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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店第7集:終於賺到當演員的第一桶金,一夜沒

2021-07-15知識

話接上一集——

報名之後沒多久,我就被群頭拉入一個鑼鼓隊的新群,裏面都是明天要在戲裏敲鑼打鼓的男孩子。

群頭弄錯了人數,鑼鼓隊多算了一個人,需要去掉。

好死不死,我剛好是被去掉那一個。

群頭不由分說,派我去高蹺隊,我還沒問完話就被踢出了群。

被踢出以後,我安慰自己:

高蹺就高蹺吧,有戲演就成,說不定還能就此點亮一個新的技能點呢。魯迅說過:這人哪,不要老待在舒適區……

我乖巧可愛原地等待了快十分鐘,也不見群頭拉我進高蹺群。

閑來無事,我翻看起其他群演群的聊天記錄,會偶爾看到一些非常狗血的戲碼——

年輕的群演們會使用一些圈裏客製的表情包,氣質一律屌絲兮兮,比如: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屌絲氣質可不是裝出來的。這些群演如果光靠每天接100元的戲,生活將會非常艱難,一個月能賺到兩三千就算不錯,屌絲實錘了。

因此群演們大多有其他兼職,例如,去倉庫打包快遞,

去餐館裏端端盤子,

向群演同行販賣各種生活小百貨,

甚至去異地打疫苗拿補貼。

更離譜的是可以當和尚……

有人蠢蠢欲動,問當個假和尚能賺多少。答案是七天一結,1200一周。

也難怪我沈迷於寫遊記而遲遲不願動筆寫小說,因為現實真特喵的可以比虛構更加荒誕。

你也許怒其不爭:這幫群演!把主要精力放在演員職業上不好嗎!真的是!

答案是不好。確切地說,是不能夠。

如果能出息一點,最底層的群演可以躍升到「前景」,一天兩三百、甚至四五百,都是有可能。

這樣的話,生活可以體面不少。

前景好歸好,身高是硬杠杠,男性脫了鞋,尺子要能量到178,五官也不能太違背主流審美,像我這樣的只能死翹翹,對,就算擁有影帝級演技也不得行。

下面這位以非常優雅姿勢躺著的就是前景,所享受的服化道待遇也都高我們一個等級。

演員也是一個金字塔型的小型社會,「20%的人占據80%資源」的二八定律也許一樣適用。像塔尖的那些頂流主演,衣服是全新客製的,餐標可能上千元一頓,化妝師可能就有一個專門的小型團隊服務著。

前景正在跟他的媽媽影片聊天,說自己最近賺了不少,日子過得不錯。

螢幕那頭,母親也鼓勵他好好努力,認真演戲。

的確,如果當上了前景,那繼續向上突破、實作演員的階層躍遷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我敢說九成以上的人就和我一樣,100一天是我們的起點,同時也是我們的天花板。

王寶強只有一個,也只需要一個。

於是大部份人懷著憧憬而來,發現現實的殘酷以後,紛紛退場,離開橫店。

群演群裏,每一天都有人意氣風發地加進來,也有人黯然地結束,就這樣不斷地新陳代謝著。

臨走之時,二手的體己物品不舍得扔掉,那就掛到群裏賤賣:一顆籃球5塊,兩個臉盆也5塊,能回血多少是多少。

雨小了一點。幾個有台詞的群演在副導演的帶領下開始排練一場戲。

戲的內容非常簡單,整場戲算下來總時長不到一分鐘——

村長在前面走,村民從背後跑來,揮著手,「村長~村長~」地喊著。村長疑惑地回頭,村民氣喘籲籲地說豬欄裏的豬跑出來、掉進井裏了,村長連忙指揮村民去拿繩子。

說來簡單,但這個從群演中走出的村長,要麽就是太過緊張,要麽就是缺少點演戲天賦,彩排了好幾次都很不理想,不是表演缺乏細節就是忘台詞。

村長表演時比較木,不知道如何做表情、做動作,但這都不算太嚴重的問題,副導演自己演了一遍,讓村長依樣畫葫蘆地模仿。

但是村長台詞屢屢卡殼,這副導演可就忍不了了。

「你看著辦吧!」副導演的語氣終於變得不耐煩,「你一個群演,能得到這麽一個有戲份的機會不容易,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說完,副導拍拍屁股走了,剩下村長和村民面面相覷。

還能怎麽辦呢?繼續練唄,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三遍……每當村民「村長~村長~」地喊,在屋裏的我們就知道他們又重來了億遍。

