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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富豪的故事

2022-07-18汽車

早上,我讓放假的兒子送送我,他一臉不可思議:「哪有小孩子送大人上班的?」碰了個軟釘子,我準備喝杯咖啡再走,結果由於昨晚睡前忘記冰咖啡了,只能現煮,而叫的網約車又來的飛快,一眨眼已經就停在門口了。無奈我端著杯子灌了兩大口咖啡,燙的哇哇亂叫,隨後一路狂奔,跑到車前,開門上車落座,這才緩了一口氣。

師傅見我跑得氣喘籲籲,盯了我一眼,用帶著鼻音的普通話說:「不要跑。我等(dong)你。」我一聽這口音,隨口問了一句:「師傅是西北人嗎?」他略驚喜的半轉過腦袋:「對啊,我是烏魯木齊人。你也是西北人嗎?」我說:「我不是。我是本地人。」師傅感慨道:「現在到處都說普通話呢。」我說:「是的,成都市現在近一半都是外地人。大部份時候我們遇到陌生人都說普通話。」「大城市麽,上海、北京、成都都這樣麽。成都一個市就2000多萬人,我們整個新疆加起來才2000多萬人呢。那才叫地大物博。」

師傅姓吳,我叫他吳師傅,約莫50歲上下,身材偏瘦,應該是漢民,一問果然是。本市近年來有很多來自西北的新移民,尤其是新疆、青海等地,我告訴吳師傅,我曾在高新區看到過許多退休的老年人,打手鼓、跳新疆舞,應該也是烏市來的吧。吳師傅說,他知道,但那部份人不是來自烏市,應該是南北疆的,喀什、阿克蘇那些地方的退休人員。我以為吳師傅跟我認知的一樣,都是孩子讀大學後,工作定居落戶在了成都,於是父母也隨著孩子來定居。誰知道並非如此,吳師傅介紹自己是個丁克兒,「年輕時和媳婦一起愛玩兒,不想要孩子嘛。現在五十了,也生不了了。」我說你還挺新潮呀,他說新潮啥,現在年輕人不也好多這樣。他有個姐姐,姐姐姐夫先來到在成都開餐廳,他們說成都好,於是他也來了,在金牛區萬象城附近買了套房子,和姐姐姐夫一個小區裏住。「剛開始,我姐讓我去餐廳幫忙經營嘛,但我不喜歡摻和他們夫妻兩的生意。我也不想打工,我這輩子都沒打過工。但人畢竟還要生活麽,我就幹脆買了輛車,跑網約車來了。」

「這輩子都沒打過工」這句話引起了我的註意,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是當代年輕人的最大的理想。作為一個從學校出來後就一直在打工的人,我對於自我僱用這件事,除了有著不切實際的向往外,還對其中的不穩定帶有一絲迷惑和恐懼。就像塔勒布在【反脆弱】中提到的觀點,拒絕打工的人實際上是具備一種「面對不確定性的能力」。就比如吳師傅作為網約車司機,他的工作實際上並不穩定,但這反而讓他具有了反脆弱性,工作性質使他能更好的適應環境的變化,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讓他更穩定、更不容易失業。相反,我這樣在泛體制內的雇員長期處於穩定的狀態,一旦失業,反而更脆弱。去年的混改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我和我的同事們甚至一度不能面對現實。

吳師傅見我沒說話,又補充了一句:「我以前是開礦的,後來沒開了。」

很巧,我前些日子遇到過一位網約車師傅,他曾在福建的礦場打工,但後來礦場被整改關停了,

於是我問吳師傅:「為什麽沒做了呢?是因為環保嗎?」

「不是環保,跟國際形勢、國際市場有關。」

嘿,國際市場,這不是我的專業麽。我一聽立馬來了興趣,向他請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然而吳師傅並不著急向我解釋國際問題,而是開始說起了另一件事。

80年代末90年代初,和所有的國內的省會城市一樣,新疆烏市的商業地產行業開始大熱,到1993年全市就有140多家房企註冊成立,可以說那年頭有點想法的人,都一頭紮進了這個朝陽產業。你沒有猜錯,吳師傅也開了房地產公司。歷史無數次證明,人倘若有膽魄有運氣,又恰好趕上起風之時,只要順勢而為,直上青雲也只是短短一瞬間。毫無疑問,吳師傅上了雲端,因為那些年他總有做不完的業務和賺不完的錢,「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真的專案多的數不清,來的也容易。就一個接一個小區的建啊,建多層、建高層、還建別墅。」從90年代中期到02年,短短幾年時間,吳師傅靠房地產一口氣掙了2000萬,成了一位千萬富翁。

