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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美國中產:美國無階級神話的破滅與社會貧富分化問題

2024-09-12社會
美國當地時間2024年8月19日晚上,現任副總統、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裏斯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表接受民主黨提名的演講,其中九次提到中產(middle class)這一群體。在2020年新冠疫情開始之後,美國經歷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和物價上漲,日常生活用品、租房、普通代步的二手汽車等都大幅漲價。普通中產和工薪階層深受其害。在這次大選中,哈裏斯承認這些人的生活質素受到影響,並將著力解決這些問題。
哈裏斯提名添·沃爾茲為副總統候選人,筆者認為其主要考量因素就是階級。她或許無意糾正過去關於美國社會的錯誤的說法——美國是一個沒有階級( classless)的社會,但顯然在這場大選中,階級已經成為一個問題。隨著美國的貧富分化日益嚴重,這將會是一個越來越嚴重的問題。
當地時間2020年8月19日,美國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持續舉行,參議員卡瑪拉∙哈裏斯正式接受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提名。
一、美國是一個有階級的社會
皮凱蒂在2014年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這本書裏,根據美聯儲(美國的中央銀行)的數據,分析了美國日益增大的貧富分化問題,指出在未來貧富分化還會繼續加大。他指出,「中產階級」這個概念本身非常寬泛,甚至可以上不封頂,下不封底。由此可知,學界也並無一個精確的階層劃分標準,如何劃分階層爭議很大: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名稱和實際對應的收入和社會地位之間,並不存在絕對的對應關系,但一個不容被否認的事實是,經濟上的絕對優勢較易轉化為文化或社會等資本,但反過來並不成立。
皮凱蒂的書出版於10年前,而最新數據[1]顯示,美國最富的10%的人口擁有美國67%的總財富,而最底層的50%的人口只擁有2.5%的總財富,那麽,40%的中間人口擁有30%左右的總財富。由此可知,現在美國的人口結構按照財富的分布早已不是1950年代的紡錘形,而是近似於金字塔的結構,按財富分布來看,美國社會變為了一個倒金字塔結構,這超出大部份人的認知。因此,美國社會的貧富分化問題日益嚴重,美國是一個有階級的社會,而非一個沒有階級( classless)的社會。本文的階級階層劃分以財富為基礎。
美國的人口金字塔
富人或上層階級(upper class),占總人數的10%,他們是經濟發展帶來的社會總財富增加的最直接、最大的受益者,因此他們會越來越富,貧富差距在未來還會進一步加大。
中產階層整體萎縮,表現為財富總量縮水,以及人數減少,表面原因則是相關的中產職業減少。傳統的三大具有社會地位且回報不錯的中產職業為醫生、律師和大學教授,前面兩個目前在美國社會的收入、崗位數量各方面的變化筆者不甚清楚,就大學教授這個職業來說,目前形勢不容樂觀。【離開學術界】和【學歷之死】(都已譯為中文)的作者們提到,高等教育中有教職的教授數量大振幅減少,現在想在美國學界找一個教職軌的崗位,非常困難,很多人都是學術臨時工(代課老師adjunct),疲於奔命,既無尊嚴,又無經濟保障,甚至很多雇主不會為這些臨時工購買醫療保險——這些人按小時獲得薪金,顯然不再屬於典型的「中產階級」範疇。即使是獲得教職的人,除了經濟上有基本的保障之外,根據筆者的觀察,很多人也難以兼顧生活和工作,教課敷衍,也無法用心指導學生。整個高等教育系統正陷入巨大危機和困境。
