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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文學應該為孩子展現人性的陰暗面嗎,還是只能體現溫暖與美好?

2021-04-10親子

其實這裏涉及到一個問題: 人性陰暗面這個東西,它在文學層面的呈現,是否能夠為孩子所理解?

描寫人性的陰暗面,跟寫一個很陰暗的壞蛋,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因為但凡試圖揭露人性陰暗面的嘗試,都是在凝視人性本身的復雜,乍一看是黑,仔細看是凝固的紅,拿放大鏡去端詳發現是灰,同一個物件呈現了三種不同的顏色,並且幾乎沒有清晰的分野。

個中的精妙、深刻,非有自身經歷與閱讀經驗者不能盡知,兒童所缺失的,正是這一環。

兒童和成人相比,最大的問題並不在於同理心的缺失,或理解能力的低下,而是缺少實踐的歷練。恰恰是最後一點,決定了一位讀者是否能夠欣賞那些描寫人性陰暗面的作品。

舉個例子,果戈裏。這就是一位描寫人性陰暗面的高手。比如【死魂靈】,甭說對兒童,對大學生而言,恐怕也是僅僅知道這本小說塑造了四大吝嗇鬼之一「潑留希金」這個經典形象。

那這本小說真正精彩的地方是什麽?在於果戈裏觀察和描寫的精準,他的筆宛如手術刀一般。他所呈現的人性之惡,並不是說某人做了多麽十惡不赦的事情,而是一種瑣屑、碎叨、庸碌,他呈現了活人身上「不那麽像人」的一面。

不那麽像人,但是又安之若素,自己沒覺得哪出問題了,別人也沒覺得哪出問題了,那種人之處境,跟人「應當所是」之間的反差,呈現出了一種非常有荒誕感的張力,以至於讀者一邊覺得搞笑,心想「這些人在幹什麽」,另一邊不自覺受到了逼問,「是否我也在滑向某種人性深淵」。

在這個過程中,讀者看到了黑與白之間大量的灰,並且看到了一個畜生橫走、乃至於喪屍橫走的,不那麽像人的世界。

他甚至可能發現,這樣的世界直到當下都沒有銷聲匿跡,還可能更嚴重了。正是在此層面上,顯出了果戈裏的偉大和洞察力。

比如故事裏的乞乞科夫吧,這幾乎是一位精明強幹的生意人,為了做好自己的生意,他幾乎是點滿了各種跟做生意相關的技能點。比如待人接物,溜須拍馬,行銷造勢,對商機的敏感性,乃至於形象管理。

我們幾乎可以說,這是一位很成功的商人。

那他到底是做什麽營生呢?販賣死去的奴隸。

那些地主家裏,人已經死掉但是還沒登出戶口的農奴,這就是乞乞科夫要買的東西。他買了這些戶口名額,再當成活奴隸抵押給監管委員會,以此騙取押金。

這種買空賣空的荒唐事,在今天不是絕跡了,反而可以說是更典了。

那你說給兒童聽,兒童可能理解嗎?如果他連炒幣都理解困難,如何指望其理解乞乞科夫的生意?

如果理解不了乞乞科夫的生意,那麽他也就理解不了這種生意得以運作的整個社會,以及其中形形色色的人性。

我們甚至可以說,乞乞科夫是一個成功人士:他的出身並不算好,起點也不高,正是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努力學習,努力上進,一步步爬了上來。多少自詡或被稱作「小鎮做題家」的人,在做著跟乞乞科夫一樣的夢呢?這不是個反面人物,當然也不是正面人物,他真正深刻或者令人擔憂的地方,是這個人物無比真實自洽,但是又不太像人。換句話說,果戈裏向讀者呈現了,一個人可以不是人同時活得很好,乃至於只有不是人才能活得好。

人性陰暗面絕對不是說某一個個體有多壞,而是善惡已經不再涇渭分明。畢竟「人性」嘛,這是一個 具有普遍性意味的範疇 ,屬於所有人都可能有,或者說有了也合理、只是條件未滿足時不暴露出來的東西。那個看起來正常運轉的世界,背後已經發生了要命的大事,但是身處其間的人卻又安之若素,以至於一窺其異樣感的人,幾乎要恐懼的大喊起來。這,才是所謂的「陰暗面」。

我經常看到,有人讀完【人間失格】,就在網上批判主人公三觀不正,甚至試圖把這個故事,歸結出類似於「還不是他自己不努力」、」一手好牌打稀爛「這樣的人生說教。

這些人並不是兒童,而是已經高中在讀、甚至大學畢業的成年人。看書看到這個份兒上,其實就是在還不具備相應理解能力的時候,開啟了一本描寫人性陰暗面的書。

也就是說這種書不光對兒童,對年紀更大的讀者也未嘗不是挑戰。

跟這個比較相似、但其實是兩回事的其它情況,比如說寫壞人如何之壞,寫結局多麽慘的故事,或者好人沒有得到好報的故事,這樣的文學作品,大人能理解,兒童就不能理解嗎?

