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對中國人而言,春節是一場盛大的回歸,朝著「家」的方向。從家人到家族,從家鄉到家味、家俗,這些傳統的風物、習俗,情感關系,形塑了我們。澎湃新聞推出「何以為家」春節策劃,追尋我們的精神譜系,發現何以為「家」,何為「鄉愁」,又何為「我們」。
離鄉十三年,滬漂六年,別人問我老家在哪裏,我都會說貴州。
說起貴州,我腦海裏並不是地圖上那一片夾在雲南和湖南之間的行政區域,而是一座如刀鑿般的無名大山,山腳下二三十戶人家,只消五分鐘就能逛完。那裏說著特別的民族語言,古代史書裏叫「濮夷」,一九五三年民族辨識後統稱「布依」。
從我外婆那一輩開始往上數,人的腳程就是馬的腳程,山腳下的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四十公裏開外的縣城。山腳下的人不把村子叫村,而是叫寨,安營紮寨的寨,一個具有軍事防衛含義的字眼。因為寨裏長有苦竹,能編簸箕、制鬥笠,於是就取了寨名苦竹。苦竹寨裏的老人說,古早時,他們的祖先一路退守到山腳下,刀耕火種,開墾良田,抵禦匪患。離苦竹寨最近的鎮名,似乎默默講述了這段歷史。鎮叫平伐,是平定、討伐的意思。
山腳下的苦竹寨(攝於2018年1月)
我從小在鎮上長大,不會講外婆的話。外婆不識字,也沒上過生產隊的掃盲培訓班,但她天生就有兩套語言系統,她們老輩之間講布依語,與小輩相處則講漢語。我念書的時候,寒暑假長住外婆家,聽不懂老人之間的對話,那裏仿佛有一個靠咒語維系的亙古而神秘的世界。每次我問外婆她們在說什麽,外婆都笑而不答。父母想讓我跟外婆學一點布依語,外婆怎麽也不肯教,我唯一學會的就是她和漢族人打交道時用的漢語土話。
我喜歡待在外婆家。因為父母工作變動的緣故,我童年是在遷徙中度過的,從鎮上搬到縣城,再從縣城的一處搬到另一處……只有外婆永遠在大山腳下等我們回家,外婆成了我們心理上一個不會消失的座標。而我出生以後的每一年除夕,父母都會帶我回外婆家過年,那裏是我們一年時間的終點,也是一年時間的起點。
掛在墻上的行事曆,無論我怎麽提醒,外婆都會忘記翻。她認識的數碼只有1、2、5、10、20、50、100,對應人民幣的不同面值,而行事曆上總會不知趣地出現她不認識的數碼。外婆有一套自己用來度量時間的方式,開春時養一只小豬,她會一點點把豬餵大,臨近年尾,就在院子裏或堂屋正中,請人稱重,確認了時間的份量之後,就將養了一整年的豬殺掉。這是寨裏跟漢人學的習俗——殺年豬。外婆會守在鐵皮制的煙熏房邊上,把松柏樹枝一點點放進火炕,將切下來的一條條豬肉做成煙熏臘肉,等到豬肉熏制好,一年就算正式過完了。
我喜歡看殺年豬,那是一年中除了紅白喜事最熱鬧的日子,一家殺豬,全寨圍看。大人們先將年豬從豬圈裏趕出來,派三五個青壯年在前邊勾豬頭、擡四肢,一個在後邊使勁拉住豬尾巴,壓住末梢,提起年豬後半部份,防止它向後拱尾。等到年豬被擡上放血的木凳,死死按住,大人們就會叫已經長了力氣的小孩幫忙,一起來抓豬尾。之後再由掌刀人將刀口送進年豬頸部,刺破動脈,旋轉刀柄,再將刀抽出。整個過程幹脆利落,很快,一盆血就在凳子下接滿,年豬也失去了掙紮的力氣。小孩在這個過程中,見識到了殺戮的殘酷。
我不知道為什麽大人們要讓小孩來參與這件事,感覺就像被大人叫去扳手腕一樣,透過考較力氣,小孩才得以換取某種進入大人世界的資格。我抓過幾次豬尾巴,手裏的尾巴夾得很緊,很吃力,充滿了受刑時的恐懼。我問過叫我來幫忙的大人,得到的解釋都不離開四個字,地方風俗。所謂地方風俗,就擁有了解釋的豁免權,一年一年延續下來的歷史慣性,只需遵守即可。我們只知道,幫忙抓豬尾巴的小孩會得到獎勵,一截豬尾巴和一個豬尿泡。
真正讓我在意的不是豬尾巴,而是豬尿泡,也就是豬的膀胱。大人們將豬尿泡割下來之後,略加清洗,再朝裏面吹氣,用線紮緊氣口,小孩就能得到一個結實的氣球。我喜歡滿屋子地拍打這個氣球,好像怎麽都不會破。但我會小心避開外婆,每次年豬死後,她總會從堂屋端一個鐵鍋出來,往裏邊燒紙。小時候我只擔心鍋裏的火焰會不小心點著我的氣球,很久以後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外婆在祈求年豬往生。
除了養豬,外婆也同時在養很多動物,養狗看家,養雞下蛋,養貓抓老鼠。這些動物消失和死亡的方式都五花八門,有被人偷去過冬至吃狗肉的,有半夜鉆進柴房脫身不得窒息而死的,還有發情以後在家亂尿被趕出家門索性就再也不回來的……只有豬有固定的生命周期,是蓄謀已久的死,一年就到了頭。