工薪階層占總人數的50%左右,財富總量卻只有2.5%,而且還在變少。另一參考數據為極端貧困人口以及美國統計局所設定的貧困線。[2]美國各州的貧困線所設定的最低金額不同,2024年全國的貧困線劃在一萬五千美元左右,而夏威夷州(消費整體偏高)則在一萬八千美元,這並不是說這個金額就足夠一個人的最低生活需求(實際情況是這個最低金額顯然不足以滿足最低生活需求),這個線是為了政策需要而劃定的,在這個線以下的人口才能申請各種政策補助。處於這麽低的貧困線之下的人,占了總人口的11.5%。因此,這些人,必須透過政府的各種福利政策,才能勉強活下來。如果擡高這個貧困線,那麽貧困人口比例肯定還會變大。著名作家芭芭拉·埃倫賴希(Barbara Ehrenreich)做過類似於人類學的田野工作,出版了兩本暢銷書,其中一本名為【微薄薪金:在美國的生存困境】(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她想要回答的主要問題是,按照最低薪金標準做兩份工作,得到的報酬能否應付日常生活中的基本開銷,而答案是,不能。埃倫賴希的書也指出中產下滑到工薪階層的原因之一就是提供較高薪酬的崗位變少。
至於貧富分化日益嚴重的根本原因,筆者認為大衛·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裏面的分析很能說明問題:即美國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其最顯著的特征為資本主義經濟利益最大化、成本開支最小化,具體表現為資本家為了獲得最大利益,極力壓低工人薪金,表現在商業化日益嚴重的高校層面就是縮減教職數量,用代課老師來降低成本。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導致了美國社會貧富極度懸殊的問題。下面將具體地對美國的所謂「中產階級」和工薪階層進行分析。
二、誰是美國的「中產階級」
美國已逝著名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曾在2011年領導了占領華爾街運動(Occupy Wall Street)。他按照財富的多寡把美國人分為1% 的巨富和99%的普通大眾兩類。這一分類方法能讓更多人產生認同,「我們是那99%」一度成為一個非常響亮的口號(We are the 99%)。根據美聯儲的數據和皮凱蒂的研究,可以繼續借用這一格雷伯的口號,同時稍作調整,在此將99%改為90%。哈裏斯所指的「中產階級」,大致對應的就是這90%的人,排除那10%最富有的人。這90%的美國人口,包括普通的「中產階級」,也包括工薪階層。
哈裏斯在民主黨的全國代表大會上攻擊特朗普時,強調特朗普是億萬富翁,他的政策將會有利於他的億萬富翁朋友,因而使普通的中產和工人階級受損。除此之外,她並未明確表示會制定使這些擁有巨額財富的人利益受損的政策。因此,筆者的理解是,哈裏斯也不準備觸動他們的利益。不得不提的是,哈裏斯和她丈夫的財富總額有數百萬,並且在多地擁有房產,因此,他們也屬於那10%的人口。哈裏斯的經濟政策的焦點將會放在提高普通的「中產階級」以及工薪階層的生活和薪金待遇上,但即使她成功當選總統並實施這些政策,也只是稍微減緩貧富分化的速度,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階級問題。
工薪階層,或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更多被用在城市的低收入群體以及五大湖區的鐵銹帶(原來的工業區,現在因為全球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導致的產業轉移,造成他們失業,陷入經濟困境)。而拜登和沃爾茲的原生家庭,都應歸納為工人階級。拜登一直強調自己出身於普通家庭,他前段時間釋出了退選演說,也提到自己來自於普通家庭(modest/ humble background)。[3]
