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聯2023年度論文獲得者袁振國。影片采訪:澎湃新聞記者 谷曉丹 實習生 吳喆旻(02:16)
【編者按】
上海社聯2023年度論文已出爐。該活動無需作者自行申報,依托各學科權威專家學者、學術期刊主編、資深學術編輯等開展多輪評審。在「反五唯」背景下,這個活動也是對學術評估機制的大膽創新。
推薦入選論文的共同特點是密切關註社會現實和學界動態,善於發現和提煉問題,彰顯學術論文的創新性、學理性、科學性品質,並具有一定前瞻性和開拓性。
澎湃新聞記者與上海社聯2023年度論文獲獎者展開對談,看上海社科學者如何在現實關切中,回答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
數碼時代對工業革命以來的教育形態產生了巨大沖擊。從固定學校和班級的大規模、標準化教育,到隨時隨地的個人化教育,數碼化、智能化為現代教育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華東師範大學教育學部主任、終身教授袁振國認為,立足中國實際、時代特征和未來需要,工業時代的教育學、學校語境下的教育學、西方話語體系的教育學必須實作歷史轉向。
在上海社聯2023年度論文【教育學的歷史轉向——關於教育學世界一流學科建設的思考】(原載【教育研究】2023年第5期)中,袁振國從教育學話語的領跑轉向、教育研究的實踐轉向、教育學人才培養的創新轉向、教育學社會服務的高質素轉向等方面,闡述了實作教育學歷史轉向的目標與路徑。他提出「以院系為矩、以中心為陣」的矩陣結構,認為大學學術建制的改革創新必須適應學科發展綜合化、一體化的趨勢,從單一垂直結構走向多元互動結構。
袁振國指出,中國當下的教育變革,首先要將教育和社會緊密相連,把知識、技術的更新作為教育的基本內容,確定以個人發展為本位的思想觀念。教育要為每個人的再發展,提供不斷的終身教育。
中國教育經歷的歷史轉向
澎湃新聞:您的論文是基於當前中國教育學怎樣的發展現狀?為什麽說到了歷史轉向的時刻?
袁振國: 這篇論文基於非常現實且緊迫的問題——中國的文化、學術如何在世界格局中確立自己的位置,從「跟跑」發展為「並跑」乃至「領跑」。
工業革命後,教育學作為西方舶來品被引入中國,但隨著時代變遷,西方的文化、理論和理念越來越不適應中國社會發展,也難以指導中國實踐。作為正在崛起的新興大國,中國需要建立中國特色的教育理論,透過總結中國經驗,解決中國問題、探索中國道路。因此,中國教育學的第一個歷史轉向,是從運用西方的思想、理論、學術指導中國教育實踐,轉向立足中國實際,構建中國教育話語體系,積極參與人類文明共建。
中國教育學的第二個歷史轉向,是從工業化以來的現代教育制度,轉向適應數碼化未來的教育形態。工業革命以來的教育有兩大特征,一是效率大規模提高,使得人人接受教育成為可能;二是標準化、統一化,但對心理、性格、發展潛能等各不相同的個體實施統一的教育,仿佛生產「工藝品」,無法有效促進個體發展。
今天,數碼化、智能化為教育從大規模、高效率、標準化轉向個人化帶來極大可能。學生接受教育的地點不再局限於固定的學校和班級,學習生涯也不再以畢業離校為終點,他們能隨時隨地學習和接受教育。因此,數碼化不僅對工業革命以來的教育形態產生了巨大沖擊,還會帶來更大變革。目前,教育學理論關註的仍是工業革命背景下如何辦學和教育的問題。但如何塑造與數碼時代相適應的教育形態,才是中國乃至全世界都值得探討的問題。
時代的要求,使得中國教育學的歷史轉向正加速發生。現在無論是學術界、決策者還是普通大眾,對於教育問題都存有理論上待解的困惑。理論走在了實踐的後面,我們需要盡快回應這些問題。
澎湃新聞:您的論文研究成果對中國建立世界一流教育學有何現實意義?
