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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縣委書記到「張狂」公益人,陳行甲:我想做一場社會實驗,推動解決因病致貧

2024-02-21社會

本文來源:時代財經 作者:王瑩嶺

編者按 近幾年,國際環境越發復雜,不確定因素日益增多,各種聲音此起彼伏。時代財經、時代周報聯合新周刊硬核讀書會,攜手推出深度訪談欄目【銳見】,圍繞經濟發展和個人關切,與學者對話,傳達他們的理性和智慧之聲。

「既然是理想,‘張狂’一些又如何?」

辭官七年後,坐在深圳的辦公室裏,回憶起投身公益的初衷,陳行甲這樣說。「當然,張狂是帶引號的」,他又笑著補充道。

即使不補充,聽者也很難將他和「張狂」聯想到一起。果敢、正直、接地氣,這位曾經的「網紅」書記身上有很多標簽,就是沒有「張狂」。

作為巴東縣委書記,他向貪腐勢力公開宣戰,被評為全國優秀縣委書記,卻在被提拔之際辭官離去,投身慈善,創辦深圳市恒暉公益基金會,那年,他45歲。

陳行甲坦言,辭官無關逃避,也無關恩怨,而是想做一場社會實驗,來解決因病致貧這一社會難題,「這個提法好像有點大,有人可能會覺得我張狂。」

「我不留戀高光時刻,轉身或許是我的 style。」在人生的峽灣處,他總是能夠察覺,何時該從容轉身,何時該豁然退場。

如今,他又一次轉身,堅持7年公益,在基金會成熟之際,選擇讓位年輕人,做一個陪跑者,甚至跟跑者。

但誰說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不能是極致的現實主義者?

如果不是走進基金會的辦公室,難以想象,這裏只有不到120平米、10名正職員工,卻立誌為370萬人口的廣東省河源市、2500萬人口的甘肅省的白血病患兒提供了兜底式服務。在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貼滿了團隊與受助患兒相處的照片。

接受采訪的上午,陳行甲迎來送往,接待了四批人,給公益同行提建議,和捐助人探討專案。「我的時間要以小時來安排。」陳行甲告訴我們,他其實會花更多時間紮在一線上。

從激濁揚清的「鐵腕」書記到和藹可親的公益人,陳行甲其實從未變過,他始終是那個被愛驅使的人,從愛巴東縣的50萬百姓,到愛不幸患病的孩子和「落水」的家庭,正如魯迅筆下的,「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陳行甲說,「光」是他很喜歡的意向。他一頭紮進苦難裏,哪怕把命運這堵墻鑿開一個小孔,也想讓受助人找回光亮,這時,他自己也活成了一束光,就像俞敏洪所說,「這個治愈著他人的人,應該也在治愈著自己。」

53歲的他,眼尾多了些許皺紋,但眼中依舊有光。

從「大風大浪」中闖灘過來,也曾險些跌落,而在奔向他人、治愈他人時,陳行甲才找回了最真實的自己。那個生長在湖北山村、三峽腹地,曾經行走在層巒疊嶂間的孩子,也聽到了來自山谷間的回響。

2024年2月,時代財經在深圳恒暉基金會專訪陳行甲,時代財經攝

「如果我不寫,他就像一縷塵煙消失了」

時代財經:你現在的日常是怎樣的?

陳行甲:不誇張地說,我的時間要按小時安排,甚至以20分鐘來安排,有時候一上午要接待四撥人,有慈善公益的同行、捐助人等等,但是其實我最主要的時間還是在公益的一線,比如患兒的病房裏、抗疫英雄的家裏等等。

陳行甲為公益同行的專案提出建議,時代財經王瑩嶺攝

時代財經:你 提到希望創立一個新的慈善體系,不再需要弱者反復揭開傷疤、對著鏡頭講述苦難 ,為什麽會這樣設計?