關於美國社會貧困白人的研究並不多。2016年,南茜·伊森伯格(Nancy Isenberg)出版的專著【 貧困白人:美國四百年未被講述的階級史】(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成為暢銷書。伊森伯格非常深入地探討了白垃圾(white trash)——又稱貧困白人(poor white)——這一群體。其主要論點是貧困白人現象自建國之前的英屬殖民地時期就存在,是結構性問題,最重要的論點是駁斥美國是一個不存在階級的社會這一迷思。這些「白垃圾」指的主要是美國南部農業州、一般沒有接受高等教育的貧困白人,他們也屬於工人階級。貧困白人在數次政治選舉中被利用,但是國家的政策並不利於提高他們的薪金水平糊生活質素。特朗普在2017-2020年任期之內,其政策措施並未使這些人受益。意大利著名馬克思主義學者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也能很好地解釋這一現象:統治階級透過各種手段和措施合理化其階級利益,讓被統治階級接受現有結構和秩序,維持原狀,無法改變。
【制造貧困:一個美國問題】書封
美國的貧困問題,很大程度上也和歷史上的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相關。【制造貧困:一個美國問題】一書透過調研發現,黑人社區的住房條件明顯低於以白人為主的「中產階級」小區,而黑人所要支付的房租並不比「中產階級」小區低多少,且黑人很難獲得銀行貸款進行買房,這樣貧困問題就會因為種族問題而進行代際傳遞。
因為工薪階層的經濟不公平的待遇,工薪階層聯合起來組織的工會鬥爭和運動越來越多,大家一起抗議增加薪金。由此可知,最終薪金的提高並不是大資本家大發善心憑空而來的,而是工人們透過不懈的鬥爭爭取來的(參考具體的歷史考古學的研究,篇幅原因不在此詳述;亦可參考大衛·哈維【資本的17個矛盾】)。工人階級之所以大力支持沃爾茲,就是因為沃爾茲作為州長推出的很多政策有利於工會,亦即有利於這些普通人。
除此之外,美國的公立初中高中教師屬於公務員,但薪金待遇各方面並不能令人滿意。他們也有工會。拜登之前取消學生貸款(forgive/cancel student loans)的政策,受益的就是這一群體。筆者之前關註了與學生貸款相關的新聞,具體實行方法為:以前貸款的學生們(現在是公務員、公立學校的教師等公職人員)以月收入的5%的金額還貸,還20年左右,之後就一筆勾銷(無論還欠多少)。這一政策聊勝於無,能夠稍稍減輕受益者的生活壓力,從而略微提高其生活質素,或許長遠來看會功德無量,但政策本身是非常溫和謹慎的。更進一步講,這不僅體現了美國三權分立裏總統的有限權力,在關鍵議題上無法發揮作用(政策能否透過要看國會),更暴露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局限性:有利於工薪階層的政策並不會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經濟問題,而不過是杯水車薪,盡可能小範圍緩解階級矛盾,而不可能真正解決矛盾。
除了上述的政策措施之外,筆者最近幾年在美國求學和工作的經歷也能說明一些問題。美國各高校也會組織以代課老師和博士生群體為主的工會。就筆者熟悉的紐約三大高校而言:紐約大學的代課老師的課時費是最高的(工會透過不斷和校董、校方的鬥爭和協商,最終代課老師的薪金增加,符合條件的代課老師甚至獲得了補發薪金,受益群體擴大);其次是紐約城市大學,因為大量代課老師組成了強大的工會,課時費在不斷慢慢提高,且符合條件的代課老師可享有較好的醫療保險,但因為是公立大學,其薪金的漲幅和力度無法和紐約大學相比;最低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因為代課老師數量最少,且該校工會力量較弱,否則無法解釋在這三個高校裏最富有、校友和社會各界捐款最多的常青藤大學,為何支付給代課老師的薪金最低這一現象。
三、哈裏斯為什麽選擇沃爾茲
伊森伯格【貧困白人】一書已非常清楚地戳破了美國沒有階級這一迷思。過去,這種敘事讓廣大的工薪階層也誤以為自己是「中產階級」,不思進取,安於現狀,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而讓「中產階級」覺得他們沒必要擔負起變革社會的責任。哈裏斯選擇沃爾茲而非精英路數的賓夕法尼亞州州長沙皮羅作為副總統候選人,階級很可能是其最大的權衡因素,沃爾茲任明尼蘇達州州長期間的政策代表的是廣大普通老百姓的利益。哈裏斯這一深思熟慮的抉擇表明她希望能夠改善「中產階級」的生活質素和處境,把口號落實(或至少讓更多人相信),贏得這些人的選票,成為總統,進而能夠推行相關的經濟政策。畢竟,能照顧到大多數人的利益,才能贏得選舉。
當地時間2024年8月28日,美國喬治亞州,卡瑪拉·哈裏斯聽取添·沃爾茲的講話。
