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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學習困難,要看「門診」嗎?

2024-10-10親子
【深瞳工作室出品】
采寫:本報記者 薛 巖 代小佩
策劃:劉 恕 李 坤
陽陽(化名)今年10歲,是一個剛升入四年級的小學生。在父母眼中,他活潑開朗、聰明伶俐,討人喜歡。
與媽媽打乒乓球時,他總能第一時間指出媽媽問題所在,糾正其動作要領。然而,當陽陽在校學習情況卻讓父母頭疼萬分。
「他在課堂上經常坐不住,上課也完全不在狀態。學一篇課文,也就能吸收一半。寫作業也很費勁,我還要陪著他,邊教邊寫。」陽陽媽媽說,孩子學習成績很不理想,語文、數學、英語三科成績加在一起100多分。
「孩子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困惑的陽陽媽媽只好求助於學習困難門診。
首都兒科研究所附屬兒童醫院(以下簡稱「兒研所」)保健中心副主任醫師張莉莉告訴科技日報記者,與陽陽有著類似情況的孩子不在少數。學習困難門診自2022年5月開設以來,每月接診量約600人。
數據顯示,全球約5%—15%的青少年面臨學習困難的挑戰。按此推算,中國兩億多中小學生中有3000多萬人可能存在學習困難問題。
「孩子學習困難背後的原因是復雜的。」當了十幾年的兒童保健科醫生,張莉莉遇見過很多有學習困難問題的孩子,他們可能經歷過一段緊張的家庭關系,也可能會被家長、老師誤解。「孩子沒有錯,他們需要被呵護,被善待,被關愛。」張莉莉感慨道。
「學習困難或是孩子最後一道防線」
兒研所的學習困難門診8點開始叫號。
張莉莉戴著口罩,一邊問診,一邊在電子病歷單上記錄著患者的情況:上課走神、寫作業費勁、小動作多、好動、bd/pq易混淆、成績下降、易招惹同學……
在張莉莉看來,這些是就診孩子表現出來的普遍特征。
學習困難門診,面向的是學習上有困難的學生群體。醫學上,對學習困難尚無確切定義。一般來說,廣義上是指由智力發育問題、視聽感覺異常、神經功能損害及情緒行為問題等原因引起的學習不良症候群。狹義而言,它是指特定學習障礙,表現為閱讀、書寫、數學障礙。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兒童醫院精神科醫生湯欣舟認為,學習困難反映的是一種狀態,類似「心情不好」。它有多種誘因,呈現出的是一大類問題,而非一個疾病類別。
湯欣舟是一名90後,自北京兒童醫院學習困難門診設立之初就加入這支診療隊伍。
據她觀察,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是就診的第一個小高峰人群。因為他們要適應從幼稚園的輕松氛圍轉向小學的嚴謹紀律這一階段。在這個過程中,孩子的問題也會集中爆發出來。
「第二個就診小高峰基本上以初中學生為主。」湯欣舟說,這部份孩子壓力較大,也較易受到家庭問題影響。一旦壓力增加,就會滋生抑郁、焦慮情緒,造成學習困難。
但湯欣舟的這一判斷並不能得到一些家長的認同。
被父母強行帶到學習困難門診的歡歡(化名)不愛說話,也不想寫作業,更不想上學。經過診斷,歡歡被確診為「輕度抑郁」。
「家長認為孩子在裝病。他們來門診,也只想證明孩子沒有病。」湯欣舟說。
由於診斷結果不符合家長預期,湯欣舟受到了他們的質疑和指責。
孩子出現的問題表征有很多,但似乎只有學習不好、成績下降、不想上學才會引起家長的重視。湯欣舟很理解這些孩子,她心痛地說:「學習困難或是孩子們掙紮的最後一道防線。」
家長的認知偏差成為學習困難門診建立的重要推手。
「孩子學習困難的臨床表現有些屬於精神科疾病範疇。」張莉莉告訴記者,但大多數父母不能接受帶孩子去精神科看病。
「學習困難並非一種病。」張莉莉說,但為了便於家長理解,方便掛號,學習困難門診應運而生。
據調查,目前天津、廣州、上海、烏魯木齊、長沙、武漢、西安等多地兒童醫院已陸續開設了學習困難門診。
張莉莉希望,門診名稱變得通俗易懂後,可以讓更多學習困難的孩子盡早得到診治。
「用不用藥要根據孩子情況來判斷」
孩子能自己收拾書包嗎?在班級常招惹其他同學嗎?愛發脾氣嗎?孩子出生時是否足月生產……為應對每日一連串的高強度提問,湯欣舟為自己備好了一個1500毫升的大杯子。
「我們需要與家長、孩子建立關系,收集證據,排除幹擾項,再開具相應檢查。」在湯欣舟看來,她是在「探案」。
門診檢查包括專註力檢查、智力檢查等,需要由家長和孩子共同參與。在這些量化指標基礎上,醫生進行綜合診斷。
根據湯欣舟多年的臨床觀察,在這些孩子裏,註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是共性問題。
ADHD俗稱「多動癥」,是一種神經發育障礙性疾病。
「這種病不是孩子裝的、演的,也不是孩子後天沒養好。」湯欣舟解釋說,ADHD的常見病因是神經發育異常導致的大腦自我控制能力下降,所以孩子容易管不住自己,好動,愛走神。
鹽酸哌甲酯緩釋片,是治療ADHD的常見藥品。如同興奮劑一樣,它能夠起到刺激中樞神經的作用,改善多動癥患者的沖動行為,並提高註意力水平。
