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非常別致的酒店,名字就叫龐特街57號,57 Pont Street,倫敦市中心極為繁華的地帶,距離騎士橋、海德公園和肯辛頓這些地方,都在十來分鐘步程間。
我得去這間酒店,見一位中國國腳,吳承瑛。
時間是2002年的秋天,韓日世界杯結束後,吳承瑛右腿跟腱的重傷,被經紀人高琪安排來倫敦做手術,我從利物浦趕去倫敦看望他。之前我從沒見過這位來自上海的左後衛,不過聽孫繼海談到,這是他在國家隊的好友。
跟腱手術,是足球運動員能經歷的最復雜的手術,甚至比膝蓋相關手術還要危險,因為跟腱區域,集合的各種骨骼、血管、肌腱、軟組織最為密集,手術的難度也極大。
吳承瑛是著名的左腳,而跟腱重傷的是支撐腿右腳——職業球員的受傷,往往有這樣的「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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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亞當斯同刀
趕到倫敦,我見到第一眼的吳承瑛,其實是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他。此前一天,他剛完成手術,第二天麻藥醒了、吊瓶也打完了,就直接出院。然後去到那家名字簡單到古怪的酒店。
這是很復雜的手術,但我沒想到第二天還打著固定的病人,就能出院。主治大夫開出的口服藥什麽,似乎也不多,簡簡單單、撐著拐杖就走人。當然,這樣的大傷,手術本身只是一個開始,之後的康復過程漫長而痛苦。據說吳承瑛右跟腱傷已有多年,為了韓日世界杯,堅持帶傷作戰,等世界杯打完、國行內賽賽季也結束了,這才有來歐洲徹底治療的可能。
一位年輕清秀倫敦女士跑前跑後,熱情而周到地打點著一切,即便出院手續,也是她在辦理。此人名叫Poppy Teacher,很好記的姓名。我本來聽說Poppy是一位體育律師的秘書,這位體育律師是高琪在英國的搭檔,猶太人。因此Poppy的照顧,就是專業性客服了。後來才知道Poppy非同一般——她的老板、風度翩翩的律師李察·格拉斯,是熱刺球迷,可Poppy的男友,卻是退役不久的阿森納俱樂部隊長、傳奇英格蘭國腳東尼·亞當斯。
為吳承瑛主刀的大夫,就是英國最負盛名的跟腱外科專家。之所以找到這位大夫,是因為東尼·亞當斯當年也受過類似重傷。沒有Poppy的周到安排,這一次手術恐怕不會這麽順利。
2
身在溝隅
手術之後的吳承瑛,精神有些萎靡,他的太太還沒趕到倫敦,做完這麽一個大手術,本來就沈默寡言的他,話更不多。
吳承瑛還躺在病床上,我拍了張他右腳特寫的照片,然後按照規定動作,完成了幾個小問題的采訪。因為當時吳承瑛已經向上海申花俱樂部提出轉會,「態度非常嚴肅」,世界杯之後的上海灘足球界,申花已經有了一個來勢洶洶的對手,一個個當初申花奪冠的球員改投同城對手,吳承瑛是走得最晚的幾個。
他也是最為低調的一個。低調簡直有些離譜。之前我只在聯賽和國家隊比賽直播中,見過這位膚色比較深、面容很堅毅的左後衛,幾乎沒見過他任何采訪。倒是有過一些關於其人「古怪」的傳聞:
他很早就入選過國家隊,不過聽說第一次集訓,因為和老隊員溝通有障礙,吳承瑛訓練結束、轉身就離開國家隊;有說法他和球隊隊友很少溝通,獨來獨往;2001年世預賽「十強賽」期間,國足各種備戰手段層出不窮,曾經有過專業心理分析師為國腳們做心理測評,據說吳承瑛得分最低、情商有問題……
如果不是他這次來倫敦療傷,或許我根本見不到吳承瑛。
陪送他去到「龐特街57號」酒店,入住之後,才知道這酒店有多麽獨特——這是唯美主義文學極致代表奧斯卡·王爾德在倫敦最喜好的居所,酒店裏還保留著王爾德許多親筆信箋、小說詩歌草稿之類的真跡。「身在溝隅,心向璀璨」——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這是王爾德留給世界的名言,和【道林·格雷的畫像】一樣永恒。
