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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英格蘭的亨利二世?

2018-02-15體育

不管亨利二世本人執政的成就如何評價,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影響是他的時代留下了大量的、全方位的史料,不僅有利於我們去評價他(和他倆兒子)的統治,也更有利於我們研究那個時代的英國和法國的全貌

威廉·斯塔布斯曾經在19世紀就在牛津做過一次演講,標題就是【Learning and Literature at the Court of Henry II】,他本人也熱衷於編輯這一時期的歷史文獻,很多史料現在依舊是用他編輯的版本為editio princeps。有人曾經還想論證過哈斯金斯是不是受斯塔布斯這篇演說的影響發展出了「12世紀文藝復興」這個概念。而Antonia Gransden幹脆直接就認為,亨利二世時期是英格蘭中世紀歷史書寫的「黃金時代」。她用了五章專門講亨利二世父子統治時期的歷史作者,亨利三世和愛德華一世都各自只有一章。這還不是史料的全部,僅是作者有名有姓的歷史作品,法論法條特許狀財政檔案這些都不在。

亨利二世時期的史料數量之多,種類之雜,範圍之大都是前所未見的。 要研究透亨利二世時代的全部史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工作,很多專業學者也不能保證全部都了解掌握,而是各有側重。也正是因此,這一時期的史料也很多得到了大量現代學者的精心考訂和編譯,很多都是一個人只編訂一兩本,最新的以【Oxford Medieval Text】系列為代表。

僅以特許狀為例,亨利二世留存於世的特許狀有3039份, 這是什麽概念呢?整個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時期才收集出1875件特許狀,腓特烈·巴巴羅薩現在找到了約1250份,路易七世798份,腓力二世1900余份,將近一百年後的路易九世大約2300余份。而這一時期噴薄而出的pipe rolls更是讓入門者望而卻步。

強行對這些材料簡單的分一下類,大概有編年史或其他敘事資料、信件、財政檔案、法律類檔、文學作品、神學與哲學、其他雜項等,這樣分其實也很難講完全就概括了,因為有些東西不太好分類。

而這些史料作者本身固然也有很多除了無情敘事機器之外對本人一無所知的經典中世紀編年史作者,但是也有像威爾斯的傑拉德這種暴論百出情感激烈的非典型史家,也有杜文·貝克特和梳士巴利的約翰這樣關註教會事務的高級教士,也有禾特·馬普這樣雖然為教會服務但是更喜歡世俗八卦的廷臣,也有拉夫·格蘭維爾和理查·菲茲尼爾這樣分別展示在法律和財政方面專業素養的政府官僚(【論英格蘭的習慣和法律】,以及【國庫對話錄】),也有Wace和Jordan Fantosme這樣的詩人,甚至還有一名女性「小說家」Marie de France。

舉一個例子吧,梳士巴利的約翰,他這個人本身就是「12世紀文藝復興」的代表,寫的東西非常多,而且拉丁文水平很高,賀拉斯維吉爾西塞羅隨手參照,甚至查士丁尼的法典他都看過,作品種類也很豐富,從歷史記載、聖徒傳、政治哲學、神學再到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他本人最出名的可能是那個【Policratus】,常常被認為是自古典時代之後第一部拉丁語政治哲學著作。

不過他的信件更是非常有用的史料,保留了很多在編年史中沒有提到的有趣史實,更有意思的是反映出了這一時期的一些社會多方面的細節。 他雖然是教士,但不是總在念經,而是寫了很多很世俗化的東西,這本身就是這一時代較為繁榮的文化生活的反映。下面僅舉這麽一小例展示:

在約翰對杜文·貝克特講述自己如何去找法國國王的一封信的開頭,他說自己穿過海峽的時候是如何驚險,一到法國他就長出一口氣,覺得法國很繁榮,法國人很和善(什麽精法)。他描述自己是在Guines這個地方登陸(體現了英法之間的航線),一上岸他就去了Guines伯爵的宮廷,受到了熱情迎接,得到伯爵的幫助允許自己過境,伯爵還幫他清了關付了過路費,護送他往內陸走(這體現了當時的某種封建權力秩序)。接著他馬上又去打聽佛蘭德斯伯爵在哪,往他那裏跑,好事的佛蘭德斯伯爵纏著他問了一大堆英格蘭國內的問題,他為了得到伯爵幫助不得不答,又不得不克制自己的回答以免冒犯亨利二世本人。一路上他描述的這些世俗貴族的行為,可以明顯看出這些貴族並不都是文盲,而是對教會事務有不少了解,搞得他懷疑是不是法國人在英格蘭派了一堆間諜;而教會人士,尤其是離開自己本土的教會人士的首要目標也總是投靠當地的強大世俗貴族尋求保護,但是依舊對自己本國的君主保持著忠誠,至少是在這個案例中的約翰對亨利二世是如此。
然後約翰一路上也四處打聽法國國王在哪(這個行為本身就很有意思,首先國王不一定在巴黎,其次他需要打聽國王的行蹤),得知路易七世此時在和自己的弟弟蘭斯大主教在拉昂開會(一個細節性史實),但由於去拉昂的途中有戰爭發生(小規模封建混戰),所以他轉道去了巴黎(去巴黎的路是安全的,這體現出了巴黎的優勢)。他覺得巴黎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城市(這就體現出了作為一個盎格魯-諾曼人,巴黎的發展程度在他眼裏是比較高的),但是他需要花費一番心力和金錢去租房子(這就體現出了當時的社會生活以及他作為一個使者,還要去租房子,這就更有意思了),租好之後他打點多時才見到了回到巴黎的路易七世。

這麽一套行為,如果在編年史中可能只是「英格蘭教會派出使者求見路易七世」,但是由於亨利二世吸引了這麽一大群精力充沛的作者寫下和保存一系列著作,所以就額外衍生出了非常多的資訊,可以從各個角度解讀。 這只是一封信件的一部份,而約翰本人一共有325封信件傳世,而除他之外,還有杜文·貝克特、利西厄的阿努爾夫、吉爾伯特·富利歐、布魯瓦的彼得等信件作者。

而這一大串作者自己的行為也折射出了亨利二世本身是一個不凡之人。對於亨利二世個性的直接評價有很多,有誇贊的,有怒斥的,有人覺得我們的國王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強大的,有人覺得這該死玩意純純的惡魔真該下地獄,有說他博學理智的,有說他沒事發瘋吃草在祭壇上拉屎的(真的,literally)。但是無論如何評價他的脾氣或者道德品質,沒有人會否認他的充沛精力和才能。

上面說到梳士巴利的約翰看過查士丁尼法典,巧了,其實亨利二世本人就曾經師從於倫巴底羅馬法學家Vacarius,以及法國經院哲學家William of Conches。而對於亨利二世本人才華的描述最著名的可能就是禾特·馬普在【廷臣瑣記】裏的這麽一段:(你看,這份史料本身就很有意思)

"他強健的體魄與同樣強大的智慧相匹配。語言對他來說不是障礙,他對基督教世界中的大多數語言都有所了解,盡管他只使用拉丁語和法語。他閱讀廣泛,但他特別感興趣的是法律和行政管理事務,而不是他的妻子和兒子們喜歡的浪漫文學。他有一顆敏銳的探究之心:他的宮廷每天都像一所學校,不斷地討論一些難題。亨利經常把他的官員們召集在一起,試圖解決一些法律問題或行政管理問題。他是最博學的國王,甚至比西西裏的威廉一世還要博學,後者有布盧瓦的彼得作為他的導師"。

這句「他對基督教世界中的大多數語言都有所了解」非常的誇張,但是後來我在杜文·貝克特的信件中看到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記載。這位因為教會司法權爭端被國王驅逐在海外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說在談判的時候,亨利二世非常狡猾地以「他自己的母語」將教士們說的拉丁語曲解成「對他有利的意思」。很顯然貝克特的意思是責備,但是反而折射出了亨利二世甚至某種程度上能把拉丁語快速轉譯成法語,而且是以為自己的目的服務的轉譯方式。

說了這麽多,其實我要點出的是,亨利二世當然是一個不凡之人,這不僅僅是他執政本身功過如何,他的安茹帝國只要放出那張半張法國都是紅色的地圖就會讓人側目,他的婚姻以及家庭倫理悲劇只要一看就讓人難繃,但是他確實在更深的程度上讓他的時代變得十分重要和精彩。 安茹帝國的是非功過固然是一個重要的話題,但是安茹帝國創造了一個管窺中世紀盛期英法的世界的契機,這對於後來的學者可能是比這個帝國本身更為良善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