終於,一個正在閉目養神的前景不堪其擾,開始罵罵咧咧:「村長村長,村長個MB啊,排那麽久,連個台詞都背不下來,豬一樣的!」

屋裏面哄堂大笑,充滿快活的氣息。

我有點悲憫地看著那個越演越不成樣子的村長,替他感到絕望。

看來,這角色,他是大概率沒法順利出演了。

雨又小了一些,說是毛毛細雨也差不多了。道具組一窩蜂地從房間裏湧出來,光速架設麥克風、大射燈。為了保護器材,還在上面安裝一把傘遮雨。

開過來一輛車子,也許主演就在車裏。

等這一切都張羅完,雨忽然又下大了。

器材撤回了,車開走了,天色已經不早,室外的自然光線開始昏暗,今天是徹底沒戲了(是真的「沒戲」)。

「收衣服了!」喇叭開始喊。

於是大家又排著隊把道具和服裝交回去。

在排隊的人群中,我再次發現了紅綢衣青年。我這才意識到,這身紅底大花衣並不是他的戲服,而是他內建的。

當他穿上和我們一樣的土布衣,就泯然眾人了。直到脫了戲服,立馬又跳脫出來。

我旁邊一個大叔說:「你別說,有時候劇組就喜歡這種稀奇古怪的群演,因為很容易被發現,有時臨時有個什麽角色要找人,他們比別人會多更多機會。」

我回顧了早上看到的幾款奇裝異服,立馬理解了他們。

當然,也可能是他們單純覺得這樣賊JB酷炫罷了,就跟當年的殺馬特一樣,在吸引他人目光之前,自己就被自己感動到了。

我嫌還衣服太麻煩,別人告訴我:「你就知足吧,這個算簡單的了,只有上衣、褲子和鞋三件套。你去古裝試試,尤其是盔甲兵,一套十幾件,丟一件就要賠!」

最後還提供晚飯是我沒有想到的,我還以為直接就把我們拉回去拉倒了呢。

菜有韭菜炒雞蛋、洋蔥炒雞腸、清炒白菜、小炒雞塊,比午餐還好一些,味道也過得去。

我看到幾個櫻桃小口的女生拿到盒飯後,一秒血盆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飯給倒進肚子,心想:又不是餓死鬼投胎,有必要麽?

很有必要。我還沒扒拉兩口呢,外面開始叫:「集合!上車!」

群頭開始清點人數,數來數去都少人。

群頭還挺負責,張羅其他組織人員一起回去找人,我們群演只好撐著傘等待。

當然,也有人說群頭這種負責任是為了自己——因為劇組要根據最後清點到的人數給群頭結賬,少一個人頭,群頭就有可能少賺幾百塊的差價。

等了快半個小時,也不見有人出來,大家幹站著,又不能上車,個個怨聲載道。

最後一個瘦弱的小夥子被一個大漢提溜了出來。大漢說他躲在一個沒人發現的屋子角落裏,估計是睡了一整天。

小夥子看起來非常稚嫩,二十歲可能都沒有到。他沒有撐傘,雨點打在他的頭上,眾目睽睽之下,他瑟瑟發抖。

還有人沒有找到,而我們實在是不想再等了。

大家的埋怨聲越來越大,但沒有人敢直接剛群頭,畢竟以後接戲可能還得透過他。

「算了!不找了!我們回去!」群頭不是沒有察覺低溫沸騰的民怨,終於一揮手,放我們上車去。

大巴按照原路返回。過了好一會兒,群裏有人發訊息。

大家互相傳閱,笑到岔氣,剛才因為他們所浪費的等待時間也在笑聲中既往不咎了。

片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要找個地方住一宿都困難,要找回橫店的車也不容易,他們這下可要怎麽辦呢?而且薪金也沒有發,他們還能拿到這筆錢嗎?……我在那裏替他們瞎操心著。

在我看來,群頭的組織能力還不錯,有序、得力,就這也還能被落下隊伍,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這也是一個謎。

回程的車上,大家很少有人睡覺了——在白天等待的時間裏,大家都已經睡飽了。

有人用手指在車窗上簡筆畫,提醒著我,他們中很多人也只是高中大學年紀的孩子而已。

也有聊天的。參與聊天的包括那個紅綢衣男孩。

有人排擠他,在一場小小的論爭中忽然擡高音量:「是啊,我再不好,總比死變態好。」

整個車廂忽然安靜。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死變態」指的是誰。

大家都在等待紅綢衣男孩的反應。

結果什麽反應也沒有。

空氣凝固了幾秒後又解凍,車廂裏恢復了之前的氣氛。

車回到了我們清早上車的地方。大家下車,等待發錢。

群頭拿出名單,一個一個地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上前去領錢。

按說少不了誰的,但大家都一個勁地往前擠,又一次內卷。

「瓦克五!」群頭終於叫到我的名字,我從人縫和傘縫中鉆了進去。

拿到手是這個數,鈔票簇新。我真的很久沒有觸碰到現金紙鈔了。

天已經黑了,那個高蹺隊還沒有找我,應該是把我忘記了,或者是不需要我了。

如果不需要你了,群頭根本不需要和你打招呼,反正群演那麽多,不怕得罪,你要演戲還得找他。

群演無人權。

看了下時間,有點尷尬,七點多不算太晚,但回杭州的大巴車已經沒了。

想了想,決定回杭州去,於是叫了輛順風車,全程跑下來,車費128,基本收支相抵。

坐在出租車後座,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司機的問話,一邊回味著白天的群演工作。這份工作似乎離藝術很近,又似乎和藝術沒有什麽關系。

雖然群演工作起早貪黑的很辛苦,但等戲的時間遠大於實際演戲的時間,每天的睡眠時間有可能遠超一般人。

這份工作如果沒有具體的目標和強大的自制能力,就很容易在等待中、在玩手機中、在聊天中揮霍掉大塊大塊的時間,十分消磨意誌。

但我替他們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努力的方向。因為對大部份群演而言,這不過和端盤子、扛水泥一樣,是靠出賣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換取報酬的等價交換。

再見了,橫店,下次還會再來體驗嗎?可能吧。