小偉(化名)被確診為ADHD並服藥治療後,迎來了父母緊張關系緩和的轉折點。
張莉莉回憶,小偉上三年級時,自我約束能力很差,老師頻繁找家長讓他媽媽壓力很大,但爸爸卻不承認孩子存在學習困難問題。為此,父母爭吵不斷。
用藥半年後,小偉的狀態逐漸穩定。「後來,爸爸會時常來門診給孩子取藥,媽媽的心態也平糊了很多。」張莉莉說,現在小偉已經上初二了,年級組排名四十名左右,學習成績提升了不少。
「ADHD是個慢病,用不用藥要根據孩子社會功能受影響情況來判斷。」張莉莉說。
「社會功能」指的是學習成績、人際交往、心態、自尊等。「如果臨床測評顯示孩子註意力不足等指標為重度,但社會功能沒有受到影響,一般不會考慮用藥。如果測評結果為輕度,但是社會功能異常,並對家庭和孩子產生較大影響時,就需要藥物介入了。」張莉莉說。
僅是單純的多動癥還算幸運,但情況遠比想象的復雜。除了多動癥,阿斯伯格症候群(孤獨癥譜系障礙的一種)、情緒問題、智力問題等也是孩子學習困難的主要原因。張莉莉介紹,在多動癥的患者群體中,有2/3的患者會存在以上合並癥。幾個疾病之間可能會相互影響,醫生要綜合判斷,在改善註意力的基礎上,再去考慮是否使用其他藥物。「這也意味著,治療過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來到學習困難門診就診的患者,大部份是可以治好的。但這有一個重要前提,即早診斷、早治療。」湯欣舟坦言,好的治療時機往往被家長耽誤。
「有的家長會先入為主地認為,孩子不愛學習是態度問題、品質問題。」湯欣舟說,不能及時就醫讓他們診斷變得被動,本來可以用藥解決的問題,卻演變為心理、情緒問題等更為復雜的情況,使治療難度和治療周期大大增加。
湯欣舟建議,父母應該改變這種錯誤認知——如果孩子表現出不想上學的意願,優先考慮的問題是他們是否存在一些客觀困難,例如註意力問題等。
「為什麽家長只看到孩子不好的地方」
直到現在,陽陽的媽媽還是沒有找到孩子學習困難的誘因。她甚至一度自責,懷疑是自己當年沒日沒夜地加班工作,忽視了對孩子的照顧。
「事實上,孩子為何會出現學習困難,目前科學上並無定論。」張莉莉說,家庭遺傳、智力發育、心理狀態、家庭環境等因素,都可能與之有關。
上初中的小雨(化名)數學成績總拖後腿,而相較於已經考上大學的哥哥,她成了父母眼中的「笨小孩」。
「小雨喜歡美術,不擅長數學,但她的媽媽卻執著於孩子的數學成績。」透過問診,張莉莉找到了原因,因為她的媽媽希望小雨可以像哥哥一樣考上大學,而不是把美術作為未來的發展方向。
數十年的一線臨床經歷讓張莉莉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她看來,孩子學習困難的背後,可能隱藏著一個焦慮的家庭。
家長總以學習成績來評判孩子,將過於焦慮的情緒轉嫁到孩子身上,不斷提高對孩子的期望。孩子考到90分,家長還要質疑孩子為什麽沒有考到95分?「成績提高是一個過程,不能因為孩子這次沒考到95分,就要把他之前的努力給抹掉。」張莉莉不禁好奇,「為什麽有些家長只看到孩子不好的地方,好的地方都忽略了呢?」
有些父母習慣於越俎代庖,甚至希望孩子按照自己設定的軌域發展,對孩子的要求不斷「加碼」,孩子的壓力越來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不僅會成為親子關系緊張的燃爆點,還會是孩子產生厭學情緒的爆發點。
自學習困難門診開診以來,湯欣舟時常有種無力感,孩子學習困難問題並不能在門診治好,很多問題出現在門診之外。
湯欣舟表示,家庭環境問題是孩子學習困難的原因之一。長期處於不穩定的家庭環境中,孩子常會出現情緒低落、意誌消沈、不安、自卑等情緒,造成沒有上進心、沒有責任感、學習無興趣、成績下降等狀況。
湯欣舟講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案例。
一個孩子被媽媽帶來門診。一開始,孩子說腿軟、頭疼、嘔吐、老做噩夢、身體不適,沒心思學習。問診過程中,孩子媽媽表示,經常和爸爸吵架,認為爸爸酗酒並嚇到了孩子。後來,爸爸又帶著孩子找到湯欣舟,拿著孩子的病例,認為孩子媽媽說得不對,讓其修改。
「我不能修改,我只能按照孩子爸爸的要求再新寫一份病歷。」湯欣舟無奈地說,「我不是法官,醫院也不是法院,他們誰對誰錯我沒辦法斷案,我只能確診孩子是焦慮癥。」
她說,身體不適、頭疼、肚子疼、不明原因發燒等,也只是孩子的某種情緒在其身體上的反應。與成人相比,孩子並不具備成熟的心理調節功能,容易透過各種各樣的身體不適形式表現出來,嚴重時,這些反應會影響孩子學習,甚至導致孩子出現厭學情緒。
「這是一種心理問題,我們透過‘話聊’為孩子進行心理疏導,嘗試讓孩子放下情緒,也讓家長轉變觀念,學會接受孩子的不完美。」湯欣舟說,她希望能夠給孩子和家長指出一條合適的道路,讓他們都找到最合適的緩解方法。
「但醫生的能力也很有限,我們也只是縫縫補補的人。」說完,她轉過身去,把背影留給了記者。當她再次摁下滑鼠,「請46號患者就診」的聲音在學習困難門診回響……
來源:科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