堂屋前的貓(攝於2017年8月)
堂屋裏的雞(攝於2019年2月)
外婆的豬圈就安置在竈台最裏面,有時候夜晚,竈台還亮著燈,我會看到外婆坐在豬圈前,一邊餵豬,一邊和豬聊天,用的也是我聽不懂的布依語。有一次,我對外婆開玩笑說,你應該用土話和豬崽說話,它是鎮上買來的,聽不懂你講的布依話。外婆明白過來,開始用漢語土話罵它瘟豬,讓它不要挑食,吃多一點。外婆喜歡用這樣的稱呼叫她養的動物:死狗、老貓、瘟豬。好像這麽叫了以後,狗就不會死,貓就不會老,豬就不會得豬瘟了。
和年豬說話的外婆(攝於2013年1月)
但人算不如天算。外婆最後一次養豬是四年前,她從我舅舅的養豬場裏拿了一尾小豬去餵,健健康康,餵到夏天。那個夏天,非洲豬瘟傳入貴州,打得整個苦竹寨措手不及,先是舅舅的養豬場裏的小豬接連感染,三公裏以內都被劃作疫區。舅媽每天早上都流著眼淚把小豬的屍體搬到路邊,等待政府的車輛統一拉走處理。而外婆不管怎麽小心照顧,她圈裏的小豬還是感染了豬瘟。
那一年秋天,我舅媽繼續回廣東打工,再也不想管舅舅的養豬場了,她不想再看到一只小豬在她面前死去而無能為力。那一年年尾,我們家最後一次殺年豬,父親從鎮上買了一只健康的活豬回來。我不知道外婆的反應,我只知道第二年開始,外婆就不再養豬了,竈台深處的豬圈徹底空了下來,此後,父親每年臘月都在外面買整豬,殺完,熏肉、香腸都做好了以後,直接送到外婆家。寨子裏殺年豬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熱鬧,我也有兩年在除夕夜滯留上海,沒有回家過年。
最後一次養豬的外婆(攝於2020年1月)
舅舅的養豬場直到去年才好不容易恢復元氣,他請我去參觀,我看見小豬像小狗一般活躍,它們前呼後擁,一齊拱到大豬肚子底下吃奶,生機盎然。唯一奇怪的是,它們真的太像一種狗了,每一只小豬都被剪掉了尾巴,只留下一小截,就像柯基。我問舅舅為什麽要剪掉小豬的尾巴。他告訴我斷尾可以讓小豬長得更快,也可以防止小豬互相打鬧咬尾巴,一旦尾巴被咬,就容易感染。
舅舅對自己的養豬場很驕傲,他挺過了最艱難的幾年,人和豬都度過了各自的難關。雖然養豬場只有二十多頭豬,但自從辦起來以後,寨子裏的年豬都從他這裏進貨,不用辛辛苦苦每家每戶單獨餵養了,老人只用打理菜地,年輕人也可以放心出去闖蕩。這當然是好事,我為他感到高興。
只是這一幕讓我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滑稽與哀傷,豬尾巴的遺失成了整座寨子的宿命,一個風俗消失了,大人們再也不會叫小孩去抓豬尾巴了。仿佛印證了那句老話,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
以前,那根豬尾巴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迷宮的線頭,我不知道它的意義,但有人告訴我要抓緊它,於是我抓緊了它,進入家鄉的迷宮,成為了迷宮中的一員。而現在,它對於我來說,就像人類在前進演化之路上遺失的那根尾巴,是一份註定要被歷史拋棄的記憶,它成了我再也無法回去的童年的象征,我再怎麽用力,也抓不住它。
隨著那一場豬瘟消失的,還有許多東西。比如舅舅到現在都不能理解,為什麽舅媽要為一只只註定要被屠宰的小豬痛哭流涕以至於不想留下?外婆到現在都不能理解,為什麽她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寨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四十公裏開外的縣城,非洲的病還會傳進她小小的豬圈?
挺過豬瘟的一窩豬(攝於2022年2月)
不再餵養年豬的日子,外婆失去了她度量時間的方式。而我也越來越擔心外婆的身體。自從外公去世後,我不敢再想象外婆的離開。畢竟,無論寨門修得多高多亮堂,公路修得多寬敞,通往家鄉的小路,只有外婆活著的時候才有存在的意義。
外婆和狗在屋內(攝於2022年2月)
外婆的狗和貓(攝於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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