削減腦袋想往裏鉆的門路。
他們開四小時,八小時,十二小時,二十四小時,三十六小時,全靠意誌力強睜著眼睛,甚至在高速路上打盹。這不是他們的選擇,而是他們能把握的,改變自己平凡命運的唯一機會。
先富帶動後富,其實有另一種解釋。
先富的人騎在未富的人頭上,讓未富的人又恨又眼紅。這樣的未富的人就有了致富的動力。
改開之前中國農村是沒有富人的,沒人因為窮而自卑。改開之後,有人富了,開始歧視窮人,於是窮人就開始自卑。不患寡而不均,窮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這個社會拋下,被擠到最底層。這個時候,你給他條路,他就拼命的往上鉆。他不是在掙錢,他是給自己爭口氣,他是不甘居人下。掙錢不值得拼命,但為爭一口氣而拼命而人的常態。
你們總是說「錢要有命掙還要有命花」,總是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大家的動機僅僅是掙錢,這些話是非常有道理的。但如果大家的動機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爭一口氣不被別人踩在腳下,這些話就不足以說服人了。
因為被人踩在腳下的感覺,比死更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