袁振國: 這篇論文探討的問題是中國教育如何適應轉變、勝任未來。世界一直都在變化,人在適應社會變化的同時也在改變社會,並引導社會發展。教育為我們形成適應未來、改變未來的能力打下堅實基礎。
當前,中國教育改革實踐的很多方面成為了世界學習的樣本。中國要想為世界的教育發展做出貢獻,首先要解決自己的教育問題。要在教育實踐中總結經驗和教訓,形成教育學自主話語體系。尤其是在科技發展方面,隨著國際交流加深、相互影響增多,中國要學會設計議題、制定解決方案,才能回答這一領域的全球問題,引領世界文明的發展。
數碼化、智能化要與教育深度融合
澎湃新聞:如何實作中國式教育現代化?目前存在哪些問題?
袁振國: 中國式教育現代化提出的「共同富裕」,不僅針對物質經濟層面,也包括文化思想層面。文化思想上的共同富裕需要教育改變現狀,因此教育承擔著特別使命。
首先,實作中國式教育現代化要縮小教育差距,促進教育公平,包括人、學校、城市、地區之間的公平。中國在推動共同富裕的過程中,正努力縮小這種差距。其次,縮小教育差距不是將高水平降低,使教育達到總體平衡,而是讓教育欠佳的地區、學校和個人發展得更快、更好,實作教育高質素發展。但是,如何加快培養創新人才?如何在重大的、基礎性原創研究中有所突破?中國教育在政策和方法上仍面臨很多重要的待解問題。
澎湃新聞:隨著人工智能、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模型技術快速發展,批判性思維能力越來越重要,中國教育學如何創新才能適應社會的發展變化?
袁振國: 以人工智能為引領的技術正迅猛發展,給傳統教育帶來了根本性顛覆。以往的教育模式主要是老師提供給學生知識和答案。隨著大模型技術的出現,學生可以隨時隨地獲得新知識,相對而言,獲得答案就沒有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提出問題。
然而,無論是ChatGPT還是其他人工智能大模型產品,都有很多的不確定性,有時會隨意編造虛假資訊。因此,人工智能時代最需要的就是學會判斷。中國教育在培養學生的判斷力和批判性思維方面比較欠缺。雖然這看起來是教學方式的問題,但實際上關系到教育思想,中國從整個教育體系到課程、教材甚至是師生關系都要發生改變,因此挑戰很大。
中國教育要將提供選擇、學會選擇作為改革的思路和方向,這與標準化教育針鋒相對。標準化教育給學生提供同樣的教育內容,要求用同樣的時間、速度獲取同樣答案。今天新事物不斷湧現,學生需要在變化面前快速做出決定,仍然采取標準化教育將使得學生難以勝任未來。
我所謂的「選擇」是指從教育方法、教學內容再到教育體制,都要讓學生擁有自主選擇的可能性。比如,問題只有一種答案嗎?學生各有所長,是否應該學習同樣內容並以滿分作為統一要求?學生入學後所處的班級必須長期固定嗎?他們能自主選擇授課老師嗎?這些都有可選擇性。
事實上,為了適應流動性大的現代社會,目前很多學校正進行「走班制」改革。數碼化、智能化與教育的深度融合,為所有學生自主選擇老師、教材創造了條件,使得塑造未來的教育形態成為可能。雖然線上學習的質素存在爭議,但在疫情期間,中國2億多學生停課不停學的實作,推動了數碼化教育改革的實踐。
澎湃新聞:關於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教育,該如何思考並在教育體系中做出改變?
袁振國: 所謂教書育人,教書是手段,育人是目的。現在的教育非常註重思想品德教育,透過政治課、思想課、道德課等各類活動,形成學生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其實,在學科中自然而然地滲透也是有效的育人方式。
語文、歷史、哲學等課程本身的思想性、文化特征不言而喻,但數學、物理、生物、化學等學科,同樣含有重要的思想價值。老師在教授科學知識時,可以將科學家如何含辛茹苦、甚至獻出生命取得成果的故事告訴學生。比如,中國科學家屠呦呦從青蒿中提取抗瘧的有效成分後,就不顧勸阻親自試服該萃取物,認為這樣才能確保藥物的安全性、有效性。這種奉獻精神正是高尚的人格教育。
同樣,我們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教育中,不僅要讓學生掌握技術,更要讓他們了解倫理規範,知道技術的危害性一面。比如,軟件的演算法定向推播會帶來「資訊繭房」,這對人的判斷力和對世界的理解能力都提出了更高要求。雖然人類對科技的倫理要求在先,但技術發展之快,卻使得人類對其可能產生的問題後知後覺。因此,現在教育界非常重視智能教育課程中的倫理科普,將科技的潛在副作用納入教學的基本內容。
要為每個人再發展提供終身教育
澎湃新聞:近年來,大學應屆畢業生求職越來越「卷」,教育學面臨社會服務與人才服務兩張皮的現象,教育學應如何改革才能改變這一現狀?