陳行甲:我們專案的初衷,從最開始就不是要做簡單的救苦救難,不是為了體現自己「同情弱者」的情懷,而是要做一場社會實驗,幫助國家和社會探索因病致貧的解決辦法。我們「聯愛工程」的口號,叫「聯合愛,推動因病致貧從現代中國消失」,我知道這很難,不是個體能做到、也不是民間的公益組織能夠做到的事。

我最開始這樣說的時候,有夥伴善意地提出,這個口號是不是太大了,好像輪不到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草根公益組織的初創者來說,大家可能會認為你張狂。

但我覺得既然是理想,就要先敢想,理想「張狂」一點又如何?理想是遠方,就應該高遠一點,給自己未來的行動留下空間,所以才堅持用了這麽大的口號,現在真正實踐起來,也發現我們也正在一點點地往理想的方向上走。

恒暉基金會的辦公室內貼滿了與受助兒童相處的照片,時代財經王瑩嶺攝

時代財經:【別離歌】這本書裏,對患兒的整個服務過程都記錄得非常詳盡,可以看出這是需要在一線長期紮根才能得到的資訊,為什麽會記錄得如此細致?

陳行甲:有了「推動因病致貧消失」的理想,我一點點曬自己道德優越感的動機都沒有了,那種對弱者的同情來激發我,去向富人、社會籌錢,去給他們填補醫療的窟窿,這僅僅是我萬裏長征的第一步,我是要探路、找方法、找規律的,這就需要非常紮實細致的數據和案例,所以我們服務的每一個患兒都有非常嚴格的服務檔案。

比如我和工作夥伴幾點幾分去到了患兒家裏?在服務的前期是什麽情況?中間交流是什麽情況?我們是怎樣努力解決的?在當時的醫保支持系統下,解決了多少問題,還有多少問題是政府的公共服務沒有覆蓋的、甚至是社會的盲點,這些困難我們都會非常詳實地記錄。

書中有一章「活著的菩薩」,講述的是一位罹患急性髓細胞性白血病(AML)15歲女孩的故事,這是我們服務過的所有患兒家庭中自費花費最高的,累計花費近200萬元。我在書中詳細記錄了他們的花費,精確到元角分,還算出了患兒家庭的誤工費,

我認為這是我們公益慈善組織的特殊價值所在,就是在社會的盲點處去看見。

作者: 陳行甲,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出版年: 2024-1

時代財經: 很多讀者 剛看到這本書, 可能會以為 寫的 是故事,但是 其實說是調研報告都不為過,剛開始閱讀可能會覺得有些瑣碎,但也有公益同行說這本書抽絲剝繭般的講述,給他們提供了行動指南,這也是你寫作的初衷嗎?

陳行甲:對,就是要細到這個程度,人物才能立體。我寫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隱蔽之處、每一次掙紮、努力、放棄,也寫到社會給到他們的每一次溫暖的擁抱、每一次托舉。

我是為阿亮、小瑩、紮西、小寶、雁子這樣的普通人去立傳的,這才是讓這些普通人留在時間長河中的價值所在。

書中最難的可能是阿亮一家,他的家庭支持系統本就非常脆弱,到最後已經完全崩潰了,三年前爸爸就離家出走,媽媽一個人陪阿亮熬過了第一次康復,但復發之後媽媽也「出走」了。

阿亮的患者服務檔案我們記錄了2萬字,過程是非常沈重的,但回過頭來看,我也想借這個傳遞一種力量:阿亮這樣一個在絕癥的最後階段,被父母遺棄在病床上的孩子,他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了,但醫生護士沒有拋棄他,慈善組織、當地民政局、村委會都第一時間行動了,社會的支持系統還在,社會還是有溫度的。

有時我在想,如果我不寫阿亮,這樣一個7歲的孩子大概率會像一縷塵煙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再有人記得他。

但是他不值得被記錄嗎?他不是王侯將相,沒有來得及經歷「成王敗寇」,甚至沒來得及感受世間的美好,但是他活過,非常努力地掙紮過,他也愛過,感受過媽媽偉大的愛,即使他的媽媽一度「放棄」,她依然是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他最後依偎在媽媽的懷裏離開人世,很平靜、安寧,這也是一種圓滿。

生命就是一場別離,每個人生下來就在奔向死亡,路途或長或短而已。阿亮的人生雖短,但是他把許多人一生要經歷的事情濃縮在他短暫的生命裏,所以非常值得寫下來。

時代財經: 當時在身處 救助過程中,一定是像在闖關,處理這些無法想象的瑣碎時,會不會有一點無力感?

