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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樸:中國譯介和研究法國文學的先行者

2024-09-10社會

曾以約/文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中國和法國都擁有悠久的文明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獨具特色和豐富多彩的兩國文化吸引了兩國人民去彼此了解,在文學、藝術、思想等諸多領域展開了廣泛、深入、持久的交流。法國文學淵遠流長、流派紛呈,是世界文學的一大瑰寶,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生期開始,中國一眾作家和學者就對法國文學情有獨鐘,曾樸即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

曾樸(1872—1935),字孟樸,又字小木、籀齋,號銘珊,筆名東亞病夫。出生於江蘇常熟,名門望族,書香門第。他中過舉,從過政,經過商,也是集作家、轉譯家、出版家三重身份的文學活動家。他不僅寫出了「結構工巧,文采斐然」的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孽海花】,還直接從法文譯介法國經典文學作品,傳播法國文化,為中國讀者構建了一個關於法國文學文化的想象空間,被譽為「中國新舊文學交替時代的一道大橋梁」和「中國新文壇的老先覺」。

從未出國留學的轉譯家

1895年;曾樸在京師同文館所設的「特班」學習法文八個月後,堅持繼續自學法文。其子曾虛白在【曾孟樸先生年譜未定稿】裏介紹說:「(曾樸)先生研究法文的苦功,真是少有人及得到的,在同文館所學到的那一點點事實上只是啟蒙的程度。他自學法文,初步工作是翻字典,把讀本上的字,一字一字地翻出來,註上紅字,死命地強記。寫在書上記不牢,他用一塊黑板掛在必入必經的地方,把要記的生字寫在上面,閑著時就望著它記。生字漸漸記多了,然後讀文法,研究造句。」

1898年後;曾樸在留法外交家陳季同的啟蒙指導下開始深耕法國文學。隨著法文水平的日益見長以及對法國文學的大量閱讀,曾樸「發現了真正的法國文學光輝」,越來越感受和品味到法國文學的魅力,「因此發了文學狂」。他確信法國文學「是他靈魂所饑渴地期望著的食糧」,決心對法國文學進行系統介紹和轉譯,把最優秀的作家和作品譯介到中國來,從而「去隔膜,免誤會」。他四處收集購買法國文史哲書刊,僅家藏法國文學書籍就有近2000種之多。據說有一次,他斥1000美元巨資盤下了整個私人圖書館的近千冊藏書。

曾樸的轉譯出版活動始於20世紀初,他還編纂法國文學史綱,創辦書店雜誌,組織法式沙龍,對法國文學文化有著強烈的愛好和向往。雖然曾樸一生從未出國留學,但對法國文學有著精深的研究,是清末民初少數精通法語的譯者,也是近現代中國重要的法國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

1904年,曾樸與徐念慈、丁芝孫等在上海創辦了小說林社和【小說林】雜誌,出版和轉譯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它山之石,用以攻玉。曾樸希望透過了解西方文學,進而「把我們文學上相傳的習慣改革……務使中國小說界,範圍日擴,思想日進,於轉譯時代而進於著作時代,以與泰西諸大文豪,相角逐於世界」。【小說林】雖只出了12期,卻成為清末四大小說雜誌之一。包天笑、周作人等都曾在小說林社發表過有關法國大文豪雨果的譯作和文章。

1927年,曾樸、曾虛白父子在上海創辦「真美善書店」並出版【真美善】雜誌,亦譯亦介,致力於法國文學作品的轉譯和批評。真美善書店及其雜誌在當時聚集了國內大量法國文學的同好,小說林社和真善美書店共出圖書200余種,成為新文學運動之後譯介法國文學的要地。

民國時期,曾樸曾寓居上海法租界的馬斯南路(RouteMassenet,即今天的思南路),與該路相交的其中一條就是莫裏哀路(RouteMolière,即今天的香山路)。曾樸說他之所以喜歡馬斯南路就是因為周邊地名能夠給他一種「古怪美好的異域感。當黃昏漫步在莫裏哀路上時,Tartuffe或Misanthrope那嘲諷的笑聲就會傳入我的耳朵」。真善美書店時期,高朋滿座的曾樸家客廳上空始終氤氳著「法國式沙龍的空氣」。