沃爾茲出身於農村,家裏沒有資源,憑借著自己一路摸爬滾打,先在中國做了一年英文老師(註:在中國當外教的美國人,很多是在美國找不到體面工作,不然不會有人拿著和美國相比超低的薪金,在人生地不熟的中國工作,當然,體驗生活和真正熱愛除外,而沃爾茲屬於後面這一類,因為他當時可以選擇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在美國非常普通的兩所高校獲得了本科和教育碩士學位。沃爾茲之後在軍隊服役多年,退役之後在普通公立高中做地理老師和足球教練多年,之後成功競選眾議院議員,工作獲得了當時的議長南茜·佩洛西的肯定。後成功競選明尼蘇達州長並連任,政策非常有利於工薪階層等普通家庭。雖然沃爾茲的人生路徑讓普通人看到希望,從沃爾茲一家公開的報稅記錄可知,他們依然是很普通的「中產階級」,但他的成功已經非常勵誌,且普通人可以去部份復制。
沃爾茲的簡歷和共和黨的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美國典型政客的精英大學背景、商人的成功路徑)形成鮮明對比。很多精英政客本身出身於精英家庭,他們很容易進行階層復制,掌控盡可能多的資源,更易成功。【優秀的綿羊】一書指出,美國教育存在極大的不平等,富人保持特權,代際傳遞,「中產階級」焦慮,貧困人口沒有資源和條件接受好的教育,不大可能就讀於精英大學。此外,即使精英大學開放少量的免學費名額給家庭年收入徘徊於工人階層和「中產階級」下層的學生,也並不會改變現存的社會結構。最近一本社會學新書也談到類似的問題,雖然研究物件不是美國——姜以琳的【學神】聚焦富人精英階層如何透過高價的教育投入進行代際間的階層復制。特朗普雖然不是典型的政客,但他競選總統前所取得的商業成就的根本原因在於他父親是富人,因而他的成功不具有代表性,普通人無法復制。特朗普講交易藝術的書,亦不具有太大參考價值。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萬斯,有名校光環(耶魯大學法學院),且早已脫離了自己之前的那個圈子——他在【鄉下人的悲歌】裏所描述的出身——成為了千萬富翁。萬斯的經歷普通人也無法復制,因為現在美國的普通人就讀名校的機會越來越小。也只有在美國名校富人雲集的背景下,才可能認識富裕的另一半。萬斯在耶魯認識了他現在的妻子,透過婚姻實作了逆天改命,因為他的印度裔妻子是印度最富有、位於種姓制度最頂端的婆羅門後裔。而研究表明,這種雙方來自貧富差距巨大、背景懸殊的人結合的概率,越來越低了。
四、總結
從以上圍繞貧富差距和階層進行的分析,我們可知:在美國,無階級社會這一敘事是大資本家所代表的統治階級合理化其統治,對普通「中產階級」和工薪階層進行的洗腦灌輸而已。因為政府無法改變大資本、跨國資本掌控美國經濟的局面,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皮凱蒂所揭示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問題就會繼續下去,那麽無論當政的政黨采取什麽經濟措施,處於底層的那50%的人口的處境並不會有根本的改觀,無論政策如何傾斜,只能暫時性地提高生活質素。因此,筆者整體上對美國社會的貧富差距問題持悲觀態度。
基於這一認知,我們也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麽無論美國社會在職場招聘甚至大學生錄取中如何去貫徹和實施多元化、平等和包容性原則(DEI: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社會的根本性矛盾並不會因此得到解決。DEI作為身份政治最直觀的體現,只涉及性別性向和種族問題,未能觸及最根本的由經濟決定的階級問題。這更加驗證了上面所論述的資本主義的虛偽和局限性:繼續掩蓋階級問題這一最深層次的矛盾,繼續把這一矛盾轉移到膚色和性別這些流於表面的身份政治上去,其潛台詞是:「我們已經在改善歷史上的遺留問題了,因此,受益的你們這些人,現在該滿意了吧。」
董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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