陳行甲:我自己沒有,從最開始,我就站高了一個維度,懷著做社會實驗的使命,對困難分析得比較充分。

但我們的夥伴有過這樣的焦慮,比如我們的員工史策,他都感覺自己有「心理創傷」了,覺得「怎麽會這樣,我們是來幫你的,你不光不領情,反而有點抱怨,像是熱臉貼了冷屁股」。

但是在我看來,假設人生是一場旅程,很多人走在正常平緩、開闊的大道上,旁邊有崎嶇的道路、甚至湍急的河流,我們服務的這些人,就是落入水裏的人。

試想一下,如果有人不幸落水,會遊泳的話還可以優雅地遊到岸邊,這類人或是家庭富有、或是知識儲備豐富,但顯然我們在救助中面對的「落水者」們不是,他們只能「瞎撲騰」。我們不能指望,他們會輕聲說「謝謝你」,他們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即使是看到一根稻草他們都要奮力地抓住,看到一個人,更是要撲上去緊緊抱住,甚至把你也往漩渦裏拖。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從正面去面對他們的情緒,而要從背後去抱住他。

我知道,在這個「社會實驗」裏,只要案例數量一多,各種情況都會出現,我們一起來面對、解決就好了,我們每半年都會請心理專家,和整個團隊一起做心理輔導,尤其是服務極端個案之後,也會針對性地處理一線工作人員遇到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陳行甲與許多受助兒童、青少年都有著很深的情感連結,時代財經王瑩嶺攝

時代財經: 解決因病致貧這一「社會實驗」 做了7年, 你覺得所取得的 成效 符合你的預期嗎?

陳行甲:這個專案目前呈現的局面比我想象中還要好,我得到了很多社會愛心力量的支持。

至於病種和地區還會不會復制,肯定會的,這也是這個社會實驗的使命所在。但我也要一步步走紮實,在目前這個階段還是要先把這三塊「實驗田」做深做細做實,暫時就不再擴充套件,病種的擴充套件也在規劃中,但也沒這麽快。

「一代人終將老去,總有人正年輕」

時代財經: 作為機構的創立者,你在團隊中扮演的是什麽樣的角色?

陳行甲:我是這個團隊的引導者、督導者,也承擔了半個心理輔導者的角色。一是因為我自己患過抑郁癥,因病成醫;第二是這個機構、專案是我創辦的,我清楚專案的框架邏輯,也知道會遇到什麽問題,夥伴們可以在我這得到一種支持、力量。

現在我在慢慢地在試著轉變角色,去年我已經把法人、理事長的位置讓出去了,培養年輕人桃子來當理事長。我從創造者、引領者這樣比較先鋒的角色變成陪跑者,不是我一個人沖在前面,而是我和大家並排一起往前走。

或許三五年之後,我能再退半步,變成一個跟跑者,跳出來做大家的督導,看看大家在執行過程中有什麽問題。

時代財經: 法人、理事長的 位置讓出來是考慮到個人的規劃, 還是 考慮到整個基金會的發展

陳行甲:都有原因,主要還是考慮到基金會的發展,要培養年輕人。

基金會創辦7年,目前已經是廣受社會認可的5a級慈善基金會,專案也基本成型了,接下來無非是要在兩個方面做好「可持續」,一是團隊能力的可持續;第二是社會支持、社會信任的可持續。這需要專案設計足夠科學,執行足夠到位,管理足夠規範,財務足夠透明,再加上有獨立第三方的評估監督。

在社會支持可持續方面,我並不擔心,更擔心的是團隊能力、團隊建設跟不上。我已經53歲了,一代人終將老去,可總有人正年輕。

我特別舍得用年輕人、給年輕人壓擔子。培養年輕人的團隊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不能就我自己幹得歡、幹得順。說實話,從2022年開始的這兩年,幾乎是我投身慈善領域以來最順的時候,但是在最順的時候、基金會最高光的時候轉身讓位,這才是我的 style。

時代財經: 這好像是你第二次在高光時刻轉身,曾經做縣委書記時也是在被提拔之際辭官,你覺得這是你的「人生 style」?