我不這麽認為。

悲劇是把好東西摔碎給人看,這話不是沒道理。小朋友也並不會對壞人理解無能,對壞結局接受無能。

【湯姆叔叔的小屋】裏就有各種各樣的壞人,結局也不好,湯姆叔叔在受盡折磨後去世了。這樣的作品不適合兒童讀嗎?我以為完全沒問題,很適合,小孩子在讀這樣故事的過程中,同樣會受到極大震撼。

再比如【悲慘世界】也如此,裏面有好人有壞人,(甚至有對現實的批判),但是否孩子看完了沙威,就自己也學舉報呢?恐怕也不容易。反而是某些視舉報為正途的成年人,看完後會忍不住在沙威身上收獲幾許認同,乃至於對雨果憤憤不平。

苦難,貧窮,「很壞很壞的人」,這些不光是文學裏經常觸及的東西,其實也是兒童文學所描寫的常態。

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有了這些東西,那些動人故事裏才彰顯出溫暖與美好。

「讓主人公受難」,是包括童話在內的眾多故事的敘事策略,而當寫道「從此他們在一起幸福地度過了很多年」,故事其實也該結束了。

各位想想【賣火柴的小女孩】,想想【白雪公主】,想想【灰姑娘】,想想【一千零一夜】的開頭,貧窮,謀殺,繼母虐待,失敗婚姻……那些美好動人的故事,無不是和那些否定性的元素辨證存在。

否定性元素並不是抹殺了人性的光明,恰恰相反,是這些否定性元素,令人性中光明的一面熠熠生輝。這和果戈裏、太宰治的那些故事不同,但是這種不同點,並不主要在於描寫物件的區別,而是怎麽去寫。

哪怕是同樣的人物,交給安徒生和交給果戈裏,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結果。在果戈裏那兒,壞人也可以討人喜歡,不壞的人也可以一身邋遢,整個世界被異樣的灰霧罩著。在安徒生這裏呢,好人是好人,壞人是壞人,那些消極的經歷、考驗,恰恰是主人公索要克服的東西。即使他不能克服,不能像【苦海孤雛】一樣微末中起、最後收獲幸福,也一定可以在人世間找到其它亮晶晶的東西。

這些東西之所以對孩子來說是寶貝,是因為孩子仍然能夠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些,是因為孩子依然可以相信。

在經過成人世界的磨礪和考驗後,許多人已經不再回理所當然地相信(believe)這些了,不是因為他們更成熟,而是相信本身就是一種力量,當人們承載更多,或被其它東西逗引時,未必能騰出空間容納這種力量。

那麽,在孩子還擁有這種力量、這種相信的時候,盡心去鞏固它,讓他知道這是極美好的東西,這些亮晶晶的事物,應該在穿越人事紛紜後依舊藏於心間,變成他生活的力量和熱情。這個事情,不是比展現晦澀的人性更重要嗎?

哈巴狗是在清晨死去的,它被埋葬在這個院子裏。老寡婦的孫子們(也就是皮革廠老板遺孀的孫子們,因為哈巴狗可從來沒結過婚)搭建了這座墳墓。那是一座漂亮的墳,躺在裏面一定能保持心情愉快。
……
然而,在皮革廠的外面,緊挨著門口的地方,站著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女孩,她很美,有一頭靚麗的卷發,還有一雙湛藍的眼睛,人們看到她會由衷地感到愉快。她一言不發地站著,不哭不鬧,只是每當工人大門大開的時候,她就會悲傷地向裏面望上很久。她一個扣子也沒有——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一點了。於是,她只能一直待在門外,一直等到別的孩子都參觀了墳墓,離去了為止。最後,她坐在地上,用那雙棕黑的小手捂住雙眼,痛哭流涕。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沒有看到哈巴狗的墳墓。對她而言,這是一件傷心的事,跟成年人常常所感到的傷心事差不多。
——【安徒生童話·莫大的悲哀】

守護這些美好,是因為這也是真實的世界。要知道即便是乞乞科夫那樣的人也有過童年。

我是凱鵝,公眾號也叫凱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