吳承瑛之前可能沒有讀過王爾德的作品,但他對這些酒店小心供奉在玻璃櫥窗裏的真跡,充滿著興趣。瘸拐行走中,細心觀看,嘖嘖稱贊著英國人的細致,「他們挺尊重傳統的。」吳承瑛難得地和我說了一句。
3
火鍋和情商
和他在酒店同一房間裏,倘若不主動搭話,你偶爾會忽略他的存在。因為吳承瑛太安靜了。
他躺在大床上,打著固定腳模的右腳,略高架起,默默地在翻閱著幾本雜誌。傷口痊愈後,更加痛苦且漫長的恢復期將開始。高琪和格拉斯,為他專門找到一位運動理療師,和手術大夫一道,為他制訂了一整套詳細的恢復計劃,這個計劃至少要執行3個月。
晚上吃點什麽?這種外科手術,英國大夫沒有任何「忌口」之說,吳承瑛突然有了吃火鍋的欲望。
打上車,去到萊斯特廣場附近的唐人街,我作為半個東道主,請吳承瑛和高琪吃了一頓火鍋。那也是我在英國時期,第一次知道唐人街連四川火鍋都制作得很專業了,三個人一百英鎊出頭,在那個年代不便宜,也不算離譜。
同桌吃飯,交流的話語增多,才逐漸發現,這並不是一個難打交道的人,只是在陌生環境裏、面對陌生人時,他不會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獨自呆著。
他有一雙非常清亮的眼睛。
在紙媒還存在的時代,一位美國【體育畫報】的資深老編,曾經向我解釋過,為什麽運動雜誌封面的人物肖像,一定要用運動員直面鏡頭的照片,「因為他們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視窗,每一個職業運動員,都是從金字塔塔基,經過無數淘汰競爭,才能攀上塔尖的。競技體育的競爭,還和其他行業不同,最年輕最直接,也可能最殘酷。他們的眼睛裏,故事最多。」
職業運動員,確實每一雙眼睛,都有著不同的故事。我見過熱情四溢的眼睛、跳躍靈動的眼睛、深沈陰郁的眼睛、憂傷悲哀的眼睛。吳承瑛的眼睛清亮幹凈,當他微微帶笑時,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單純陽光的大男孩。他那一頭半長發,可能顯現的是性格另一面——那個在球場上充滿激情、甚至有些狂野的邊後衛。他有過「拼命三郎」和「黑丫頭」兩個迥然不同的綽號,在亞冠賽場上,曾有過暴力射門、射破球網的神跡。吳承瑛當年的發型,如今已不多見,我看到近幾年吳承瑛的圖片,也不再是濃密粗直得有些豎起的獅子頭。
國家隊的心理測試是怎麽回事?
「丁阿姨吧,那就是開玩笑。」吳承瑛輕描淡寫地在飯桌上回憶著。他覺得在成年國家隊,還做這些初中生的心理測試,太過幼稚滑稽,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認真填寫答卷。這可能就是吳承瑛的性格,他低調而樂於獨處,看不上的、看不慣的,他基本不置一詞,寧可被誤會被曲解,也不去辯駁解釋。
他的眼神告訴我,有些事有些人,他根本不屑理睬。
4
吳氏宗族
從火鍋店回到57號酒店,逐漸發現吳承瑛這個不好接近的人,吃完一頓火鍋,其實很好接近。難怪中國人的社交都在飯桌上,即便沒有酒精的幫助,在一同滿足口腹之欲的過程中,大家都更會卸下各自防備。
我帶著手提電腦,想檢視一下當天的新聞,一邊和吳承瑛聊著天,沒有什麽初見時的拘束感。他說他在國家隊,「和繼海最好」,我開玩笑說,是不是兩個人性格投契,都有些清高。吳承瑛還真不避諱:「可能是吧,我倆很多地方都像,看不上的從不掩飾。繼海是直接開口說,我就懶得理睬了。」
我在各種中文平台上,瀏覽著最新的體育新聞,尤其關涉到中國足球的訊息。在這2002年,互聯網正進入搜尋時代,但很多地方上網依舊不方便,那一年我記得在英國各種有線寬頻(broadbend)業務,也是秋天才逐步普及的。所以就連著吳承瑛房間的電話線,我在嘗試雅虎和谷歌的新聞組合功能。
聊天間,聽到吳承瑛說起年邁的父親,我開始在搜尋引擎上,輸入吳承瑛父親的姓名。一瞬間各種相關連結資訊紛至沓來。斜躺床上的吳承瑛,扭著身體往螢幕前湊,這不經意的發現,讓我和高琪都相當震撼:
吳承瑛的父親,吳樂之先生,是上海大學數學系教授,這都是公共資訊了;而繼續網上,到吳承瑛曾祖,按吳承瑛說法,解放前在青島大學教過書……相關連結顯示,其曾祖吳郁生,可不僅僅是「青島教過書」,吳郁生是晚清進士、光緒三年翰林、內閣學士,因為曾主考廣東,是康有為的座師,戊戌變法後,也因為康梁而被西太後棄用,但慈禧去世後,再居高位擔任過郵傳部尚書、軍機大臣……
「軍機大臣」,四個字一下子讓閑聊氣氛活躍了起來。吳承瑛肯定聽父親說過一些祖上榮耀,卻對細節知之不詳。他知道自己祖籍是江蘇著名的吳縣,詩禮傳家、數百年的書香門第,卻沒想到曾祖如此了得。
互聯網真的很奇妙,特別是在資訊尋找上。吳郁生1940年在青島去世。而吳郁生的祖父,也就是吳承瑛的「天祖」,吳廷琛,更是嘉慶七年的狀元,並且是會試殿試連中「二元」,嘉慶帝在賜給吳廷琛的詩中,有「雙元獨冠三吳彥」這樣的嘉譽……
吳承瑛樂不可支。
5
心向璀璨
這只是在互聯網上的搜尋,還是2002年那個時代,能尋找到的資訊,並不是足夠豐富。我當時就堅信,至少吳樂之老先生,對這些祖上宗族的傳承,應該更加熟知,但吳老先生恐怕沒有給小兒子詳細介紹過。
中國社會,乃至華夏文明,最獨特處,在於對先人的尊崇、對傳統的珍惜,這不是抱殘守缺,而是文化魂魄內裏獨立自信的存在,也是華夏文明能歷經五千年傳承至今的根本原因。這樣的傳承力量,不是一些現實世俗力量能夠扼殺阻擋的。
然而在我們這一輩,乃至我們上一輩,先人傳承,淡漠得有些離奇、生疏得幾近怪誕。幾千年的沿襲,存留下來的未必都是精華,然而這是一個民族、一種文化族群的魂魄,消散起來,竟是如此可怕。
吳承瑛津津有味地翻看著不同網頁上,關於吳氏族群的記載。一些零星記憶,可能也逐漸在他腦海中復蘇。他想起了自己祖籍是江蘇吳縣,一縣首姓,又在蘇州這樣的文化經濟中心城市,恐怕還有很多可追溯的內容。不過現在的行政劃分上,已經沒有「吳縣」或「吳縣市」這樣的存在,都被並入了蘇州市。伴隨著行政地名的消失,是否很多文化傳承也隨之消失殆盡了,不得而知。
就在這樣一次偶然而意外地「網絡沖浪」中,我多少對吳承瑛有了些認知。他有著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清高氣。這不是傲慢,更非跋扈,而是一種自行其是的自在。不論在國家隊還是俱樂部,對於不喜歡不認同的人或事,吳承瑛的本能反應是沈默,稍微激烈一點,是轉身背向,甚或一走了之。對於「丁阿姨」那一類心理測試,他因為不屑,而用一種胡鬧的方式應付。這些行為,也許不是一個團隊裏最受歡迎的類別,但他自我而真實。在充滿著江湖習氣和利益關聯的「圈子」裏,他是特立獨行的清流。
在57號酒店休養兩天,妻子顧瑋趕來陪伴吳承瑛。顧瑋曾是芭蕾舞演員,低調溫婉。之後一周,我去到曼徹斯特跟一場曼城的比賽,吳承瑛也撐著拐杖,和妻子去看孫繼海的比賽。我還記得賽後我們約在破舊的緬因路球場一角見了一面,我還拍攝了一張吳承瑛的照片,但是光線太暗,吳承瑛對這種拍照曝光的舉動,從來都沒什麽興趣,那照片後來【體壇周報】有沒有使用,已經記不清了。
他很快創下了千萬人民幣的轉會紀錄,這紀錄直到所謂「金元足球」興起,才在8年之後被打破。很長時間,不論是2009年前後的足球反黑風暴,還是02年世界杯國腳們走上執教一線,都沒有什麽吳承瑛的訊息。聽說他長期居住在香港,近幾年才在上海做一些足球青訓普及的工作。
吳承瑛可能是02年世界杯國腳中,看似性格最另類、離開賽場最容易讓人忽略的那一個。這樣性格的養成,和他的家世背景、成長經歷密切關聯。他小時候開始踢球,似乎就是一個意外,因為按照家教慣性,他或許是要走上另一條生活道路的。徐根寶曾經說過,吳承瑛從小對待足球就非常認真嚴肅,在梯隊的時候,從家住的徐家匯去到訓練場,坐公交得轉三趟車,路上就得兩個小時。吳承瑛就是在這樣沈默的狀態裏,按照自己選擇的路徑,默默前行。他沈默,絲毫無失真其自尊;他獨行,完全無忌溝隅汙漬。他眼神裏,總保留著原本的清澈和真實。
如此一面之緣,何其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