陳行甲:對,我不太留戀那種高光時刻。可能因為我從小生活在三峽腹地,鄂西深山的農村,看到的是層巒疊嶂的山峰、曲裏拐彎的江河,我其實有一種人生潛意識。

從我家裏到村裏小學去上學,就要翻過兩座山,還要沿著彎曲的河流前行,這也是我的人生意象。我知道,爬山到了山頂,接下來就是下坡路了,要有這種覺察,在很順利的時候轉身,可能更從容,不要被命運逼到墻角,才不得不轉,多少都會有點狼狽。

時代財經: 面對很多復雜的事情的時候,一方面是有心理準備,另外一方面 也是你很擅長面對這些復雜 ,是不是和 之前從政的經歷 有比較大的關系?

陳行甲:有決定性的關系。我經歷過大風大浪,就不怕和風細雨,我見過高山大海,就不會迷戀於平常的江河。

過去在基層多年的從政經歷,一是讓我具備了相對開闊的視野、總結提煉觀察的能力,讓我能設計出能接地氣、連線社會問題、關照社會需求的專案;二是讓我有這樣的執行能力,能把專案執行到位。

像我在過去經歷那樣一些復雜局面,成功的闖灘過來,也擴大了我的心量,容人容事的空間都大太多了。

時代財經: 那做公益這7年,你遇到過的最大困難是什麽?

陳行甲:前不久也有朋友這樣問過我,我認真地想了半天,覺得好像真沒有。

這個朋友又問,兩年前我曾經遭受過持續一個多月的網暴,而且是兩個網絡大V親自詆毀我、汙名化我的機構,難道這也不算困難嗎?

我說,這不算困難。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正眼看過他們的詆毀,其實網絡流氓比你自己更知道你有多麽無辜,但是他就是要構陷詆毀攻擊你,如果你理他就真的上了他的當了(笑)。

不過我重視他們反映的問題,因為他們有權監督我們。公益慈善是為公眾利益而服務的事業,這個「公」字決定了我們不僅要公平,還要公正、公開。當時引起輿情後,深圳民政局把基金會成立以來的所有材料,裝了幾個大箱子,搬到獨立第三方去,花了14天,做了「抄家式」的審計,最後告訴我們,專案是「零瑕疵」的。

這不就是這場網暴「幫助」了我們嗎?這不是困難,是好事,幫我們梳理了這一路以來公益慈善專案的規範程度,在這之後,2021年的下半年,找到我們主動捐贈支持的社會愛心力量出現了井噴的增長。

「現在提全民免費醫療,為時過早」

時代財經: 之前說 過,即使是 一個縣委書記, 管轄的範圍和許可權也是非常大的, 有沒有想 過如果繼續 在從政的位置上,可能會幫助到更多人

陳行甲: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問的是,在中國社會福利體系完善方面,政府和社會如何分工、如何互補,其實很多人都對這個問題比較迷惑。

政府為老百姓提供公共服務,但應該是基本的公共服務,而不是全部的。政府有它的邏輯、倫理、範圍,而不是無限責任的政府。

舉個例子,政府為我們修高速公路,修省道、縣道甚至鄉道、村道,但是一家一戶老百姓家門口的路,重要嗎?當然重要,那是最後一公裏,但是那也該政府修嗎?不能。因為我們有14億人,還要把這個責任強加給政府的話,就是在為難政府了,這從道理上是講不通的,從倫理上也講不通。

政府為老百姓提供了全民醫保,全民醫保也是從「廣覆蓋,低水平,保基本」這一步開始,慢慢完善的。如果每個老百姓生了病都要政府兜底,世界上沒有任何政府能做到。這個時候社會的力量就應該呈現,例如在西方現代已開發國家,以公益慈善為代表的社會力量非常強,起到了非常好的補充作用。

我們國家的整體戰略目標,提到了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但目前的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還不夠,老百姓還依賴政府解決問題,是我們的慣性。

可以說,我即使當更大的官,我能為老百姓做的服務,仍然是在公共服務的邊界裏的。但是我可以到慈善領域來,創立一個草根公益慈善組織,做一些創新的探索,廣泛連線社會資源,跟政府做融合式互補,政府能做的我就不做,政府不能做的我去做。

時代財經: 怎麽實作和政府的融合式互補呢?