袁振國: 社會需要的人才我們培養不足,培養出來的很多人才社會不需要。這一現實問題受到普遍關註。
第一,教育和社會相對脫節。教育往往立足於社會需要,透過提煉總結進行傳播。由於社會發展快,教育在總體上相對慢於社會,但是也可以透過預見性領先於社會發展和技術創新。
第二,科技的迅速更新促使教育深刻變革。首先,我們要將教育和社會緊密結合,把知識和技術的更新作為教育的基本內容,確定以「個人發展」為本位的思想觀念。一直以來,中國教育形成以「學科」為本位的傳統,老師、學生的教學活動圍繞固定的課程、教材展開。如今知識、技術更新叠代快,老師應該把最生動鮮活的案例、最先進的理論及時引入課堂。其次,我們要強調產學研一體化。企業生產不僅需要先進科技和高校研究,除了大學以外的中小學學生也要有機會參與生產實踐,了解社會的發展。
澎湃新聞: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我們每個人應該如何適應環境變化?
袁振國: 過去,人們普遍認為從學校畢業就完成了一生的學習任務,就能一生勝任工作崗位。現在,一個人大學畢業後,平均崗位流動次數是10次到12次。如果一個人沒有終身學習的思想,崗位被淘汰後,就會失去適應新崗位的能力。因此,教育要為每個人的再發展提供不斷的終身教育。
當然,解決教育和社會的矛盾不僅需要政府、學校的努力,還取決於學生自己。現在有一種流行說法是「高中太辛苦了,我到大學是來休息的」。但其實,大學之後的教育屬於提高教育,是提升社會生活競爭力的教育,倡導學生獲取復合知識,選修不同課程,參與豐富活動。
大學發揮著重要的平台作用, 為學生提供了很多講座、學術活動、交流機會。而有些學生卻喜歡宅在教室、宿舍裏,學校邀請優秀學者開講座,還要想方設法組織學生來聽。要想提高競爭力,學生要充分利用學校的平台進行交流,畢業後也可以保持與學校的聯系,透過挖掘學校資源促進自身發展。
要建立「以院系為矩、以中心為陣」的矩陣結構
澎湃新聞:創新大學學術建制,才能適應學科發展趨勢。中國大學還存在哪些問題?如何讓學院與校內研究機構如何協同發展?
袁振國: 科學知識發展是不斷分化的過程。為了適應這種需要,大學建立了不同的學院、系、研究機構,培養了各學科的專業人才。
目前,中國大學的學術研究處於一種分裂狀態,要實作學科的交叉融合離不開組織改革。傳統的學術建制基於學科分化形成學院和系,這種管理體系分散了資源,不利於學科交叉融合和人員協作,不利於創新團隊開展專案研究。因此,要建立「以院系為矩、以中心為陣」的矩陣結構。透過加強學院建設穩定現有學科的發展,同時透過創立研究所、研究中心等機構滿足學科交叉發展的需要,有助於聚集不同學科的資源和人才。這一模式已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共識,但在短時間內建立另一種制度還需要花費精力、消除障礙。
澎湃新聞:2024年,您有哪些研究規劃?
袁振國: 我們離2035年建成教育強國只剩10多年了,如何推動這一目標仍然是較大挑戰。數碼化、智能化為何能成為教育強國的新賽道、新優勢的突破口?如何完成其中的突破和塑造?這是我希望能在2024年回答的主要問題,也是未來的研究重點。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