曾樸的轉譯主張與實踐

在曾樸看來,轉譯是讓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相接軌,以求得同步發展。他強調「轉譯是創造的肥料」,要把外來文學看作是創造本民族文學的一個源頭。轉譯不僅僅是了解、介紹西方文學,更重要的是為了給本國文學的創作提供「源泉」,為「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養我們創造的源泉」。

在轉譯實踐中曾樸喜好直譯,但避長句,以保通順;力求忠實原文,使譯文盡量保留原作的形式和表達方式。早期的譯者大多有意譯和覆寫的傾向,而曾樸不僅保持原著的風貌,就連外國人名也采用音譯保留其洋味。曾樸認為:「譯者懼失原文本意,字裏墨端,力求吻合,且欲略存歐西文學之精神。故凡書中參照之俗謠慣語,悉寸度秒鉤,以意演繹,非萬不得已,決不以中國類似之語代之。」

曾樸的大多數譯作都附有對原作者生平、文學風格等內容的介紹,方便讀者對原作的全面把握和深入理解。在曾樸看來,各國文學之間要相互借鑒,不能喪失自己的特性,要「發揚自己的國性,尊重自己的語言文學,在自己的語言文字裏,改造中國國性的新文學」。因此,曾樸的譯作多選用白話文,如早期借鑒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某些藝術手法轉譯的【馬哥王後佚史】(今譯【瑪爾戈王後】,1908年【小說林】第11-12期刊載),及大部份對雨果戲劇作品的譯介。

在曾樸看來,白話文通俗易懂,而文言文也自有它莊重雅致的妙處,「可以保存原著人的作風,叫人認識外國文學的真面目,真精神」。因此,在轉譯雨果創作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九十三年】(1912年在【時報】刊登連載,今譯【九三年】)時,他就采用了文言文,以期更貼合這部作品的歷史背景。曾樸這樣評價這部巨著:「人說【九十三年】是記事文,我說【九十三年】是無韻詩……千言萬語,其實只寫得一句話曰:‘不失赤子之心’。」

法國文學譯介的先行者

曾樸譯介了雨果、莫裏哀、泰奧菲爾·戈蒂耶 (TheophileGautier)、比埃爾·路易(PierreLouys)、喬治·顧岱林(GeorgesCourteline)、讓·黎施潘(JeanRichepin)、愛彌爾·左拉、大仲馬、居斯塔夫·福樓拜等十幾位法國著名作家的作品。譯作包括戲劇、小說、詩歌、散文等50余種,以及關於法國文學評論、作家傳記17種。

據【曾樸所敘全目】,就法國小說而言,除了前面提到的【馬哥王後佚史】和【九十三年】,曾樸還轉譯了雨果的【笑的人】(今譯【笑面人】),大仲馬的【血婚哀史】【俠隱記】,左拉的【南丹與奈儂夫人】,福樓拜的【馬篤法谷】,馬塞爾·普雷沃的【別一個人】,列昂·勒穆彥(LéonLemon-nier)的【民眾派小說】,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France)的【笑史】,夏爾·傅蘭儀(CharlesFole)的【影之花】(與競雄女史合譯,是曾樸最早出版的轉譯作品),比埃爾·路易的【阿弗洛狄德】(又譯【肉與死】)。還有許多未能刊印的譯作。

就法國戲劇而言,曾樸轉譯了莫裏哀的【夫人學堂】(今譯【太太學堂】),顧岱林的【女性的交情】【戈雄特曼大】。

就法國詩歌而言,曾樸轉譯了龍沙(PierredeRonsard)的【燕】,雨果的【我的戀書】【憤激】【童】;戈蒂耶的【鴉片煙管】【春之初笑】,讓·黎施潘的【親昵集】之【花月】【輪圖】和【乞兒歌】,諾亞伊夫人(MadamelacomtessedeNouailles)的【月間】【兒童藹洛斯】【青年】,比埃爾·路易的【碧莉娣牧歌】。

就法國文學批評而言,曾樸轉譯了拉蒙·費爾南德斯(RamonFernandez)的【雷麥克〈西部前線平靜無事〉的法國批評】,勒穆彥的【民眾派小說】,欒奈·拉魯(RenéLalou)的【法國今日的小說】【雷翁杜岱四部奇著的批評】。他還撰寫了對法國文學的介紹和評論文章【法國語言的原始】【談談法國騎士文學】【論法蘭西悲劇源流】【阿弗洛狄德(危娛絲)的考索】【李顯賓乞兒歌的鳥瞰】【法國文豪喬治顧岱林誄頌】【諾亞依夫人】【穆利哀的女兒】【穆利哀的戀史】【高耐一的女兒】【巴爾薩克的婚姻史】【喬治桑的訴訟】【大仲馬傳】等,這些文章大多刊於【真善美】各期雜誌。曾樸還有兩本書未及付梓,一本是論述法蘭西詩派淵源的【吹萬庼文錄】,另一本是關於法國文學的讀書劄記【蟹末掌錄】。