陳行甲:以「聯愛工程」為例,在我們的「試驗田」——廣東省河源市、青海省、甘肅省內,如果有一個三四十歲左右的普通農民夫婦家庭,他們10歲的孩子不幸罹患白血病,整個醫療系統是政府搭建的,設立醫院、提供醫保、醫療服務等。但如果他們的經濟出現困難,政府的醫保還不能解決他們因病致貧的問題,我們慈善組織就來提供兜底式的幫助,在醫保目錄內的剩下的費用我們100%兜底。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政府觸及不到的事情,其實也是老百姓的需求。

比如,對重癥孩子的營養支持、防感染知識的培訓,幫助患兒在治愈後順利地走回課堂,對患兒父母的心理疏導問題、疾病的科普認知問題等。很多人認為兒童白血病是絕癥,在很多文學作品裏,白血病還總和死亡掛鉤,甚至有家庭以為這是災難性的疾病,而放棄患兒的救治,但事實上,我們在廣東河源服務過的300多個孩子裏,有83%的孩子活著回來了,兒童的新陳代謝旺盛,只要防住了感染,治愈成功率會比成人大得多。

更容易被忽略的是,對不幸離世的近20%的患兒的親人,我們能輕易地說一句「節哀順變」嗎?該怎樣節哀又如何順變?這需要專業的哀傷輔導。

當來自欠發達地區的患兒家庭,不得不前往陌生的省會城市就醫,他們在哪裏照顧孩子的飲食需求?在哪裏住?他們住不起賓館,又不能和患兒擠一張病床,難道就毫無尊嚴地蜷縮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睡兩年嗎?

這些確實都是他們的需求,但是如果都要求政府去解決,就太過分了,而這些事我們能做,這就是我們和政府的融合式互補。

2024年,我準備繼續寫書,主題是【疾病之外——中國重癥兒童醫務社工服務體系初探】,我相信從重癥兒童的醫務社工服務來剖析,對所有的疾病都有參考價值。這麽多社會需求,如何發現?就一定要到一線去,腳要踩在泥巴瑞。

時代財經:有專家 一直呼籲全民免費醫療,認為目前的醫保體制亟待改革,也是造成「因病致貧」的原因,你有從政的經歷, 曾經在宜都任市長時也嘗試過推行全民免費醫療, 又在公益的路上接觸了很多案例,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陳行甲:我曾經當過發達地區的主官,也當過欠發達地區的主官,又投身公益7年,我有很深的感受,我們這個國家太大了,需要幫助的相對弱勢者太多了,導致老百姓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病種太復雜了。

所以說實話,現階段提全民免費醫療,確實為時過早,我們人口多、底子薄,社會福利體系的完善,需要一步步的過程。

我現在就更深刻地回想起,23年前,在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念書時,老師說的那句話,「我們是背著沈重的歷史包袱,去追趕時代前進的快車」。

全民免費醫療,肯定是我們的終極目標,我們一定要往這個方向走,但是眼下這個階段要一步步來,飯要一口口吃。

我們公益慈善組織做這樣的創新實踐,也是希望能夠為整個國家多層次醫療保障體系的完善貢獻力量。

時代財經: 可不可以這樣理解 過去你還在較為發達的宜都做主官時,曾 推行免費醫療 的願景,但是 赴任 巴東 對「底子薄」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所以想跳出來自己做公益,是嗎?

陳行甲:是的,我覺得與其對國家提不合理的要求和抱怨,還不如我們自己來行動。

「治愈他人的人,也治愈自己」

時代財經: 是什麽時候萌生「自己來行動」的想法?是不是在從政道路上遇到了一些碰壁的時刻,才有了這樣的想法?

陳行甲:我還是有思考的自覺的,只不過,在從政生涯的後期,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

其實後期這些困難並非不可克服,在巴東初期的大風大浪我都闖過來了。我辭職並不是逃避和妥協,最重要的原因是,正是因為遇到這些困難,我綜合研判後覺得人生多了一種轉場的可能性,就是去做創新的公益探索,做帶有試錯性質的「小崗村式」實驗田,這件事更讓我熱血澎湃。

第二個原因是,裸辭之後,也便於我把當時在基層看到的一些觀察和思考上書,我並不是去舉報他們,而是跳脫了個人恩怨,只是說基層行政文化的現象。這兩個因素促成了我的轉身。

時代財經: 之前患上重度抑郁癥,也是因為在巴東縣任職初期遇到的「風浪」嗎?