說實話,哪怕經過二十年的通脹,2000萬在今天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碼,足以改變一個家庭的未來。所以,吳師傅的家庭也改變了,當然是往好的地方改變。吳家人因他受惠頗多,大家都沒去工作,而是置辦了產業,有了做生意的本錢,實作了真正意義上的共同富裕,全家其樂融融、蒸蒸日上的樣子。並且,最難得的是,吳師傅在發達之後,也沒有學到人們想象中的那種乍富之人的做派——吃喝玩樂、坐吃山空、染上惡習。這些他都沒有,他有理想,並且更大膽,他是真的還想進取、還想努力、還想賺錢,還想更上一層樓。

吳師傅詳細地講了他挖到的第一桶金的過程,因為這第一桶金也正是後面故事的關鍵。時間很快來到了2007年,彼時國內工業發展迅速,對鋼鐵等工業原材料的需求量增大,各類金屬礦石價格逐月上漲,也開始禁止外資介入銅鋁鋅礦勘探開采等事宜。吳師傅判斷他終於等來了前景最好的專案—開礦,地點就在昆侖山。我查了一下,昆侖山的確資源豐富,已探明的礦產種類超過40種,有煤、石灰石、和田玉、鹽礦、石膏,還有鋰輝石、鉛鋅礦、銅礦、鐵礦、白雲母、沙金礦等及稀有金屬礦產。吳師傅將賺來的2000萬全部投了進去,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湊了2.3億,開了一家采礦公司五個礦場,開采鐵、銅和沙金。吳師傅和朋友確實都很有錢,然而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沒有一個是出身這個專業的。開采中出現的問題完全超過他們的想象。2020年有篇報道,和田供電公司在昆侖山腹地啟動投資逾16億元電網升級改造建設工程,電力精準扶貧,決勝脫貧攻堅。沒有錯,有了電力,當地人才能發展各項產業,才能致富。在2007年時,電的問題應該沒有解決,因為那時礦場采礦一度電要2元,這讓開采的實際成本比他們預料的高得多。並且,關於開采中廢渣的處理以及相關的環保費用也遠遠高於他們的想象,「如果全部完善,總投資要增加到3.5億。」吳師傅輕描淡寫的說著令人乍舌的數碼。更雪上加霜的是,國內也開始大量從澳洲、巴西進口物廉價美的礦石:「你知道嗎?那幾年,一噸鐵礦石,從巴西和澳洲運到國內港口,全部費用加起來一噸才100多元,我在國內開采一噸的成本就要400元!」

我知道,十幾年前,我在讀書時就知道,中國已經超過美國成為澳洲最大的貿易夥伴了,出口到中國的產品占澳洲出口額總量的30%,其中礦產業的出口比例接近到70%。因為礦產量太豐富,開采成本極低,所以進口的礦石比國內的礦石還要便宜。這些都曾被我參照在了論文裏,歌頌全球化帶來了繁榮。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學習經濟學也能明白,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有利競爭。我本來想,近年鐵礦石的價格漲起來了,但我意識到他現在已不在那個行業了,就沒說話。最讓他們絕望的是隨著大量工業原料的進口,金屬礦石的價格從逐月上漲,變得逐月下降,曾經50000一噸的銅價,跌到了20000左右。中途也不是沒想過辦法,他們還嘗試與國企合作,國有資本和民營資本聯合共同開采,但都沒能成功。「我們就是個民企,沒有辦法一直虧,虧完了就要關門了。」很快,2.3億燒沒了,當然2000萬也打了水漂。

「就像是一個夢。有時候人不得不信命,有些錢就不是你的。像我,房地產賺的錢來的那麽容易,那可能就不該我掙,所以那2000萬馬上就讓我全給出去了。真的,一分不剩,幹幹凈凈的。」這話其實聽得我很不是滋味,我試圖說點什麽安慰:「畢竟你也體驗過,人生也比一般人要過得有意思啊。」但我終究沒說出口,命運最令人詬病的一點就是,得到再失去要比從未得到過的要慘痛的多。再說,他一個曾經的富豪,經歷了那麽多時代大潮的變革起伏,追逐過那麽精彩的生活,現在知天命的年紀還願意俯下身段開網約車與我平等對談,這樣一個人哪裏需要一個平凡打工人對他表示同情呢。於是我改口問他:「吳師傅,你姐姐的店在哪?我喜歡吃新疆菜,改天去嘗嘗。」他很熱情地告訴我了兩家店的位置,一家在東方廣場、一家在金融城,都是非常好的地段,看來這個家族依然是欣欣向榮的。

下車前,吳師傅特地提醒我,那兩家店中有一家是賣自貢鹽幫菜的,讓我別走錯了。我聽了不禁莞爾,今早一位千萬富翁做了我的司機,新疆的夫婦在成都開了家受歡迎的自貢菜館,還有那麽多北方的人們來到天府之國定居,將手鼓、薩瑪舞融進了老成都的壩壩舞中,生活可真是比我想象中還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