全面系統譯介雨果第一人

曾樸不是國內轉譯大仲馬的第一人,但他是第一個專門撰文介紹這位法國作家的中國譯者。同樣,他也不是國內最早轉譯雨果的譯者,雨果的作品早期多從日譯本轉譯,始於魯迅和蘇曼殊在1903年先後轉譯的小說【哀塵】和【慘世界】(今譯【悲慘世界】),但曾樸是最早直接從法文轉譯雨果作品的譯者,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國全面系統譯介雨果的第一人非曾樸莫屬。

雨果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運動的領袖,舉世聞名的小說家、戲劇家和詩人。曾樸把雨果視為「海外知己」,他在雨果的作品裏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文學觀念,在精神氣質上產生了不謀而合的心靈共振。曾樸轉譯的作品在中國掀起了「雨果熱」,無疑給中國讀者帶來了思想上的沖擊。曾樸共轉譯了雨果作品19種,包括2部長篇小說,12部戲劇,2篇散文,3首詩歌。

曾樸最早向讀者推介的是雨果的戲劇,這是他譯介雨果作品的核心,包括了雨果不同題材、不同風格的戲劇作品12種。1914年,曾樸最先轉譯的劇本是【銀瓶怨】(又譯【項日樂】發表於【小說月報】第5卷)。1916年,有正書局出版了被中國現代文學家、劇作家、批評家、編譯家阿英譽為「從清末到五四運動時期最足代表的轉譯劇本」【梟歟】(又譯【呂克蘭斯鮑夏】)。真美善書店1927年9月出版了「君主民主兩政體過渡時代之真形圖」的【呂伯蘭】、雨果浪漫主義戲劇的代表作【歐那尼】,真美善書店1928年11月出版了【鐘樓怪人】(今譯【鐘樓駝俠】),另有未刊印的【克倫威爾】【瑪麗韻妲洛姆】【嘻王】【瑪麗丟陶】【弼格拉佛】【自由戲劇】【雙生子】等作品。

曾樸還譯有雨果的散文【歌那尼出幕的自述】、【戀書的發端】,以及【童】、【憤激】、【我的戀書】詩3首。皆刊於1930年7月【真善美】六卷三號。對於詩歌轉譯,曾樸在【讀張鳳〈用各體詩譯外國詩的實驗〉】中提出了譯詩的五個任務:(一)理解要確,(二)音節要合,(三)神韻要得,(四)體裁要稱,(五)字眼要切,避免造成詩歌誤譯的文化、民俗、語言和心理的諸多因素。

1930年,為紀念雨果【(克倫威爾)序】發表100周年,曾樸創辦的【真善美】雜誌(6卷3號)特地推出一期【法國浪漫運動百年紀念號】,專題介紹並刊登了雨果肖像及其作品譯文。

曾樸譯介雨果的作品,既註重藝術性,也註重思想性。曾樸認為雨果的創作「從不空作,一部書有一部書的大主意,主意都是為著世界」。

在一段時期內,中國讀者對大仲馬、雨果等法國作家的接受,很大程度上是透過曾樸的大力譯介。曾樸對法國文學的了解遠非一鱗半爪的淺嘗輒止,而是深入研習法國乃至西方文學的源流體系。他將文學看作是沖破藩籬的動力,燭照時代的鏡子,他希望借助法國和世界文學的助力來改革中國文學、創造新文學,讓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曾樸自稱是「時代消磨了色彩的老文人,還想蹣跚地攀登嶄新的文壇」。他獨特而敏銳的文化感悟力,深厚的比較文學視野,他作為轉譯家和為中國文學現代化采擷他山之石的自覺的組織者,他為溝通中法文學交流所作的貢獻和所取得的經驗,使他無疑成為中國20世紀上半葉法國文學譯介領域舉足輕重的先行者之一:眼光獨到,成果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