陳行甲:對,我承認在巴東初期確實遇到了比較大的風浪,但我覺得患抑郁癥其實是因為我應對方式的失誤。

當時我對心理學完全無知,選擇了很錯誤的一種應對方式,就是苛責自己。當時我沒有傾訴物件,和愛人相隔五百公裏,幾個月都見不到一面,我怕她擔心就什麽都不說,自己又諱疾忌醫,覺得我是縣委書記,怎麽能這麽脆弱,「如果連縣委書記都患了抑郁癥,那老百姓怎麽辦呢?」

這種自責導致了我疾病的一步步加重,但我始終沒有想過輕生,可能還是責任感救了我。

阻止我這個念頭的,並不是我還有83歲的老父親、不是覺得對不起我愛人、也不是因為我的孩子還在念中學……而是我內心有個強大的聲音在告誡自己,當時巴東可以說是全湖北省最窮的縣,並且處在脫貧攻堅的最關鍵時期,這裏有50萬老百姓,他們怎麽能夠承受他們的「父母官」是以這種方式離開的?這對他們的心理和信心將是淪陷性的打擊。

「我一定要自救」,內心的聲音把我拉回來,自救第一步就是告訴我愛人,我病了。

現在我願意把這些事情講出來,也是想告訴大家,其實我們國家患抑郁的人很多,但就診率卻很低(記者註:據【2023年度中國精神心理健康】藍皮書,目前國內抑郁癥的就診率僅9.5%)。

我這樣一個看起來心理如此強大、如此有信念感的人,都曾患抑郁癥,我希望把我的經歷講出來,鼓勵不幸罹患抑郁癥或者抑郁情緒的人,不要有病恥感,勇敢去面對。抑郁癥不是我們的錯,不是矯情、不是作,就只不過是生病了,人一輩子怎麽可能不生病?

時代財經: 俞敏洪為【別離歌】作序時寫到,「這個治愈他人的人,應該也治愈著自己」, 你認為 自己 這些年的 心境 是怎樣轉變的?

陳行甲:我覺得是慢慢變得勇敢,變得不怕,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開啟自己、融入自然、融入人群。近代心理學的鼻祖弗洛伊德說,「愛與工作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只愛自己和自己的親人,那是小愛。

當你開始愛跟你無關的人、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你有關,這個時候,當你的心量開啟的時候,你會發現在你面前有無數條路,都閃著金光。你不再是無路可走,被命運逼到的昏暗墻角的那個人,也有廣闊的天地。

俞敏洪老師說的這句話我是高度認可的,看似是我在幫別人,但事實上是很多人在幫我。我在治愈他們、幫助他們、奔向他們的過程中,他們也向我開啟了懷抱,讓我感受到溫暖,讓我感到「人生值得」,我就被治好了。

時代財經: 任巴東縣委書記期間,當地老百姓評價 你是 ,清官 好官,做慈善之後,大家也 覺得你是 「一束光」,對這些「標簽」 怎樣看待

陳行甲:一點包袱的感覺都沒有。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光,是自己的光,是親人的光,是他人的光,只不過可能在困頓的時候,光被迷霧籠罩,甚至在最艱難困苦的時候,光被黑幕所包圍,但是光都有釋放的時候。

所以我很喜歡「光」這個意向,我想起在貴州山村夏令營結營的時候,和所有的孩子們一起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光的方向,就是我們人生的希望所在。就像我的這本書叫【別離歌】,人生就是一場別離,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在奔向死亡,既然註定要死亡,這一趟旅程還有意義嗎?路途中的這些愛和溫暖,這些被光照亮的時刻,就是我們人生的意義。

「孩子們純真的笑臉是治愈生活的一劑良藥」,時代財經王瑩嶺攝

時代財經: 2024年,你的 工作重點是什麽?

陳行甲:第一是我要繼續在公益慈善專案的一線紮根,起碼要保證50%的時間在一線,並且把專案繼續叠代,爭取今年叠代第十一版。

第二,是要陪伴年輕人奔跑,除了自己團隊年輕人以外,還有大量的誌願者隊伍。我還和蘭州大學一起策劃了「陳行甲星空課堂」,準備面向蘭州大學所有同學,開設青春成長選修課,我們想在真正的星空下,要麽在臯蘭山山頂,要麽在黃河邊,要麽在千年古梨園的樹下,具體內容已經在策劃中。

還有我剛剛提到要寫的書,【疾病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